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结束的比往年早了一些,连续两场寒雨过后,天气开始渐渐凉了下来。
傍晚时分,闫文新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行在一条满是积水的小巷中,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四岁的闫秋一边挥动着手里的纸风车,一边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拐过两个转角,闫文新在一栋陈旧的红砖老楼下停了下来。锁好车后,他抱起闫秋走进了低矮的楼道口,沿着狭窄的楼梯一直来到了五楼。正要掏钥匙开门时,冯燕妮从屋里打开了门。
“咦,回来的这么早?”闫文新问。
“我今天上夜班,一会儿就走。”冯燕妮说着伸手从闫文新怀里接过闫秋,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笑眯眯的问道:“小秋,今天托儿所老师教什么歌了?”
闫秋寻思了一下说:“今天老师没有教唱歌,他教我们背古诗了。”
冯燕妮将闫秋放了下来,同时问道:“教的那首诗,背一下给妈妈听听好不好?”
闫秋点了下头,连忙背着小手站好,用稚嫩的声音正儿八经的朗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闫文新脱下外套,在椅子上疲惫的坐了下来,这时一滴雨水从屋顶上落了下来,“叮咚”一声落进了旁边床上的一只脸盆中。闫文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眉头皱了皱说道:“又漏雨了。”
“嗯,房子太老了,过几天你爬上去修一修。”冯燕妮说。
“妈妈妈妈,我背的好不好?”闫秋这时拉着冯燕妮问。
冯燕妮蹲下身来,宠爱的在闫秋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好,小秋背的真好,快去自己洗洗手手,一会儿该吃饭了。”
闫秋点了点头,笑嘻嘻的跑到脸盆架旁,自己挽了挽袖子洗起了手。
冯燕妮欣慰的笑了笑,而后走到闫文新身边,一边捏着闫文新的双肩一边问道:“上了一天班,累坏了吧?”
闫文新冲冯燕妮憨笑了一声,摇头说:“不累。”
冯燕妮说:“不累就好,饭我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呢,我还要去上班,等会儿你们爷俩自己吃吧。”
闫文新点了一下头,拉过冯燕妮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吻了一下说:“路上小心,明天一早我去单位接你下班。”
冯燕妮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做公车回来就好,炼钢厂的活儿重,你还是多睡会儿吧。对了,前阵子我跟你商量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此话一出,闫文新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敷衍道:“我还没想好,过几个月再说吧。”
“还要过几个月!文新,你不能总是逃避,难道你还能躲着你爹一辈子吗。”冯燕妮说着看了一眼正在玩水的闫秋,继续说道:“闫秋都已经快五岁了,也该见见他爷爷了。”
闫文新踌躇了起来,寻思了一下说:“我心里始终是有些不安,毕竟当初不告而别,我怕我爹那火爆脾气……,唉,总之你再让我考虑一下。”
冯燕妮掩嘴笑了起来:“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怕你爹不成?他发脾气怕什么,孩子都这么大了,生米都已经煮胡了锅了,他能拿咱俩怎么样,总不能逼着咱俩离婚吧?放心吧,你爹不是个糊涂人,这些道理他一定明白。再者说,你也要替你爹想一想,将近十年杳无音信,他老人家还指不定急成什么样了,说一千道一万,你们毕竟是父子,父子之间哪有解不开的仇隙,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你爹的面儿吧,你听我的,明天你就联系你爹,这都快十年了,你跟你爹也该言归于好了。”
闫文新担忧地说:“道理是不错,可我爹那脾气就跟头秃尾巴狼似得,发起火来六亲不认,我担心万一他和你闹起矛盾来,你会受委屈的。”
冯燕妮笑道:“我这方面你别考虑,不就是挨几句骂吗,我把他儿子都抢来了,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挨几句骂有什么关系?”
闫文新闻言会心一笑,说:“在这么严肃的问题上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是不知说你什么好了,你就不怕我爹真的发起火来赶你走?”
冯燕妮摇头说:“不怕,我肯定他不会的。”
“哦?你怎么这么肯定?”闫文新好奇的问。
冯燕妮朝闫文新挤了下眼睛说:“他要不怕你再跟着我跑了,那他就试试看。”
闫文新闻言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闫秋这时扭过头来幼稚的问道:“妈妈妈妈,你们要逃跑吗,也带上我一起跑好吗?”
冯燕妮笑着上前抱起闫秋说:“好好好,妈妈答应你,要是跑的话一定带上你。”她说完在闫秋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将他放在了闫文新腿上,摸着他的小脸说道:“你陪着爸爸吃饭吧,妈妈要去上班了。”
闫文新说:“外边刚下完雨,天凉的很,要不今天晚上就别去了。”
冯燕妮一边穿着外套一边摇头说:“不行不行,这阵子厂里接了一批出口服装的订单,必须赶在月底前出厂,听说人家外商已经催了好几遍了,现在厂里谁都不许请假。”
……
……
凌晨四点多钟,县被服厂偌大的车间内灯火通明,三百多台缝纫机同时“咔咔咔”的响个不停,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起来让人有些烦躁。冯燕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抱起十几件成衣往门口走去。
车间的质检主任徐秀容接过冯燕妮送来的衣服,快速检查一遍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对冯燕妮说道:“燕妮啊,车间里就属你的技术好,这针脚跑的,又密又匀,要都跟你一样,我可就省心了。”
“徐大姐,你可别这么夸我,我会骄傲的。”冯燕妮笑着提起桌边上的暖壶,倒了一杯白水。
徐秀容摆手说:“我可不是在夸你,我这是有一说一。咱俩说句悄悄话,就你这技术,车间里没一个人比得过你,要不是你进厂晚工龄不够,恐怕早就是车间主任了,可比那是半调子强多了。”说着她从一旁的篮子里扥出一条男式西裤,冲着冯燕妮晃了晃,抱怨道:“你看看,这是孙西梅做的裤子,不但两条腿长短不一,拉链还缝在了后边,除非是蛋子儿长在屁股上,谁会穿这条裤子?”
冯燕妮闻言扑哧一笑,一口水险些喷到徐秀容的脸上。她笑着说:“徐大姐,你可真幽默。”
“谁幽默了,我这是被她们那帮马虎眼给气的。”徐秀容又拿起一件方格衬衫,冲着冯燕妮展示了一下说:“你再看这件衬衫,我了个天那,真不知道马巧莲是什么眼神儿,愣是把两条袖子缝在了同一边,这是给人穿的衣服吗,你见过有人两只胳膊长一边儿的吗?真是把我给气死了。”
“行了行了别生气了,你想想要是大伙儿都不出错的话,你还不得下岗了啊。”冯燕妮劝到。
徐秀容嘿嘿一笑:“你说的也对,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说完她从桌子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往冯燕妮面前一推,“忙活一宿了,饿了吧,这是昨天我外甥从天津带来的点心,你赶紧尝尝。”
“是吗,那我可不客气了。”冯燕妮说。
徐秀容说:“客气什么,咱俩还有什么好说的。对了燕妮,你们家闫文新最近怎么样,给他爹去信儿没?”
冯燕妮点了下头,边吃边说:“他说明天就给他爹去信儿,估摸着过几天他爹就来了。”
“是吗,这么快!”徐秀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冯燕妮说:“这还快?他跟他爹都快十年没联系了,这我还嫌慢呢。”
“那你就不害怕那老爷子来了跟你玩儿命?”徐秀容问。
冯燕妮苦笑了起来:“说实话徐大姐,我还真有点心虚。不过还好有闫秋在,就算闫文新他爹再怎么恨我,看在亲孙子的面儿上,应该也不会太过分吧。算了算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我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反悔,毕竟不管怎么说,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是有责任的,现在如果再因为我的原因害的他们爷俩永世不得相见,那我成什么人了?”
“这还用问,狐狸精呗。”徐秀容说完咧着嘴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被服厂的马厂长引着四五个身穿西装的人走进了车间,冯燕妮远远的看了一眼后问徐秀容道:“哎?厂长身旁是些什么人?”
徐秀容扭头往车间门口飘了一眼说道:“哦,那些人是新加坡来外商,今天白天已经来过一次了,咱们现在加班加点赶的这批订单就是他们的货。”
“是吗?这么晚了还来,真够敬业啊。”冯燕妮说。
徐秀容撇了一下嘴说:“什么敬业,我看是半夜鸡叫,一帮剥削阶级的显形犯,这要是放在以前,早就拉着他们游街去了,还能让他们在工人队伍面前指手画脚。”
冯燕妮闻言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站在车间门口的一个身穿黑西装的瘦老头眼睛往冯燕妮这边看来,当他看到冯燕妮之时,忽然浑身一颤,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