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已经在古生物研究所的地下森林里停留了多久,人造的空间和人造的昼夜变换,严重搅乱了我对时间的感知。我无法描述发生这一切的时间,昨天?昨天晚上?今天早上?这些以日升日落为参照的时间概念现在没有任何意义,该死的太阳随时出现又随时消失,我看着天空从中午变成深夜,又在一阵奇妙的感受之后亲眼看到了日出。
或许,原本,我可以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估计一下从电梯下来经过了多场时间就行了,除非我失去过意识。
我睁开眼发现在即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边是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医疗器械,几根电线分别从我的胸口、手指延伸到一个不停“嘀嘀”作响的机器上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如何出现在这里——刚才我失去意识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性在床边关切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很面熟,就是“分享会”上表示“要用爱拯救世界、拯救生活”的那位圆脸姑娘。
“没想到你会昏过去,真是出人意料。之前我们在小树林里见过面,我叫席妮德·奥康娜,这里的保健员,很高兴认识您。”圆脸姑娘打招呼很热情。
“你好,奥康娜。我这是怎么了?”目前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对发生过什么也没有印象。只记得在“涤荡之风”之后,安塔拉·本·沙达德对我说了很多话,但是我只看到他狂热的目光,不断张合的嘴巴,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一阵白色的眩光让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等白光过去,我看到和蔼可亲的奥康娜关爱的目光刚好落在我的眼睛上,而我躺在床上。
我偷偷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和双腿,确认自己并没有被皮带绑在床上,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疼痛感,很好,不是被人打晕了扔在这里。
“如你所见,你晕倒了,把我们都吓坏了”奥康娜一边熟练操作着机器一边回答我的问题,“谢天谢地你没事了,你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我想你大概只是被‘那个’吓到了,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面对它时有多震撼。我一直在抱怨所长就这么突然地把你带进去,至少,嗯,该让你有所准备,提前告诉你点什么。”
“我昏迷了多久?”
“你昏迷了有一个多小时了。饿了吧?”
奥康娜想扶我坐起来。我朝她摆了摆手表示身体没问题,我可以自己坐起来。她笑笑退到一边,随后拿来一个餐盘放到病床的支架上。
“筷子还是刀叉?我猜你都用得惯。”奥康娜的细致周到让我对“保健员”这个职位的工作职责有点好奇,是不是类似护士?问题是一个搞科研的研究所里要为什么要有护士?
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思去深入地想这些问题,脑子里的疑惑被肚子里一阵响亮的“咕咕”声打断了,原本还想在奥康娜面前矜持一下的,算了吧。虽然离上一顿饭并没有过去太长的时间,但我现在确实非常饿。可能刚才感受“涤荡之风”消耗了太多能量。奥康娜送来的食物十分丰盛,有蔬菜沙拉,也有照顾我中国人口味的小炒,甚至还准备了一块T骨牛排——这对全员吃素的古生物研究所来说特别难得。
我对这块牛排到底是不是牛肉心里没有底,毕竟这是个养恐龙的地方,而不是黄牛牧场,但是在目前的饥饿状态下,我是不可能放弃一大块肉去吃蔬菜沙拉的。
“谢谢你奥康娜,刀叉吧,吃牛排方便一点。哦,奥康娜,你说你的职位是什么?保健员?”
奥康娜把刀叉轻轻放在我面前。
“这是‘上面’的规定。每个研究所都必须要配备一名保健员,说是为了保证员工健康之类的。不过显然是很官僚化的东西,你看我,要是动物生病了或许还能帮上忙,如果是人生病了我也干不了什么,我们会选择直接送去医院。”
等我吃完牛排,奥康娜说了句“好好休息”离开就了。我下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靠墙是一排柜子,里面摆放着一些药品和镊子、针管、酒精棉之类的东西。看上去是一间供员工使用的医务室,大概也是“上面”的标准化规定。
IJAM员工习惯把管理层称作“上面”,在不同的人口中,“上面”有不同的指向。比如刚才奥康娜说的“上面”指的应该是博物馆运营管理委员会,如果是委员会说的“上面”,指的是在委员会之上,决定IJAM大船航行方向的董事会。
IJAM博物馆是一个层级分明、等级森严的地方——和一切有长远历史的企业一样,新型社会组织和公司的“扁平化”管理方式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博物馆通过层级把内部员工严格隔离的做法,在当今社会已经不流行了,即便是在IJAM内部,也不把这种做法成为“管理”,更多的是当做一种“传统”。森严的等级要靠严格的规则来支撑,但是规则是表面的,从内部维系博物馆靠的是对民主的强力压制,还有保持高度神秘感。
IJAM严格区分决策机构和执行机构,“上面”作出的决策,下面就必须执行,不允许提出反对意见,甚至不允许提出建议,执行的人除了想怎么把任务完成,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也不允许考虑。“上面”绝不参与任何具体任务的执行,甚至在非必要情况下要避免与下面的直接接触。距离产生神秘、神秘产生敬畏、敬畏保证服从,这就是IJAM的管理逻辑。再强大的人都有弱点,越强大的人越是能激发对手挑战的冲动,但是隐身在黑暗中的人,只要偶尔伸出利爪就能吓退潜在的敌人。被其他机构和企业摒弃的“官僚化”却是IJAM博物馆追求的管理手段。
从加入博物馆到现在,我从没有见过主管以外的上层人员,管理委员会、董事会,主管口中的“上面”在我的印象里只是抽象的概念。
古生物研究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上面”为何视而不见,这些是我要解决的问题。有可能是“上面”已经有了动作,只是我们并不知晓而已。森严的官僚等级制度是博物馆绝好的情报隔绝措施,即便是我已经进入博物馆内部,成为他们的一员,依然像在浓雾中摸索,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