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菜在大学主修古代史。她约男友土屋前往长野县诹访郡[1]去探寻井户尻遗迹[2]时,刚好是距离黄金周还差一周的四月末。
土屋刚把租来的汽车停靠在停车场,春菜就打开车门,下车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车里还挺闷热的,车外就甚是凉爽惬意。
春菜站在原地来回扭了扭身子,环顾四周。
平缓的斜坡被青草覆盖,上面造了一间效仿绳文时代生活景象的竖穴式住居[3]。越过茅草屋顶看去,冬雪尚未融尽的八岳[4]岿然耸立。视线转向南面,则可以望见山顶积雪的甲斐驹岳[5]。现在阳光明媚,山麓处飘着几抹云彩。
遗迹公园几乎整个就是一片大花田。这个时期,暂时只有一些驴蹄草开着花。要是再过个两星期,睡莲、燕子花、菖蒲就要开始竞相争艳了。
四月出生的春菜自然对花卉情有独钟。一闭上眼睛,她就能想象出一片五彩斑斓的花田。加之五感联动,就连尚不存在的花香都能嗅到。
春菜做了个深呼吸,闻到了即将到来的初夏气息。
“从哪儿开始看?”
土屋的问题让春菜倏地回过神来,与此同时,脑海中的百花丛瞬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驴蹄草。
土屋是春菜在研究生院的学长,比她大一岁。基础课程时期,土屋曾是春菜的古代史入门导师,而随着她逐渐深入专攻古代史,土屋也渐渐转变成了恋人的角色。不管是毕业论文还是研讨会的报告书,只要有他的建议就好办多了,她多多少少也有些这方面的考量。然而把他作为恋人来审视的话,最近却越看越不对劲。他头脑聪明,知识也丰富。可总让人觉得不太可靠,似乎欠缺些什么。
“当然是从文物馆开始啦。”
停车场旁就有一栋看似文物馆的建筑物。而停车场前面那片斜坡上就是花丛围绕下的遗迹了。中间还有一渠流水穿过一间水车小屋,水车正不停旋转着。
土屋问到底是先看外面那片遗迹还是先看文物馆的展品之后,春菜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文物馆”。
从思考到回答的间隔之短,蕴含着抗议:“为什么要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千里迢迢从东京赶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来看井户尻文物馆里展示的土偶吗?当然要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啦。你该做的就是找准目标给我好好带路。这也要问,那也要问,优柔寡断的男人最让春菜觉得不可靠。
春菜率先走向了文物馆的入口。慢了两步的土屋看准走进大厅的好机会,一步抢在春菜之前,从后袋里掏出钱包。他是想先把门票钱付了,可售票处没有人影。他放眼往四处扫视一番之后,又把钱包塞回了口袋。
“不好意思。有人吗?”
春菜朝玻璃窗呼喊了一声。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从窗口冒了出来,一看是对情侣,就报出了门票价:“两个人六百日元。”
不等土屋把门票钱付完,春菜就往文物馆里面走去。
工作日外加大白天,展馆里不见人影。
这个长方形房间约莫有一百叠[6]大小,三面都摆满了玻璃陈列柜,里面展示着八岳周边一带出土的陶器、土偶、石器等等,将近两千件,大部分都是绳文时代的中期文物。
陶器根据形状不同分为几个种类。有的呈较深的食器形状,有的是球体,有的下端膨大,式样繁多。陶器的表面都绘制着弯曲的绳状纹样。
有些在边缘还配上了小小的把手,体现出些许实用性;可有些就过于华美,一点都不实用。那些简单朴素的陶器,估计是用于炊煮或是贮藏食物的。而一些适度糅合了实用性与艺术性的陶器,则被陈列在玻璃柜内侧,都显得个性张扬。
在一件看似纯粹追求艺术性的陶器前面,春菜自然地停下了脚步。
水烟涡卷文深钵
这件陶器被如此命名。要论独创性的话,它即使在古代美术展上亮相也绝不逊色。它的边缘之上绘制着错综复杂的环状纹样,层层叠叠,完全不将便利性放在眼里。
不知何时,土屋已经站在了春菜的身边。
“阴和阳,构造出了绝妙的平衡。月亮和太阳各自相对的形象在这里化作了一件实体。”
或许是事先做过了功课,土屋的评价滴水不漏。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东西出来呢?”
春菜很想知道五千年前创造出这物件的先人有什么意图。按照她的推想,在这些抽象的纹样中,或许蕴含着对应当初某种实情的祈愿吧。
要探究五千年前的绳文人心中的想法可不容易呀。无数次反复运用复杂的语言,现代人才有了现代的大脑,与五千年前绳文人那些淳朴的大脑相比,二者之间对抽象概念的理解能力有着显著的差距,看似单纯的推论也许根本无法成立。
土屋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只是并排着一路走去。回过神来时,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三面墙的玻璃柜全都浏览了一遍。
春菜对那个最感兴趣的土偶期待已久,为此专程前来,可哪儿都没见到。
沿着走来的路线回顾之下,春菜看见屋子中央还放置着一个小玻璃柜,里面摆放着一个不足二十公分高的女人像。
比预想的小多了,怪不得漏看了。
春菜和土屋像是受了什么魅惑,迈步来到收纳土偶的玻璃柜边上,沉默地观赏了好一会儿。
土偶,就是用泥土塑造出人形,然后烧制而成的陶土制品。土偶一般制造于绳文时代初期。到了中期,在八岳周边的信州和甲斐地区发掘出的就多是边缘缠有蛇纹的陶器了。
春菜和土屋现在观察的这个土偶,是个双手水平伸直而立,腰部以上的女人像。
它的脸大得出奇,与躯干各占一半,头身比差不多是一比一。判断它为女性的依据,就是胸口的两个隆起形状,却不是那种柔和圆润的乳房形状,说是两个胡乱贴上去的突起物或许更准确。
它的脸呈扇形,细长的眼角翘得老高,两条浓眉在鼻子上方连成一片。要是没有胸口的突起形状,根本没法判断是男是女。它的全身都散发出一股中性的气场。
春菜和土屋又绕到玻璃柜背面观察土偶。
从背后一看,才发现了这土偶与众不同的特点。它的头顶部分就像是个圆形托盘,一条蝮蛇正蜷成一团,盘踞在头顶。
春菜和土屋来到井户尻遗迹的文物馆就是为了见这个。现在他们两人观赏的,正是为数不多的土偶中尤为珍贵的一件——以蛇缠绕头顶为发的女人像。
“蛇到底象征了什么呢?”
春菜轻声嘀咕。而土屋接过话茬,平静地回答:
“从绳文时代创始时期开始,就有很多种体现人与动物互相亲近的表现方式。创造出具体的形象则是从中期的胜坂式陶器时代开始的。在动物之中,蛇……特别是蝮蛇,经常被塑造为实体。而蝮蛇象征的就是复活。当时的人认为蝮蛇可以多次死而复生。”
“也就是说,土偶代表了希望死后能复生的愿望?”
“不,我想是更接近咒术的意思。”
“咒术……就是代表诅咒?”
“这倒不是因为怨恨他人而下诅咒的意思。在人的印象里,蛇本来就有诅咒与束缚人类的能力,所以绳文人十分畏惧蛇,把蛇的形象泛化为恐惧的对象。在那个时代,要是有人拥有驯服蛇的能力会怎样呢?要是把这种掌控蛇的能力以肉眼可见的形式进行夸示,那么民众就会害怕他强大的能力,对他俯首称臣。”
“好像一定要是女人吧,驯蛇者必须是女性吗?”
“有可能。你看,这个土偶就能解释一切。这个女人把蛇顶在头上,这说明她已经彻底驯服了蛇。而她双手舒展开,正是为了夸示自己拥有强大的灵能力。听从我的话语吧!要是胆敢违背我,就让蛇的诅咒让你们动弹不得……多半就是用这种形式来进行恐吓的。”
春菜无意识地摆出了和土偶一样的姿势。她把手提包放在地板上,轻轻握拳,伸出双手,正要挥到水平位置的时候,左拳头轻轻撞在土屋的侧腹上。
“嗷!”
没想到土屋怕疼到这个程度。春菜只是轻瞥他一眼,接着从包里取出小型照相机,对准了玻璃柜的正面。可土屋戳了戳春菜的手肘,指了指玻璃柜下方贴着的一张告示。上面写着“禁止摄影”。
放下相机迟疑了一瞬间后,春菜又举起相机。展馆里一个人都没有。柜台上那个女人离这儿远得很。
春菜不管那张告示,直接按下快门。
对着正面拍摄的第一张打了闪光灯,土偶在强光照射的一瞬间,表情似乎变得僵硬了一点。正面的第二张关了闪光,放大了一些。第三张是绕到背面,对准背后直接拍摄的。第四张在女人像的头顶对焦,给盘成圈的蛇拍了个大特写。闪光灯肯定没开,却有一道微弱的青光闪过,而那蝮蛇的镰刀脖似乎微微抬起了一丁点儿。
“生灵死灵作祟,跟毒蛇附身的作恶,在根本上其实是一样的……”
土屋随口的一句话,像是在责备不管告示而继续拍照的春菜。话声刚落,屋子外面传来微小的轰鸣声。
再一次,装在陈列柜上方的高窗边泛起青白色的光芒,几秒钟之后,响起了巨石崩塌般的轰鸣声。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巨响与闪光的联系。
“讨厌,打雷了。”
春菜握着相机就跑了开去,冲到入口处,从敞开的大门口眺望了一眼对面的八岳群山。
刚才还能清楚地分辨山顶上的积雪,可现在的山顶已经被雷云笼罩,只能望见一片片黑斑在迅速飘动。一道青白色的光芒从天落地,照亮了黑云的边缘,几秒后,轰隆隆的雷声就传了过来。
雷云北面的八岳开始向南面移动,不像是冲着井户尻遗迹来的。春菜盯着远方的电闪雷鸣出了神,甚至在这种美妙的光影中感到了某种感动。站在露台形状的石阶上眺望,那仿佛是一场天与地编织成的声光秀。
在云间画着锯齿的闪电,忽而不见了棱角,成了S形状,就快要变化成一条在空中游走的蛇。此时,一阵风吹来,撩起了春菜的头发。仿佛有冰凉的手指从发丝的间隙插入,这种被抚摸的触感很舒服。
从古至今,闪电都被喻为飞天的神龙。雷与龙,或许在根本上是一样的。
春菜回过神,忽然想到手提包还放在土偶旁边。她以左脚踝为轴,转了个身。
视野旋转的过程中,展馆外壁上,一道纵长的裂缝吸引了春菜的注意力。她的视力只有0.2左右,刚开始只觉得看见了一道裂缝而已,定睛一看却发觉这形状有点奇怪。那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曲线,她感到十分诧异。一道裂缝能形成一个绝妙的S字形?总觉得有点蹊跷。
抵不住好奇心,春菜来到距离那道裂缝几步远的位置,忽而又止住了脚步。这道细又黑的裂缝正扭曲着身体,蠢蠢欲动。
背后冒出一阵恶寒,春菜想要尖叫,可反而倒吸一口凉气。
……蛇。
蛇缓缓地左右摆动它三角形的头,火红的舌头舔舐着空气,沿着墙壁向上爬去。远方云间的青白色闪电仿佛是在呼应蛇的动作,忽亮忽暗。
怎么等都听不见雷鸣声,只留下光影闪动的残像,印刻在春菜的视网膜上。
在墙壁上爬行的蛇与闪电的残像,让春菜联想到半空中缠绕的双重螺旋。
如果是平时,春菜看到这幅景象,早就一溜烟逃跑了。可是现在,她却像中了邪一样站在原地,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她的下半身完全僵直得像块石头,身体的僵硬反而没让她晕倒在地。她宁可瘫倒在地,闭上眼睛。可连这也办不到。
待到完全看清楚之后,那蛇已沿着外壁的边缘爬行,消失在排水管中。
与此同时,束缚住春菜的咒语也解开了。她的意识总算回到了直立在入口处的身体中。不足一分钟的短暂记忆显得朦朦胧胧。黏滑的表皮。这种印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她已经记不清蛇的实体形象,只留下一种见到异常不详之物的感觉沉淀下来。
春菜步调沉重地回到了展馆里。
土屋还站在原地等待春菜回来。
“啊,谢了。你为我看着东西吧。”
她看土屋是还在原地照看行李,语气中本想带点讥讽的意思,却说得有点口齿不清,倒显得像是病人的呓语。
土屋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直直盯着半空中。他脸色发青,战战兢兢,显然很不对劲。
接着,他慢了一拍才对春菜的话有了反应:
“什么,看东西?我可没看好东西啊,让它跑了。”
春菜不明白土屋到底在说些什么。
“跑了?什么跑了?”
不用低头也能确定玻璃柜旁边的手提包还在。看来不是行李丢了。
土屋好像被什么附身了似的,慌忙地扫视地板,然后又后退了几步。
“喂,你怎么了?有点奇怪啊。”
“刚才雷声响起来,我立刻追着你往外跑。可我来到入口的时候,想起手提包还留在原地,就折返了。就算馆里没人,也不能就这么丢下啊。我就回到了土偶那儿。弯腰取包的时候,我的额头碰到了玻璃柜的盖子,近距离一看,才发现它已经逃跑了。”
春菜用余光瞥了一眼土偶。从她所站的位置还看不出任何变化。她走了两三步靠近过去,来到可以俯视土偶头顶的位置,这才理解了土屋说的是什么意思。
几分钟之前,照相机取景框中捕捉的图像还清晰地留在春菜的脑中,而那些图像与她现在亲眼所见的现实明显不一样。
头顶上那个凹陷的圆形托盘上,已经不见了蛇的踪影。
春菜前后左右移动她的身体,从每一个角度确认这个事实。
到底要怎样才能变出这种把戏?就在春菜和土屋的视线离开土偶的一瞬间,文物馆的职员来到这里,用钥匙打开了玻璃柜,然后又用凿子把它头顶上的蛇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可是,体现这种行为的踪迹却一概不存在。
蛇是凭借自身的意志,从完全密封的玻璃柜中,不留下一粒尘土地爬出来的。
失去了头顶上的蛇,土偶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它那狭长眼睛里的虚空仿佛多了几分黑色,像是有了邪恶的意志。
春菜想起了古玛雅文明题材图集的其中一页。墨西哥中部出土的一个土偶和这个土偶简直一模一样,那是一张描绘古代外星人的脸。
失去了头顶的蛇,土偶的特征就大不相同了。它显然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原本以为它只是为了恐吓周围的人才伸展出双手,仅仅是人假蛇威而已。可看来完全想错了。就算没了那条蛇,也看不出它有一点垂头丧气的神情。
它仿佛稍稍垂下了眼角,露出了大胆的笑容。
同为女人,春菜理解这种表情。这件绳文时代中期制作的土偶到底盘算着什么,无需通过语言也能传达到春菜的心里。五千年来,缠在头顶驯服至今的蛇,现在总算释放到世间了。所以它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关在这个封闭的玻璃柜里就什么都办不成。可来到外面,遍行天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它的力量。
……它有什么企图?
春菜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一比一头身的小小土偶,依旧面对着正前方。
仍能听到几声雷鸣继续传来。闪光与声响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不用看也能想象雷云过境的速度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