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纪1087元年夏末
晨色清冷,带着一丝寂寥,暗示夏日将过冬季将来。为数三十人的队伍于破晓时分启程,伊里策马置身其间,满心焦虑又兴奋难耐。这次他年纪总算够大,可与父兄同往刑场,一观领地律法的执行。这是夏季的第五年,伊里八岁。
死囚犯已被带至小丘上的庄园,塞尔认为他是个誓死效忠“北蛮王”阿斯·卡曼的威尔顿人。伊里想起老仆人在火炉旁说过的故事,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说蛮人生性凶残蛮横,个个都是杀人放火和无恶不作的恶盗之徒。他们与食人族、妖魔鬼怪狼狈为奸,趁黑夜诱拐幼女,还以磨亮的兽角啜饮鲜血。他们的女人则相传在很久以前“魔鬼”与人类混合,繁衍半人半鬼的恐怖后代。
然而眼前这个老人削瘦枯槁,比塞尔高不了多少,手脚紧缚身后,静待公爵的旨意发落。他在酷寒中因冻疮失去了双耳和一只手掌他全身漆黑的衣服,与卫兵弟兄们制服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衣衫褴褛,脓疮四溢。
人与马的气息在清晨的冷空气里一交织成蒸腾的雪白雾网,父亲下令将墙边的人犯松绑,拖到队伍前面。塞尔和格特直挺背脊,昂然跨一坐鞍背;伊里则骑着小马停在两人中间,努力想表现出八岁孩童所没有的成熟气度,仿佛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微风吹过栅门,众人头顶飘扬着寒冰城安德鲁家族的旗帜,上面画着蓝底白色的雪奔虎。
父亲神情肃穆地骑在马上,满头黑色长发在风中飞扬。他修剪整齐的一胡一子里冒出几缕白丝,看起来比三十七岁的实际年龄要老些。这天他的灰色眼瞳严厉无情,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会在暴雪夜里端坐炉前,娓娓细述古时代英雄传奇和神之子故事的人。他已经摘下慈父的容颜,戴上寒冰城主安德鲁公爵的面具,伊里心想。
清晨的寒意里,伊里听到有人问了些问题,以及问题的答案,然而事后他却想不起来究竟说过了哪些话。总之最后父亲下了命令,两名士兵便把那衣衫褴褛的人拖到空地中央的松树木桩前,将头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杰洛·安德鲁解鞍下马,他的义子比恩.纳泊斯立刻递上宝剑。剑身宽过掌,立起来比塞尔还高。剑刃乃是用大陆稀有钢锻造而成,受过教皇祝福,颜色暗如寒光。
父亲脱一下手套,交给侍卫队长乔.布斯,然后双手持剑,大声说道:“以威尔顿人及全民的国王,王国统治者暨全领守护者,布莱罗克.兰达家族的雷维一世之名,我雪漫城公爵与北领守护,安德鲁家族的杰洛,就此宣判你死刑。”语后,他将巨剑高举过头。
伊里的异母哥哥若昂·格特凑过来。“握紧缰绳,别让马儿乱动。还有,千万别扭头,不然父亲会知道。”
于是伊里紧一握缰绳,没让小马乱动,也没有把头转开。
父亲巨剑一挥,利落地砍下死囚首级。鲜血溅洒在雪地上,殷红散落划过几道美丽的曲线。队伍中一匹马嘶声跃起,差点就要发狂乱跑。伊里目不转睛地直视血迹,只见树干旁的白雪饥渴地啜饮鲜血,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染成暗红色。
人头翻过树根,滚至比恩.纳泊斯脚边。纳泊斯是个身形精瘦,肤色黝黑的十九岁青年,对任何事物都觉得兴致勃勃。他咧嘴一笑,扬脚踢开人头。
“混账东西。”格特低声咒道,刻意放低声音不让比恩.纳泊斯听见。他伸手搭住伊里肩膀,伊里也转头看着私生子哥哥。“你做得很好。”格特神情庄重地告诉他。格特今年十五岁,观看死刑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寒风已停,暖阳高照,但返回雪漫城的漫漫长路却似乎愈加寒冷。伊里与兄长并骑,远远走在队伍前方,他跨下小马气喘吁吁才能跟上兄长坐骑的迅捷步伐。
“这逃兵死得挺勇敢。”塞尔说。高大壮硕的他每天都在成长,他承袭了母亲的白皙肤色、红紫色头发,以及弗利家族的蓝色眼眸。“不管怎么说,好歹他有点勇气。”
“不对,”格特静静地说,“那不算勇气。这家伙正是因为恐惧而死的,你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格特的暗灰色眼瞳深得近乎墨黑,但世间少有事物能逃过他的观察。他与塞尔同年,两人容貌却大相径庭:塞尔肌肉发达,皮肤白皙,强壮而动作迅速;格特则是体格精瘦,肤色沉暗,举止优雅而敏捷。
塞尔不以为然。“叫魔鬼把他眼睛给挖了吧,”他咒道,“他总算是死得壮烈。怎么样,比赛谁先到桥边?”
“一言为定。”格特语完两脚一夹马肚,纵骑前奔。塞尔咒骂几句后也追了上去,两人沿着路径向前急驰。塞尔又喊又笑,格特则凝神专注。马蹄在两人身后溅起一片片雪花。
伊里没有跟上去,他的小马没这般能耐。他方才见到了死囚的眼睛,现在则陷入沉思。没过多久,塞尔的笑声渐远,丛林又归于一片寂静。
太过专注的他,丝毫没注意到跟进的队伍已赶上自己,直到父亲骑马赶到身边,语带关切地问:“伊里,你还好吧?”
“父亲大人,我很好。”伊里回答,他抬头仰望父亲,父亲穿着熊皮大衣和皮革护甲,骑在雄骏战马上如巨人般笼罩住他。“塞尔说刚才那个人死得很勇敢,格特却说他死的时候很害怕。”
“你自己怎么想呢?”他的父亲问。
伊里沉思片刻后反问:“人在恐惧的时候还会勇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