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随着两声敷衍的敲门声,有人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我扭头一看,是韦云波。
上学期的复试中,韦云波脱颖而出,面试成绩第一,最后以总分第三名的成绩被录取了。事后,他归功于我替他的引荐。开学以来,他经常来寝室找我。
“老魏。”他现在习惯这么叫我,“你现在真是大忙人呐,昨天晚上我来找你,你十点了都没回来。”
“昨晚有点事,出去了一下,回来得晚了。”我支吾道。
“事情办得还顺利吧?最近过得不错?”他神秘地问。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心中讷闷。
“还装呢,我都看见啦。”他大笑着拍了拍我,“那个妹子相当不错嘛。”
我明知故问:“什么妹子?你在哪儿看见的?”
“永谦,跳舞的时候我就在你旁边,本来想喊你的,可是看到你抱着那个妹子正在享受。我就没打扰你。”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怎么就没发现韦云波在旁边呢?这也难怪,我当时注意力都在夏屿身上,怎么能顾及到别人呢?
韦云波一个劲儿地调侃我,逗得旁边的李可抿嘴偷笑。我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乐开了花。男人大概都有这毛病,喜欢把女朋友作为战利品拿来炫耀。
最后,他问我国庆怎么过。我说宁愿呆在学校里,因为我实在不喜欢国庆节的杭州,人山人海,再美的风景都被人流淹没了。这其实是我的托辞,我得优先考虑和夏屿的约会。
国庆节转眼就到了。本来,我想跟夏屿一起分享这个最美好的季节。然而,夏屿突然不告而别,从网上消失了。希望化为泡影,我感到说不出的迷茫和失落。这个假期,该怎么打发呢?
在这大好的秋光里,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我骑着自行车,穿行九溪,绕过梅家坞,爬上龙井。多么好的天气,多么美的城市啊!云淡风清,湖光山色,在这种地方谈一场恋爱,该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
二号的晚上,我接到了韦云波的电话,“老魏,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嘛?什么?你一个人?那你逛得有什么意思嘛!我也是一个人呐,闷得发慌,在寝室看了两天电影,你说无聊不无聊嘛。明天有什么计划没有?刚才,我们班的女生给我打电话,她们也寂寞得要死,急需帅哥来陪,想找魏师兄聊聊天……”
我笑起来,“扯淡,这个故事编得很拙劣。”
他哈哈大笑,“我说的是真的,目的和内容确实是这样的,我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嘛。我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我们班的文华和学兰。她们说也想出去玩,可是没人一起去。后来,就想了个节目,明天就看大潮。她们想邀请你,就看魏师兄你能不能赏光啦。”
我正愁怎么打发时间,于是一口答应。
韦云波这种人,经常话多得让人讨嫌,但有时离了他还真不行。大家都怀着一样的心思,就看有没有人牵线搭桥,韦云波发挥这个作用再合适不过了。让大家想不到的是,经过他串联,原来无所事事的消遣活动,变成了意义重要的集体活动。韦云波以正式党员的身份向黄芬提出建议,黄芬电话向王水根书记报告。王书记大力支持,说中秋节快到了,支部应该搞一次活动,让在异乡的同学们感受到组织的温暖。这次活动既有正式党员和预备党员,也可以吸收入党积极分子参加。
听韦云波讲完,我自叹弗如,这个家伙,确实有一套。
留在学校的七位同学都参加了。小敏、红娟和研一的三位同学由于各种原因,遗憾地缺席了活动。陈俊杰本来推托不去,还指责我和肖国才,“你俩动机不纯,都一年了,对小师妹还不死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怕别人笑话啊?”老肖说:“老陈你个鸟人,你本来也想和小师妹去,非要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来,拿我俩作挡箭牌。”后来,韦云波郑重地传达了王书记的指示。老陈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第二天,是农历八月十四。天气又热了起来,没有云彩,太阳直直地照射下来,晒得脖颈和胳膊火辣辣的。略为肥胖的老陈不时掏出手绢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小雪戴着宽沿遮阳帽,罩了一件乳白色的披肩。
西湖北岸的湖滨路,平日就游人如织。今天,这里突然冒出了好几倍的汽车,把马路挤得寸步难行。交通协警挥着小黄旗,把自行车赶上人行便道。路边散布着许多小店,店旁小木板上醒目地写着,“今日潮讯:九溪13:20分,涌高1米;萧山美女坝……”。驶入南山路,车流松动了一些。早已不耐烦的老肖,一骑绝尘,在汽车的鸣笛声中呼啸而去。陈俊杰指着老肖的背影笑着说:“老肖这个亡命之徒,不服从组织。我们不要管他,注意安全。”折向虎跑路,路上的汽车少了很多。两旁高大的树木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像两面绿色的屏风,遮蔽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这是我最喜爱的杭州的道路之一,也许是因为它的清幽,也许是因为“虎跑梦泉”的动人传说。置身于这条道路,总能让人暂时忘掉都市的喧嚣。
其实,我对于钱江潮的向往,完全源于小学地理课本的一幅插图。虽然那只是一幅廖廖数笔的素描图,但是,画中熙攘的人群、玲珑的六和塔、雄伟的钱江大桥,却美得别有韵味。至于勾勒的那一笔浪潮,倒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后来我才知道,最负盛名的观潮点是海宁盐官。严谨的地理课本中透露出来的浪漫主义,一直诱导我到现在。
瞧,那画中的钱江大桥和六和塔已遥遥在望了,江堤边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像一道大堤,从钱江大桥一直伸向六和塔、之江学院……绵延几公里,蔚为壮观,正像课本上描画的那样。
伞像五颜六色的鲜花,盛开在人群中。人像燥动的暗流,在伞下涌动。离江堤最近的地方,架着各式各样的长短照相机。老肖放下车子,专挑人群密集的地方往进钻。陈俊杰和韦云波大喊:“老肖,别挤了,这里人太多。”老肖不情愿地退出来,嘴里嘟哝着:“人多说明这个位置好啊……唉,你们这些人,太斯文了,跟你们玩不到一起。”
没等多久,就听前面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周围几个人伸长脖子,望着远处叫道:“来了来了,今年蛮大的。”我站在三位女生身后,踮起脚朝北望去。远远的江面上,泛起一道白沫。浑浊的江水托着这道白线,越涌越近。潮水来了,裹挟着泥沙,翻滚着污物,重重地在堤坝上奋力一拍,水花激起数米之高,向人群泼洒下来。
人群像惊散的蚂蚁,四下散开。潮水潮头一甩,奔腾着扬长而去。马路上又拥挤起来,汽车、自行车横七竖八地乱窜,交警扯着嗓子大声呵斥。江堤上成了倾倒的垃圾堆,到处是乱飞的纸片和零食袋。除了堤坝上被水浸湿的印记,这里看不出任何发生自然奇观的痕迹。
晚上,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黄芬透露,这个学期她得集中精力写毕业论文,所以支部组织委员一职,她想推荐韦云波担任,毕竟研二研一的学生中,只有他这么一位正式党员嘛。在肖国才带头的掌声中,韦云波满面笑容,谦虚地客气了两句。
夏屿在网上仍然销声匿迹。我焦燥的等待着,心烦意乱地猜测着。就在我的耐心达到极限的时候,一天晚上,她的头像突然亮了,那时国庆假期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你这几天干吗去了?没看到我的留言吗?怎么一条都信息都不回?”我连珠炮似地问道,已经顾不上她的感受了。
“有点事,去外地了。”她轻描淡写地答道。
看来没什么大事,我悬着的心放下了,问:“什么事?出去玩了吗?”
“不是玩,是处理我自己的事。”说完,她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凭直觉感到,她现在似乎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暖瓶的水烧开了,我抓了两把茶叶扔进杯子里,龙井茶浓浓的香气掩盖了水垢的味道。我握着杯子,耐心等着她主动开口。
她的QQ“滴滴”响了起来,“你知道我这几天去哪了吗?”
“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
“国庆我去上海了,找我前男友。”她直接了当地说。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一阵揪心。幸好,男友只是“前”的了。
“我这几天特别难过,好想找个人聊聊,你愿意听我说吗?”她可怜巴巴地问。
夏屿在我心中,她本是光彩夺目的女神,现在居然像一只企求别人保护的无助的小动物。我的心隐隐作痛,眼睛不由地潮湿了。在我心里,已经把她当成我的女朋友了。她的痛苦,就像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样。
她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随着频繁的“滴滴”声,她的故事大段大段地传了过来。“以前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你当时还取笑我,说什么样的男生会看上恐龙啊?”
“那时我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现在如果你说没有过男朋友,我都不信。”
她根本不在意我怎么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是你老乡,我俩是大学一个班的。大一的时候,他开始追我,我答应了他,我俩就开始恋爱了。我们相处了整整四年,我的大学生活都是他陪着度过的。学校的每个地方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们的影子。本科毕业的时候,我留在杭州读研,他去上海工作,我们就分手了。”
“为什么要分手呢?谁提出来的?”我插话问道。
“他提出来的,说以后我们不可能在一起,老是拖着对谁都是一种负累,还不如早点断了。我当时傻傻的就答应了。”
“他为什么说不可能在一起呢?上海离杭州不远啊。”
“是啊,我也觉得距离不应该成为问题。可是,我当时没怎么想这些。他既然说不想在一起了,我干吗还要再勉强他。现在想起来,当时太不懂事了,我就不应该听他的,也许那个时候我再坚持一下,就不会分开了。”
“可是他已经不爱你了。”
“那是假话,他骗我的。我后来才知道,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总觉得配不上我,跟我在一起有压力、不开心。”
“配不上你?他不优秀吗?”
“也许在别人眼里是你说的这样。他属于那种很普通很大众化的,个子不高,长相也一般,各方面都不突出。我同学经常取笑说,我跟他在一起算是扶贫。其实,我不喜欢她们这样说。我跟他在一起,感到特别快乐。”
“你在他之前有过别的男朋友吗?”
“没有,他是第一个。分手以后,我原本以为自己很快能忘了他,可是怎么也忘不了。去年的国庆节,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一年里,我和他没有任何联系。可是,我们都有对方的QQ,我每天上网,只要看到他在线,我就觉得很踏实,好像他像以前一样陪着我,哪怕一句话都不说。”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回想起与她在网上相处的这一年,现在有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渐渐清晰起来。
她继续说道:“国庆前的一个星期,我突然感觉心里特别难受,因为快到我俩分手一周年的日子了。其实,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分手?那天,我实在太想他了,就忍不住在网上联系了他,想不到他马上就回复了。我问他这一年过的怎么样,他说工作挺忙什么的。我问他是不是忘了我了?他说每天都会想我,怎么也不可能忘记我。我哭了,可是好开心。一年了,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他也一直没找女朋友吗?”
“他说正处了一个,刚开始。”
“那你为什么还要见他?”
“我敢肯定,她现在的女朋友比不上我。我当时觉得我俩还能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和他在网上聊了整整一晚上,基本没睡觉。我告诉他,我决定了,天亮以后就坐车去上海找他。第二天,我就去了上海。国庆那几天,我住在他宿舍,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时期,不,比以前还开心。他上班的时候,我帮他收拾家、烧饭,觉得就像两口子过日子,心里特别踏实。他放假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坐着公交车,没有目的的闲逛,在街上吃棒冰,在外滩看黄浦江。那几天过得是最开心的。可是每次当我想亲热一下的时候,他马上就冷淡下来,说一些很让我伤心的话。他说他有女朋友了,虽然没我漂亮,没我条件好,但是他觉得他俩更般配,跟她在一起更现实。我问那我算什么,他说把我当好朋友,说我俩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龌龊地问了一句:“你们有过那个吗?”
她倒毫不在意,“你是说上床吗?没有。我倒想给她,可是他太理性了,居然能拒绝我。以前在学校,他经常想要我,我一直都没答应他。可是现在,我在他宿舍住了七天,他都没碰过我一下。为了挽回他的心,我什么努力都试过了,甚至还主动勾引他,他都不理我。我真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把第一次给了他。”
“后来,你就回来了?”
“是的,他劝我回来上学,说如果我再住下去的话,她女朋友迟早会知道,对谁都不好。他说,时间和空间会磨平一切,也许我回来以后,慢慢就冷静下来了。”
“你回来以后,跟他又联系过没有?”
“在网上联系过。其实上个星期,我每天都在网上,只是隐身了。我心里乱极了,除了他,什么都不想。每天晚上,我都跟他聊到很晚,他反来复去总是那些话,一点余地都不留。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经常夜里就哭醒了。他说既然不可能好好地做朋友,还不如别再联系,免得痛苦。昨天晚上,我把他的QQ号删掉了,从此和他不会再有任何联系,四年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胸口像塞着一团棉花,问:“你是不是哭了?”
“我当时大哭了一场,把室友们都吓坏了。今天早上,我告诉自己,要面对现实,忘了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到了晚上,我心里又难过起来,所以才想和你说这么多。”
“现在心情怎么样了?”
“好点了。其实,这一年里,我真正能说心里话的人只有你,你别嫌我麻烦。”
夜深了,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阿发、李可、鲁杭已经睡熟,电脑的嗡嗡声伴着轻轻的鼾声,显得屋里更加孤寂。茶水早已冰凉,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润润干渴的嘴唇。
我扭动了一下困倦的身体,轻轻地走到阳台上。秋雨中的夜风有了凉意,远处高楼的灯光闪烁不定,马路上的车灯像一颗颗流星一样无声地划过。过了眼前这条马路,再向南一千米,就是西湖,西湖那边,就是她的校区。此时,她已经入睡?还是像我一样,在阳台上遥望远方?
夏屿的一切,在我脑海中交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表面看上去,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然而在内心深处,感情的体验又是多么的相似。不管丑或美,贫或富,人都得经历感情的波折,不管你想不想面对。就像夏屿,她在一般人眼里,是何等的高傲、何等的矜持。然而,有谁知道,在她心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感情的滔天巨浪,在这种风浪面前,她是多么孤独无助。
她的故事仍然萦绕在我脑海,一个女神般的女孩和一个平凡男生的故事。从愿望上说,我当然希望夏屿的经历像水晶一样透明,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哪个女生没人追?何况是一位班花、校花级的女生。以前,她说有过男朋友,我相信,可是没想到,她会爱得这么深,深到让自己受伤。
说到我的那位老乡,我倒是不敢苟同。夏屿把他说得太好了,说他能拒绝她的勾引,说明他很负责。如果负责的话,他当初为什么要追夏屿?明知道配不上人家,抱定了分手的决心,为什么还要耗夏屿四年?如果负责的话,为什么后来还要再见夏屿?这不是让她不能自拔吗?夏屿说他多么善良、多么负责。依我看,他跟夏屿分手,就是因为和人家在一起腻了,想换换口味。后来又见夏屿,是想重温旧梦。当他看到夏屿仍然想和他在一起,他怕被缠上,甩不掉,所以才不敢跟夏屿上床。这种男生应该用卑劣、龌龊来形容。
然而,女生和男生的眼光是不同的,男生堆里很出色很优秀的男生,在女生眼里可能不值一提。女生们喜欢的要命的男生,在男生眼里却经常是被鄙视的对象。人们常说,好白菜让猪拱了,看来是有点道理的。
秋意渐浓,江南最好的季节已经过去。曾经密如繁星的桂花开败凋尽,残留的香气一天天淡薄,阴雨连绵的日子开始了。
夏屿改了网名,叫“只爱陌生人”。我本以为,经过那次毫无保留的倾诉以后,她和我的关系应该更进一步。然而,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高傲冷漠,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开朗随和、乱开玩笑的“乌鸦”了。
她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反而激起了我对她强烈的渴望。自从见面之后,我每天都难以遏制对她的思念。她明亮的眼睛、饱满的嘴唇、玲珑的身材,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如果说我俩只是普通朋友,那就是自欺欺人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彻底喜欢上她了。我要接近她,了解她,追求她,和她在一起。蕴藏在我心里的火山渐渐升温,就要喷发了。
我试着约她出来,但她冷淡得像陌生人,说话就像带着寒冰的箭,扎得人心里又凉又痛。我俩在网上聊天已经失去了默契,如果再像从前那样闲聊,就显得无聊和虚伪了。我不可能明知故犯地嘲弄一个大美女,她也不可能放下身段装清纯。总之,这层窗户纸已经糊不住了,不捅也要破了。
我下定决心,向她摊牌了。我说:“为什么见你一面这么难呢?我就是想见你,心里憋了好多话想对你说。”
“在网上说也可以啊,以后咱们不要再见了。”
我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为什么这么说?上次见面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你保证过不追我的。你说话不算数。”
我真的急了,“为什么非要我保证不追你呢?喜欢你却不让追?这叫什么逻辑?”
“嗯,反正不能追,你已经答应过我了。你要是反悔,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她变得异常任性却不可爱。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耍小孩子脾气呢?咱俩还没有好好相处呢,你就下结论。”
“我和你不可能的。”她断然答道。
我的心越来越凉。从暑假前到现在快半年了,我的心情就像坐了一次过山车,从平地起步,一路上升,到达顶点的时候,人间的美景几乎尽在脚下,然而,猝不及防的一个俯冲,又让我的心情垂直下落。现在,我突然感到害怕,怕我憧憬的一切会变成泡影。
我反复回想着,我相信,直到见面那一次,我所有的判断都应该是正确的。不敢说她对我有好感,起码那时她还当我是朋友。事情的转折点就是她去上海,从那之后,她的态度就大大地拐了一个弯,直到发展成今天这种僵局。
我仍然不死心,尽量用平静的语句说:“你不觉得应该给咱俩一个机会吗?从普通朋友做起,就像咱俩刚在网上认识那样。”
“不可能回去了,我什么话都对你讲过了,不会再像普通朋友了。”
“可是你还改了网名,只爱陌生人。”
“你想多了,有点自作,这只是一首歌的名字。”她毫不留情地继续打击我。
看来,我的纠缠越是死皮赖脸,她的拒绝就越是坚决。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会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给抹杀掉。我无话可说,败下阵来。
夏屿像个受惊的小兔,不仅再也不肯见面,连聊天都躲躲闪闪的。
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我宽慰自己,“女生大概都是这样吧,在遇到男生追求时,首先都会本能地拒绝,这是恋爱的一个必经过程。她们的话没一句算数的,所以,一定要坚持下去。”这种感觉可能就像杂技演员走钢丝,走过去踏在平坦的土地上,就会渐渐淡忘在钢丝上的惊恐,但在当时,那种恐惧是实实在在的,掉下去的危险也是真实存在的。
怎么办才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仅有的一点联系,还是干脆展开猛攻?其实,我也知道,就像她说的,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做不回那样的朋友了。维持现在的状态?在网上,已经没什么可聊的,如果再这样下去,关系只能越来越淡。干脆横下一条心,穷追猛打,说不定还可以打动她。
在网上追肯定是不行的,她已经有了戒备心理。经过与网友的几次见面,我对自己多了一些信心,我相信关键是要让她多接触我、了解我。那么怎么才能创造机会呢?网上约?这已经证实是行不通的。电话的效果也一样。我把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线索汇总起来,夏屿,苏州女孩,二零零一级研究生,工程热物理专业,湖滨校区女生楼八幢某宿舍,喜欢运动,特别是篮球,白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实验室,晚上九点以后回到宿舍,周末经常去延安路。
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个学期她选修了篮球课。
因为有了这个牵挂,本来最轻松的篮球课,却充满了期待、失望和惆怅。每次去体育馆,我都像赴一场约会。我专门买了一双匡威牌篮球鞋,黑色皮革鞋面,红色鞋底,特价二百多块,这是我读书期间最昂贵的运动鞋了。在体育馆,站在光滑的木板地上,仰望四周整齐的观众座椅,听着球鞋与地板磨擦的“吱吱”声,这绝对是最高规格的篮球享受。在这里,我感到出手更加精准,突破更加随心所欲。然而,少了她的关注,我的表演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一次都没有来上篮球课,我终于忍不住了,得问问老师了。
“商老师,我有个叫夏屿的同学,她选上篮球课没有?”不知是心怀鬼胎,还是一向畏惧,我的声音像压在屁股底下,问了几次才让老师听清。商老师是前浙江体工大队篮球队的专业球员,作风粗犷,我这种嗫嚅的表达方式肯定会引起他的轻视和不屑。他翻了翻文件夹里的学生名单,淡淡地说:“没有。”
我很吃惊,可还不死心,犹豫了一会儿,想再次确认一下,“商老师,她会不会选上却不来上课呢?”
“不会的,我这里有名单,还没有一节课都不来的。”
希望的火苗又一次熄灭了。我猜想不透,夏屿明明说她选上了啊,为什么要说谎呢?
守株待兔不行,只好展开主动进攻了,我像一个猎人,追踪着猎物出现的蛛丝马迹,苦等在它可能出没的任何地方。在哪里能见到她?教学楼?图书馆?寝室?可是我又怕这些地方人来人往,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的贸然出现可能会招来她更多的怨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在僻静的地方邂逅,这样才有转圜的余地。操场、食堂、玉泉书院,只要是她可能经过的地方,我都去等。
从那以后,只要没课,我就骑上车子,等候在湖滨校区。
第一次等待,我就像赴女朋友的约会,仔细梳洗了一番。我很满意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洗过以后,显得蓬松而柔顺。为了把胡子刮得更干净些,我换上了新的吉列刀片。翻出那件六十块钱买来的假“耐克”风衣,穿上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照照镜子,感觉自信多了。
本来想下午五点多钟去她学校的,那时她应该出来吃饭,有可能遇上。但是到了三点钟,我就再也坐不住了。看书看不进去,玩电脑心不在焉,还不如就去湖滨等她。
这正是本科生上课的时间,校园内冷冷清清,她应该在实验室,但我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沿着上次和她走过的路左顾右盼,就像找寻一件丢失的东西。灰色的云低沉地压在半空,空中飘散着似雨似雾的水气,虽然不见雨滴,但是一切都变得潮乎乎的。我站没站处、坐没坐处,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盲目地四处游荡。这样的天气,让我不禁想到了家乡的秋天,想起了孤独的童年。十一月的家乡,总是阴雨连绵。冰冷的雨水直白地倾泄而下,树上的叶子纷纷飘零,小巷的土路被浇成稀泥。旷野里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南山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也许再过十天半个月,雨水中就会夹着雪花了。这是一年中最难受的季节,那时的我,扛着雨伞,穿着雨靴,一步一滑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家里也是阴冷的,还不到生火的时候,我瑟缩着趴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衰败的西红柿、黄瓜、茄子秧子。斑剥的院墙受雨水的浸泡,洋灰一块块脱落下来。这种愁闷好像充塞于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让人无处可避。从小到大,秋天就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
这样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前面就是基础物理学院,那是本科生的教学楼,到那里去避避雨吧。
这片是老校区。几栋教学楼背负老和山,散布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正中矗立着面南背北的高大汉白玉***像,主席像身后是数学学院,是这里规模最大、最气派的教学楼。化学学院、基础物理学院、环境科学学院、信息工程学院、建筑学院等依次拱卫在主席像周围。这些建筑大多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风格高大粗犷,在许多老大学都能找到这种建筑的影子。
基础物理学院是一幢四层楼。门口的铜牌锈迹斑斑,大厅幽深昏暗。我在大厅里四下踱步,想寻找一些关于夏屿的蛛丝马迹。大厅正中是一面宽大的穿衣镜,落款写着“1985届物理班毕业生敬赠,1997年。”左面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文件、通知,右面墙壁上有一些相片。我紧走几步,热切地在上面搜寻。原来是“物理学院2002届优秀毕业生”,这些相片里不会有夏屿的。
突然背后响起洪亮的声音,“同学,你找谁?”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原来是值班大伯。幸亏早有心理准备,我若无其事地说:“我等个人。”
大伯警惕地问:“等谁?哪个班的?”
“夏屿,工程热物理研二的。”
“研究生?研究生不在这里的。”
“不是这里吗?工程热物理是基础物理学院的呀。”
“不是的,这里都是本科生,研究生在外面。”
“那您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这个我也搞不清,”憨直的大伯说:“我给你问问好了。”他果真问了几个路过的同学,可是没人知道。“你去办公室问问吧,就在一楼,向左拐。”热心的大伯有股不帮到底不罢休的神气,“走走,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我慌了,老师们可不像大伯这么质朴,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我心怀鬼胎。让别人看到我追女生追得这么狼狈,多么丢人。我连连摆手,却想不出拒绝大伯好意的理由。
大伯爽朗地拍着我肩膀,“不要紧的,他们有的就带研究生,说不定正好知道。”
我更紧张了,边说边向后退,“大伯,不麻烦了,我再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好了,不耽误您了。”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真要去实验室找她吗?我抬头看着逐渐凝成水滴的秋雨,马上否定了这个选项,就像筋疲力尽的猎人,疲劳和丧气已经战胜了对猎物的渴望。再说,贸然出现在那里,会让她在同学面前丢脸的。我看看表,想不到已经捱到五点了,食堂开饭了,去那里等她吧。
湖滨校区有三个食堂,我随便走进一个,胡乱点了两个菜,端着盘子找个不太显眼又便于观察的座位坐下。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塞着,盯着不断涌进食堂的学生。在物理学院的经历启发了我,虽然夏屿自己透露的信息并不多,可是我可以通过侧面的打听来慢慢了解。就像今天,我起码知道了她本科上学的地方,我只要再大胆一些,就能知道她的实验室、她上课的时间……不知不觉,饭快吃完了,脖子也酸了,眼睛也困了,还是不见她的影子。我安慰自己,起码又获得了一条线索,她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来这个食堂吃饭。盘子里的东坡肉和素鹅是我爱吃的菜,可是今天却味如嚼蜡。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现在,陈俊杰也许在奋笔疾书,明天上课讨论时就将大发议论。肖国才也许在某个职业学校扯着嗓门讲课,台风更加从容。就包括李可,在电脑上看一下午电影之后,说不定还会写出一篇心得体会来。而我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不就是毫无意义地浪费生命吗?
空等了几个下午,一无所获,我只好试着从网上再联系她。她的头像亮起来的时候,我故作平静地打了声招呼,接着说:“今天我去湖滨校区了。”
“哦,有事吗?”她平淡地问。
“没事,去逛逛。”我本来想不露声色,可还是说了实话,“其实我去等你了,想见你。”
“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要这样。”她突然发火了。
“可是我就是想见你,这几天特别想你。”
“不要说这种话了,再说我真的不理你了。”
“别生气啊,那我不说这些话了。”我苦苦哀求。
我知道,我所有的坚持,在她眼里都变成了死乞白赖厚颜无耻。温柔大方的她,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狂躁的猛兽,我的任何举动都可能激怒她。第二天,她的头像没有亮起来,我不停地刷新,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好友里找不到她的号码,她删掉了我。完了,完了,难道我和她就这样完了?我从查找功能里找到她的号,不停地请求加她,几乎丧失了理智,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切手边的东西。
这几天,天气仍然没有放晴,雨越来越凉,希望的火焰也要被浇灭了。我预感到,我和她就要结束了。但我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她说,她还没有开始了解我,怎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呢?无论如何我要见她一面,就像给垂死病人的电击,说是采取最后的挽救办法,还不如说是尽最后的力量安慰自己。
下午两点,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低低地撑着伞,等在湖滨女生寝室楼前。曾经的桂花香气早已不在,空气中泛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明艳的色彩成了过去,雨水把裸露在外的一切都冲得湿漉漉的。风把雨丝刮得四散飞舞,我的裤脚很快湿了。我已经不在乎女生们的眼光,眼睛怔怔地盯着门口。一个小时过去了,那种几乎绝望的感觉重又袭来。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苦等的折磨了。
我鼓起勇气,走到值班室窗口,“阿姨,夏屿在寝室吗?”
阿姨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怀疑地打量着我,“夏屿?你找她干什么?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她同学,找她有点事。”
“你是这个学校的吗?让我看看你的证件。”
我把学生证递了进去。
阿姨皱着眉头看了看,还给了我,“你说找谁?”
“夏屿,研二工程热物理专业的。”
“没听过,这么多学生,我们怎么能都认识?”
我尴尬地笑了笑,愣愣地站在原地,又想到一个办法。
“阿姨,能不能借您的电话用一下,我给她打个电话。”
阿姨不情愿地把电话放在窗台上,我拨通了号码。
“夏屿?没这个人啊。”一个陌生的甜美声音说。
我愣住了,“不会吧?她告诉我这个电话的。”
“你打错了,我们这里没这个人。”女生果断地挂了电话。
我上翻刚拨过的这个电话,号码没错啊,这是怎么回事?阿姨警惕地盯着我,我干脆赖到底好了。
“阿姨,能不能帮我查查,她是不是换寝室了?”
阿姨不耐烦了,把一本翻得脏兮兮的本子掏出来,翻看了几页,扔给了我,“你自己查吧。”
正中我下怀,我如获至宝,一行行在搜寻着,不敢错过一个字。这本花名册按专业分类,我很快找到了工程热物理专业,只有六个女生,我用手指一个个比着,“黄莺”、“李春阳”、“何秀芬”……怎么会没有夏屿?我脑袋里嗡的一下,反复看了几遍,没错,确实没有这个名字。阿姨在里面催我了,“找到没有?”
“就好就好,您再等一下,我再找找。”难道是弄混了,插在别的专业里了?我从头将一个个名字查起来。阿姨不住地催促,“快点,找到没有啊?”
“阿姨,这名单会不会有插到别的专业的?”
“不会的,这就是按专业登记的。”阿姨探出身子来,和我一起查找。几百个女生中,没有一个叫夏屿的,连姓夏的都寥寥无几。我又翻回工程热物理专业,盯着那六个女生的名字,想找出和夏屿的联系。
“没你说的这个人,你搞错了吧?”阿姨对我的疑心大增。
“上次她是从这里出来的,她给我的电话就是这个,应该不会错的。”在阿姨正义的眼神的威逼下,我语无伦次地胡乱解释。后来,我讪讪地说:“可能是我记错了,我回去再问问。”
我狼狈地逃了出去,反而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轻松。雨下大了,冷风吹得我头脑冷静下来,我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情。
难道夏屿这个名字根本不存在?想起她第一次说出她名字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番,我还在为“夏天的岛屿”和“秋天的枫树”而欣喜。可是,为什么名册上没有这个名字呢?我琢磨着那六个女生的名字,“黄莺”、“李春阳”……看不出这几个名字和“夏屿”有什么关联。
现在,虽然极不情愿,我还是得承认,“夏屿”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那么,和她有关的一切也可能是假的,名字、专业、年龄……我苦涩地笑了。我本该想到,这是最正常不过的。说谎,对美女来说,是一项得心应手的技能,就像动物的保护色一样,不是为了伤害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和她有关的一切都结束了。夏屿,我还是这么称呼她吧。尽管我连她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尽管她说的话可能还有很多虚假的成分,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她确实曾活生生在出现在我面前,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幽香的气味,曾经真实地让我迷醉。我也相信,她的感情,她的故事,都是真的。她曾真诚地把我当成一个可靠的朋友,恣意地宣泄压抑的感情,肆无忌惮地痛哭。而我,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曾经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享受到了这一切。我应该知足了,不应该过分地要求什么了。过去的事情就像那曾经美丽的桂花,终将凋零,将被大雨冲刷得不留痕迹。
“哗哗”的雨声充塞天地之间,地面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楼房、梧桐、芭蕉、汽车都淌着雨水,密布的窨井被灌满,道路变成了小河,雨水顺着坡势奔流而下,流向全城蛛网一般纵横交错的河道。
我撑着伞木然地走在雨中,浑然不觉身上已经被雨水打湿。冰凉的雨水漫过脚面,灌进假冒的“耐克”鞋里,我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永谦活动中心的大厅里有很多人在避雨,大家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我这个淋雨的傻子。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处可去的孤独和悲凉,索性把伞压得更低些,加快了脚步。出了校门,我没有马上回学校。我趟着水,沿着保俶路向西湖走去。大雨中的西湖想必是一片迷蒙,就让我躲在断桥边的亭子里,让凄风冷雨麻木我的大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