天汉水珠界的玄武县下雪了,虽然不甚大,但在秋老虎横行大江中游的八月,简直是人人叫怪,个个称奇。风呼啸着从南山而下,吹来了冬天才应有的感觉。玄天玉虚宫,还是那么红墙斑驳,石基磨损,在雪中,一切都诉说着:沧桑六百人间事,兴废千秋一晌中的道理。第二进院,除了比第一进院多两个对称而立的碑亭,余外就是根圆周三尺多的大木头。因此颇显得那中轴线石径上的人孤寂无穷。
人,长有八尺,一身素衣,下颌无须,凛凛将军气,幽幽独步人。那一团因为捍卫意识形态所点燃的狼烟,已经熄灭了三十年,而参加那场战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赢的了战争,驱除了异教徒,守护住了东方文明的成果,固然这个成果熟透得发了酒糟味。他曾经的流血牺牲,换得了今朝百战名将的荣誉,和都督三州诸军事的地位。当然,也失去了再也找不回的美好。例如,那飒爽英姿而来的人。固然将与她相关的物品都付之一炬了,但刻骨铭心的一幕幕,又岂能灰飞烟灭!
一声久违的:“孟大哥!”停住了他的脚步,语声还是那般爽朗,回头见到的,也还是那带着英气的小鸟依人,只不过已经是一身让人感到陌生的少妇打扮。身高五尺稍余,一张典型大江上中游地域女儿的小圆脸,纵是红唇小巧,奈乏动人心魄之力,虽然杏眼灵波,却无毁家倾国之能。略带迟疑地还礼道:“是心柳啊!怎么不见定远?”脸上应该有了笑意,因为心间没了怨意。面前的她,看起来真的很好。“心柳”是她的字,比起“大哥”听来,简直太不入耳了。不过心柳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浅浅笑靥如花地答道:“我从虔州来的。没回安州会合他。应该也快来了吧。”话音刚落,从第三进院的门内便迎出一个高体狼腰玄袍人来。固然初识有些惊讶之色,但抢下台阶便唱喏道:“孟都督、无都督真雷厉风行!”孟都督也是寒暄还礼,可无心柳却道:“金都督岂不是迅雷不及掩耳!?”金都督当然知道无都督是在责怪他搞官样文章,所以拱手赔笑道:“道辙、心柳勿怪!”
他们说着便入新建的玉虚殿来。正是:长明灯照好辉煌,上帝玄天香火昌。龟蛇金童和玉女,玄坛在左右慈航。他们是正经八百的有神论者,所以恭恭敬敬将圣像都拜了。拜罢,便一同到便后的饭堂喝茶等人。不多时,护观神兵来报:“古玄岳丁都督、西玄岳刘都督、荷州高阳都督、游柱国三位小姐皆至!”于是三人迎出,看时,将军兼雅气,巧女更如花,毕竟这些都是神仙中人。互相礼罢,无心柳却并没有去到高阳定远一处,而是问那三个游小姐道:“你们爹爹这回是什么理由?”一个道袍女儿答道:“爹爹、娘亲运筹领伭族九姓北收西波尔……”一个伭族打扮的女儿又抢道:“所以让我们姐仨回来当人质……”又一个璜族打扮的女儿嗔她道:“这就别耍宝卖呆了!”无心柳却笑道:“就你们还人质呢!拿住你们对赤那合罕有什么威胁?”说着,让他们入殿献花。等他们出来,无心柳便拉道袍女儿去一旁低声问道:“你爹爹什么想法?”道袍女儿只是拿出一封书信给她道:“请姑姑转乘温元帅。”无心柳瞟了一眼道:“别是反书就好!”已经蹑足潜踪到她身后的伭族女儿满不在意地道:“大不了跟我们回去等启用嘛。大惊小怪!”无心柳伸手揪过来嗔道:“破落户!——真是反书?”伭服女儿还是那般玩世不恭地道:“应该、大概、也许、可能、估计是吧。”气得无心柳拿信封做了一个扇人状,而后才道:“还是看看吧!”打开看时,写道是:“白衣罪犯,流配庶卒,顿首高阳、金、孟、刘、无、丁六大都督!以必芳之才,本不足论天下,然愚人千虑,终有一得。囊者:夏桀累恶,故天弃之,商纣重暴,故民怨之。故商汤、周文反其道而德之。周公辅成王,管、蔡无据诽谤而兴师,故是以为逆。王莽假仁义,士、民终知痛悔而复汉,故是以为正。楚汉之争,萧相国耕耘关中为基,故能高帝荥阳相持,韩信垓下楚歌;汉末三国,冯壮缪妄伐襄樊,故有陆逊夷陵纵火,孔明五出无功。赤眉故勇,绿林虽众,然非治国之人,千里之帅,骄后而必克,克后而必亡。——游必芳再拜顿首!”
游必芳和他“顿首”的六个人,都是从玄岳募兵开始就相识的,而无心柳更是他的义妹,所以信里这样的谦逊,简直就是在对着他们拿食指划脸颊。故此无心柳嗔道:“无班太岁;有号魔君!”虽然这两句不是她的原创,但形容一个又狠又毒又诡计多端的人再好也没有了。可是伭服女儿辫道:“柱国必芳,瀚海威服。恃功而骄,妄称狼主。按律施刑,白衣从伍。望其深思,好生自处。还有一个五寸见方的红戳呢!”无心柳当然看过这道盖着玄天上帝玉玺的诏书,但她更知道,她那个义兄现在名为白衣,实际上只要他的旌麾所指,便是十万伭骑奔腾而至,真真正正的牧狼之人。所以嗔道:“碧姬有意于皇太女乎?!——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这个“碧姬”是伭语“别吉”的另一种璜语译法,乃“贵女”之意,常见于伭族王朝公主名后。而“皇太女”却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只是一个用来形容女野心家的名词之一。但这个伭家女儿却道:“皇太女,当当也无妨。——不闲白呼啦,开小会去!”拿过书信,便往等待的几人走去,一面喊道:“赤那合罕有书在此,诸卿请香敬听!”一群人纵然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依着她,往厢房来看书信。
看罢书信,孟道辙便道:“游兄长建议保鱼米之乡梅、樟,取四赛之地蒹、葭,威琉璃之在灵鹫!”不无赞叹之后,又提出疑惑道:“何故不自来陈情?”伭服女儿愤愤地道:“来还不是只能当门卫!”也只有无心柳敢瞟他一眼,余下五个绝对是好男不跟刁女斗的范儿。刘都督既没有和游必芳共过事,还吃过其所部的噎,故此评价上不免有些责备:“游道兄过于弄权。温元帅前直言又有何妨!”伭服女儿假装弄着发梢反问道:“如果温元帅来个左袒右袒,不从则斩呢?”被噎者当然无话可说,总不能大喝一声“斩首报来”吧?于是高阳定远打圆场道:“这三个哪里是什么人质,分明是喉舌、眼线!”伭服女儿当仁不让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如果温元帅执意亟发兵坑壮缪耳,各位大都督会抗命吗?因此,我爹爹不能不‘自立门户’。”无心柳佯作刁难道:“也就是说,我们寡不敌众,马革裹尸他也没义务管!——白眼狼主!”伭服女儿便顺水推舟解释道:“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庞士元才高气傲;法孝直睚眦必报;张翼德大叶粗枝;马孟起忤逆不孝,更有瑜伽真人蠢蠢欲动,如此等辈,非壮缪能驭者也。现在不是八月飞雪了吗?就说明这帮神棍砍人有余,治民白饶。”
纵然面如蓝靛,发似朱砂,獠牙外露的温元帅,性格不像看上去那样可怖,也耐心听完了无心柳转述的游家父女之言,但却并没有采纳实施。理由很简单:军事永远是政治的延续。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纯军事组织或军事行动。哪怕是欧罗巴洲的骑士团,也不过是假耶和华之名,来为自己追名逐利,雇佣兵也要服务于政治利益集团。会议地点在玄岳天柱峰上的太和宫,与会者也当然不止无心柳他们这些外将。所以各抒己见之余,也不乏极端主义者,甚至有言道:“游必芳反心已现,末将请兵灭之!”力保的也是不少:“游必芳绝非自保之言,更何来反意!?”虽然好不容易将话题拉回了讨逆之上,但民主的殿堂里,总是回荡着那喋喋不休地争执。就像那句话说的:“我誓死捍卫你的发言权,但我不认同你说的每一个词。”最终,还是昊天上帝的《制书》,结束了几方的争执。《制书》里去掉铿锵有力的声讨文章,和无比器重的加官进爵,就是简单的命令:“捣壮缪侯一切庙宇;毁金仙道所有偶像;除天下男女德士!”于是温元帅便传下军令道:“凡我玄岳军所域,违旨者,兵可斩帅,以为大忠;仆可弑主,以为大臣;子可逐父,以为大孝!”毕竟不知游必芳如何应对,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