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孤悬在漆黑的夜色里,凄凉凉的秋风飒飒作响,凋谢的叶儿随它漫天飞舞。
一片片如同蝴蝶,在天空中久久飘零,不肯落下。
小亭边,上官金虹走上台阶,一步,两步,缓缓靠近,静静地站在玄藏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移了过去,围在亭子四方。
上官金虹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玄藏的手,观察着玄藏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很仔细。
玄藏依旧在拨动着佛珠,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上官金虹淡淡的说道:“上官飞是我儿子。”
让人感觉很平淡,好像又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玄藏发出一个鼻音“嗯。”
感觉的意思是不管是谁的儿子都一样。
两个人又这样子僵持着。
对面的小店中,辫子姑娘拿了一盆水泼在了李寻欢的头上,一阵凉意袭来,李寻欢醒了过来,眼神依旧朦胧,望了一眼辫子姑娘。
辫子姑娘怒道:“上官金虹去找你的两个朋友的麻烦了,你这个醉鬼还在这边睡?”
李寻欢眼睛骤然睁大,站起身来赶紧问:“在哪里?”
他不会去问为什么,因为他们是好朋友。
辫子姑娘手指指了一下,说:“在对面。”
李寻欢转身,直接飞了过去。
辫子姑娘问老头子:“爷爷,他们不会有事吧?”
老头子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接着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然后拿起了桌上的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叮的一声,火星四溅,最后慢慢地将燃着的纸媒凑到烟斗,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烟,淡淡道:“不知道。”
吐出了一口烟,摇了摇头又道:“看不透。”
辫子姑娘担忧的望着对面。
四条眉毛和他的同伴也飞了起来,在兴云庄墙垣上,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看到玄藏和上官金虹对峙着,阿飞和荆无命在他们各自的身后,李寻欢离他们两个大概二十步左右。
对面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那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推动了昔日的光采。
她全上全没有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补不了的。
坐在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字。
他年纪虽小,却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了神。
那妇人也停下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说不尽的温柔,轻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是不是外面的那些人都不在了,爹爹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却似乎一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
那孩子道:“妈,爹爹为什么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亭子内,上官金虹伸出了两只手指,慢慢的靠近玄藏的佛珠,玄藏依旧在拨动着佛珠。
上官金虹的手距离玄藏已不及两尺,李寻欢依旧没有出手,他没有出手,是因为他在等待时机,就像一个狙击手,耐心、冷静、果断出手不可或缺。
阿飞也没有动,他盯着的是荆无命,荆无命头上带著宽大的斗笠,笠檐压得极低,身材很高,穿著金黄色的衣衫,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袖口是紧束的,手指细而长,骨里凸出,显得很有力。
腰带右边插着一柄剑,剑柄向左,看起来是个左撇子。
阿飞知道这是一个用剑的高手,也是一个用剑的好对手。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做拈着的形状,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玄藏的拇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了。
佛珠已快打到上官金虹的手了,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玄藏的食指和中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却很轻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上官金虹开始后退,玄藏继续拨动着佛珠。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上官金虹往左边看了看,离二十步左右的李寻欢,站在远处墙头的陆小凤和可能是司空摘星吧。
上官金虹都认识,但是谁都不知道现在上官金虹的表情是什么?
他仍面对着玄藏。
李寻欢还在凝神,他心中的那口气还没松下来。
他知道刚才虽然好像只是在拿佛珠,但已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玄藏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弯长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
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怎奈玄藏的食指和中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他慢慢的开口道:“禅宗佛子,果然不错。”
玄藏微微一笑:“多谢上官帮主夸赞!”
上官金虹又道:“杀子之仇,该不该报?”
玄藏面色淡然,嘴角仍然挂着浅浅的笑容,说:“你随意。”
玄藏这样子的回答,正常人都会感到气恼,但是上官金虹仍然很平静,他还在看着玄藏拨动佛珠。
这时一个脚步声慢悠悠的晃动过来,一个老头子抽着旱烟走到离上官金虹大概有三四步远,慢慢的吸了口烟,微微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老人道:“其实,我盼你莫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这个庭院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道了句:“佩服。”
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又朝李寻欢还有陆小凤他们看了一眼,李寻欢眉头又皱了起来,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他漠视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众人的目光顺着灯笼望去,只是从那慢慢消失的火光中传来了一句:“玄藏,冬至日,风陵渡口请你吃汤圆,诸位有兴致也可一起来。”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众人仍在原地一动不动,老头子在抽着烟,李寻欢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壶酒,陆小凤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司空摘星蹲着手指在抠着墙缘,阿飞站在玄藏身后。
玄藏转着佛珠,念道:“瞻博迦华虽萎悴,而尚胜彼诸余华,破戒恶行诸苾刍,犹胜一切外道众”
玄藏站起身来,微笑着看了看众人,清澈的眼睛,纯真的眼神,暖暖的笑容,像一线骄陽划破了黑暗,众人心里现出了一丝曙光。
李寻欢大笑道:“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