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郡-厌云谷
裴未平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丝毫没觉得身上疼,只觉得眼前一切天旋地转,也不知所见的那一片一片各式各样的颜色,是真的还是幻觉,总之是万花筒子似的颠三倒四的轮转了一番,便又黑了下去。
那绝对的黑里无边无际,裴未平在里面不看、不听、不做梦,甚至连想法都没有,不想自己是谁,不想自己在哪里,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不甘心,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状态是不是轻松愉快,他就存在于绝对的黑暗里,没站没坐,不倚不靠。
这是不是世界的真相,好像他还存在,又其实什么都不存在。
当然这也不是他的所感所觉,裴未平本身在这黑色里毫无意义,并没有思想的必要。
然而这空空如也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黑色再次像潭半凝的死水般晃了晃,裴未平第二次睁开眼睛。
这次是彻骨的疼痛。
在这仿佛不能休止的疼痛里,裴未平记起了自己是谁,自己这辈子所有的不甘心,也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轻松愉快......这感觉比身上的疼糟糕千万倍,有一瞬间,裴未平很想回到那无意义的黑色里面去,即使在那里,自己连片尘埃都不能算。
他的手脚已没有力气抬起来,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整个身体的每条神经都在颤抖,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离了水在岸上扑腾的鱼,然而鱼扑腾扑腾,说不定还能扑腾回水里去,他身上的疼却是越挣扎越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从军十余载,谁身上不是洞眼疮疤,裴未平作为北府一卫主将,受过的伤更是不计其数,然而当真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有人将身上每一寸骨头都敲碎了,每一寸皮肤都剥落了一般,七尺的老爷们儿,如今满脑子只想着要嘶声大叫。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也不知道自己叫喊出声了没有,在全身歇斯底里的疼痛里,他竟能感受到嘴唇皮肤崩裂的那细微的刺痛,接着鲜血释放般涌出来,流进他嘴里,一路又腥又涩的流进喉咙里,毒药一般刺痛着它流过的每一寸。
活着很痛苦,裴未平对这句话的理解,从没像此时一般明白。
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从混沌到色块,再到条理分明的线条,只见一张巨大的脸盘子离他不过两寸,大脸盘子上有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
其实算不得难看的一张脸,可乍一见就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实在是说不出什么美感来,倒是结结实实能给人吓得魂飞魄散,裴未平狠狠一惊,下意识的想抬起手臂来格挡,手臂纹丝不动,稍一拉伸,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传来,接着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哑巴一样的呜呜声。
什么情况,这是给做成人彘了不成。
“这回是真醒了吧?”那双桃花眼的主人道,撩起粉色的宽大袍袖,向他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来。
裴未平想躲,却是没地方躲,也没气力躲。
旁边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嗤”了一句:“算你赢了。”
桃花眼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眉毛,白白净净的手直接摸上裴未平的额头:“似乎也不发热了呢。”他收回手,扯出条巾子来使劲擦了擦,又撇着嘴对裴未平道:“老裴,等你伤好了去沐所,定是要叫老板撵将出来,生怕你洗黑了人家的池汤子。”
“离他伤好了可还远着呢吧。”另一个声音又道。
“现在就如此臭不可闻,再过个十天半月的,这屋子怕是要整间都烧了才干净。”桃花眼嫌弃道,丝毫没在意这躺在榻上“臭不可闻”的人心里痛快不痛快,记仇不记仇。
“桃子,老裴心眼儿可不大。”另一个人说。
桃花眼哼哼了两声道:“他现在就是个死人,心眼儿大不大的以后都是你奔雷卫的人了,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你的奔雷卫...裴未平觉得自己心里那个令人惊掉下巴的怀疑,正在逐渐变成现实。
厌云桃李,他暗自翻了翻白眼,郡主只说烈焰卫余部自有北府暗卫接应,可就算是敲碎了裴未平的脑袋,也想不出厌云桃李居然和北府暗卫能扯上关系,虽说此二人的斤两他心中太有数了,但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军中人物,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厌云桃李是两个人,江湖上响当当的两个怪人,响当当主要是因为擅长写话本子,也称“苏桃聂李”:
其中苏见琛爱着粉衫,形容俊俏,一双桃花眼生得风情万种、雌雄莫辨,虽妥妥的是个男儿身,也不耽误常有人称他是厌云谷一枝花。只是一旦提起这一枝花的营生,许多正经门派便要开始大摇其头,但是摇头归摇头,却少有人没看过苏见琛的艳情话本,若是四下无人,那些各门各派里成了精的老家伙们,还能私下里讨论出个一二三四来。他还将七郡的美人明明白白的分了等,排在第一位的太安城名妓许幻生,据说是背后大佬给苏见琛塞了不少钱,不然绝对是拼不过排在第二的月拾城月娘的,说到此处,大伙又免不了对黄狐狸的一毛不拔嗤之以鼻了一番;
另外一个聂由是江湖上出了名的老王八,也不过三十来岁,头发却是全白了,平日里喜穿绛紫色的衣衫,因此得了一个“李”字。这人锱铢必较、丝毫不仗义,常有人见他蹲在一边山头上看门派打架,打到你死我活出了结果,就见这人施施然打山头上溜达下来,仔细研看一遍打斗痕迹又飘然离去,不久之后江湖上就会出现个新的话本子,将这场架的前因后果、现场始终写得是生情并茂,理论结合实际,被写成话本子的门派当真是脸面尽失、苦不堪言。一来二去,相约掐架的门派若是在现场山头上看见了聂由,都要先上山和这位老王八打个商量,要不聂大侠您高抬贵手,这一场就别宣传了吧。聂由也从不含糊,一本正经,明码标价,你给得起钱,我自然舍得起本子。
就这样两个人,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上居然能活到现在,确实也不全靠奇迹,此二人身手之了得,让很多正经门派都不得不捏着鼻子甘拜下风。
但即便是如此,说这二人是北府军暗卫,也实在太夸张了些吧。
裴未平身上丝毫不能动,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震惊到无以言表。
“你身上只是暂时不能动,”见裴未平眼珠子滴溜溜转,苏见琛好心解释道,“给你用的可是歃血堂的好东西,这药没别的毛病,就是疼了点。”
“你给他用的破茧?”一旁聂由嗖得站起身来,“那东西我好容易弄回来的就那么一瓶!”
苏见琛嗤了一声:“说得好听,还弄回来的,你敢跟李千袭唠唠你是怎么弄回来的么?”
聂由梗着脖子拂了拂紫色袍袖:“君子取之有道。”
苏见琛背着聂由吐了吐舌头,给裴未平看得一清二楚,又板着脸转过头去,学着聂由的样子也拂了拂袖子:“然也然也。”
话说裴未平与苏、聂二人其实颇有些渊源,要说起初见时遭遇种种,每每都要暗自里苦笑一二。
裴未平乃是地道的京城人士,在没入籍北府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过太安城。他的父母都在禁城里当差,父亲是个守宫门的侍卫,母亲原是伺候锦娘娘起居的,十分贴心,后来得了恩典,将她赐给了侍卫,才有了裴未平。
待得裴未平稍大了一点,母亲仍是每日进宫去做事,而裴未平就只能跟着父亲在宫门楼子上蹲着,陪着父亲守卫禁城平安,守着守着,就认识了储宫里的那几位祖宗。
说起来他裴未平,出身不出彩,长得不出彩,本事也不出彩,倒是很有几个不是一般“出彩”的朋友:太子楚源、不二少帅尹夏石、阑郡世子墨计、榆木疙瘩冉文贞,后来蜀郡的死狐狸黄子砚也与他们厮混了两年。现如今一个一个数起来,除了楚源已经不在了,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虽说如今都人模狗样,当年可个顶个都是混世魔王,镇日里有书不读,非要去市井里惹是生非,搞得舜帝头痛不已,给各个宫门都下了死命令,谁胆敢再放了太子出宫,全家的脑袋,一个都不留。
父亲怕极了,为了拦住这位太子殿下不让他溜出宫去,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奈何儿子居然给人当了奸细,甘心情愿替楚源几个站岗放哨,每回都让他们顺利的从他守的朱雀门溜出去、再溜回来,来回溜达如入无人之境。
平日里悄悄没给谁发现倒也罢了,偏这些祖宗们没几日又惹了大事,据说是大闹了刘相府,还当街欺负了刘相的傻儿子,这右相刘柏年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是心疼不已,事后差人将鼻青脸肿的儿子抬着就上了殿,老泪纵横的让舜帝给个说法。
舜帝震怒,立刻叫人去找太子,竟发现太子竟又不在宫中,四下一打听,是从朱雀门跑出去的,便立刻着人将裴未平的老爹绑上了殿。
楚源几人外头热闹够了回宫,就见裴未平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在朱雀门前等着,断断续续把原委说了,又扑通给楚源跪下了,原话是:“不敢让陛下息怒,只求砍了我罢了!”
这是裴未平第一回跪楚源,平日里虽说也知道他是太子,但男孩子心里,总是有口气的,楚源也并不在意这些,但今日忽然见裴未平一跪,没来由心里一酸,胆气就忽然横了起来。
太子殿下直接纵马佩剑驰过朱雀门,一路疾奔上了殿,当着目瞪口呆的舜帝的面儿,佩剑出鞘往自己脖子上一架,冲刘柏年就吼道:“我给你儿子偿命!”
那日舜帝给气昏了过去,半个月都上不得朝,刘柏年自然不敢让太子殿下偿命,偃旗息鼓,赶紧回了家。
此后半月楚源侍奉生病的舜帝,是寸步不离、衣不解带,舜帝几番气急败坏,要给他关起来思过,楚源都梗着脖子说“等你好了,要我命都行”,果然是又给舜帝气过去了几回。
如此过了半个月,舜帝病好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者禁不住楚源日夜洗脑,锦妃苦苦哀求,终是给裴未平的老爹放了出来。后又看裴未平里外挺顺眼,小小年纪,难得赤城忠勇,就许了楚源,让裴未平做了他的侍卫。
从此京城里就又多了一位混世魔王。
这事儿之后的几日里,裴未平瞧着楚源似乎是心绪不佳,总把眉头皱着,他怕是舜帝因着父亲的缘故要罚他,便多问了一句墨计,便给墨计一阵哈哈大笑没了顶,细问原委,才知道这其中始末。
当日楚源与刘相府的公子之所以大打出手,乃是为了街上一位卖身葬父的姑娘,再俗气没有的桥段,不必一一细表。之后诸多变故,楚源忙着在宫里应付舜帝、央求锦娘娘,好救裴未平和他老爹,有大半个月无暇顾及其他,又怕相府的傻儿子找那姑娘麻烦,就暂时安排姑娘躲在“别苑”里。
说是“别苑”,其实就是个四处漏风的破庙子,给楚源几个拾掇了拾掇,就占山为王了,几个人尚挖了个地洞,用来藏些不能带进宫的玩意儿,这不能带进宫的“姑娘”,也自是藏在这里最为妥当。
然而当楚源料理完了宫中的官司回到破庙一看,“姑娘”倒是还在,只是变了个俊秀少年,那要给葬了的“父亲”也活了过来,虽说头发是花白花白的,看着稍大些,但也大得实在有限,脸上画的皱纹给冲了去,露出藏不住年纪的稚嫩脸面来。
这就是两个骗子啊。
说到此处墨计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旁平日里憋句话出来要半个时辰的冉文贞,都跟着诡异的抽了抽嘴角。
想他楚源威风八面、盖世混混,竟是被两个小贼骗得团团转,且被那“姑娘”两眼含泪、委屈巴巴的一瞧,竟是连脾气也发作不得了,心绪怎么佳?
这位“姑娘”和她“死去的父亲”便是如今赫赫有名的厌云桃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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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儿时种种,即使身上痛得千刀万剐,裴未平仍是觉得心里一松,看着苏见琛的眼神也少了些戒备,多了点柔和。
苏见琛却是往回缩了缩脖子:“老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小时候你就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不是个姑娘。”
聂由走过来皱着眉瞅了裴未平半晌:“破茧算你欠我的,以后记得还。”
见裴未平还是一瞬不瞬的瞅着他,聂由又道:“想问的等好了再问吧,也不是几句话讲的清楚的,如今楚源说没就没了,剩下的人,就好好活着吧。”
提到楚源,苏见琛难得的脸色一黯:“听闻如今是小月息当家了,也好,阿源原先就最宝贝这个妹妹了。”
聂由嗤了一声:“楚源若是少宝贝这个妹妹些,大宣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境地。”
“你知道本也怨不得小月息,难道我们一群七尺男儿,反而要躲在个小姑娘身后不成。”苏见琛道。
“尹夏石是能躲在小姑娘身后的人?不过是权宜之计。”聂由道。
“让阿源拿小月息去冒险,都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痛快。”苏见琛说。
聂由一哼:“可不是要了他的命。”
苏见琛不答话了,只是神色黯黯的看了看裴未平,又道:“没都没了,乱世里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吧。”
聂由笑了笑:“多活一个?这厌云谷里,世人所知怕是就你我两个活人,老裴这些人,不过是多了些死人罢了。”
裴未平忽然喉咙里又“喝喝”发了几声,似乎是着急要说什么。
苏见琛会意,平静道:“枭夜卫一共从误关的死人堆里扛回了一千六百七十人,从此以后,北府烈焰卫的军籍上,你们就算阵亡了。来到北府暗卫,枭夜奔雷,每个人都是死人,每个人都没名没姓。我和小由有名有姓,却也不是真的有名有姓,也不知慕容芷与你说清楚了没有,”苏见琛一叹,“少年时点兵点将,总说为了阿源,誓要振衣南北,定国安邦,不成想如今我和小由竟是领了一帮死人,而你老裴,自己就是个死人了。”
“最近我很有些想念尹夏石和死狐狸,还有老墨和冉木头,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再见又是怎么个境地,”苏见琛淡淡道,“是我絮叨了。”
聂由没再说话,静静听着苏见琛叙叙,扔下一句:“你一贯絮叨。”便出屋去了。
“就你不絮叨。”苏见琛冲着门口撇了撇嘴,脸上神色却又光鲜起来,又转头对裴未平说,“你也是命大,若不是我多翻了一夜死人,你也就真成个死人了。北府军已过了误关,尹夏石亲自领着撼军卫给开的路;听说留守梅涧的霍帅还活着,小月息说动了氿郡的白狼南下救的,也不知这算不算引狼入室;死狐狸还是发着国难财呢,啧啧啧,这头狐狸估计得是我们几个里面活得最久的了吧;你不会真以为我和小由就是写话本子的吧?厌云桃李,言情武侠,要真能写一辈子话本子,倒也自在了......”
苏见琛仍是啰啰嗦嗦的说话,裴未平在这如织网一般绵密的话音里渐渐有些迷糊,这次他没有回到那“不存在”的黑暗里,而是做了一个又长又温暖的梦。
梦里春光和煦,他守在朱雀门上,看街上熙攘。
楚源自街那头过来,在门前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对城楼上的他咧嘴一笑,说了句:“我回来了,还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