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正如开学第一天翁老师讲的那样,这个学期的学习任务确实繁重极了。课程多还在其次,更让人痛苦的是,翁老师要求每两周写一篇论文。刚开始,我好歹还能拼凑出来,可是写过三四篇之后,就黔驴技穷了。能想到的、有素材的都写过了,再写的话,不是找不到切入点,就是没有素材。这好比赶鸭子上架、逼公鸡下蛋,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读这个研究生呢?也许,当初我就该考个本校的研究生算了,又好混又能跟换芝在一起,何必来这名牌大学受人家白眼呢?
最近,我已经沦落到从学术期刊上大段大段抄袭的窘境。翁老师发现问题后,在课堂上点名批评了我。我既惭愧又委屈,这种论文本来就是练习而已,谁敢担保自己写的没有抄袭别人的成份呢?就拿上次苏小敏的论文来说,我就恰好在一份学报上看到过一篇类似的论文,小敏论文中的观点、素材、逻辑都是照搬人家的,但是经过她那张利嘴一阐述,这篇论文就像她本人写的似的,什么谋篇布局啦、收集素材啦,好像每个字都是她自己写出来的。我没有人家那种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自己写又写不出来,怎么办呢?后来我想到一条路子,可以尝试着把不同的论文拆开拼装,改头换面,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星期天,我跑到浙江图书馆旧书市场买了几本政治学方面的期刊,想找几篇贴近我们专业的,重新加工一下,但既使是这样,也需要先把人家的论文完全读懂吃透。今天晚上,我读了几遍,仍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我烦躁地放下书,走到阳台上。
梅雨季节刚刚过去,天气骤然热了,空气潮湿而闷热。楼下的草坪上、不远处的篮球场上,传来阵阵欢歌笑语。几个醉得东倒西歪、豪气干云的男生,相互搀扶着走回寝室楼。我这才想起,已经临近毕业生离校的时刻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千里之外的母校,和楼下这些同学一样,隔三差五地和朋友聚会,在操场上聊天唱歌喝啤酒,经常闹到宿舍楼快关门时才回去睡觉。当时,我正享受着考上研究生的成就感,陶醉在让人羡慕的光环里,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啊!想想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时,门轻轻地响了几声,进来的居然是陈俊杰。这个正在迷恋温特和建构主义的好学生,找我当然不是为了闲聊天,更不是为了交流学习心得,他来干什么呢?陈俊杰向看电视剧的李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拉过阿发的椅子,坐在我旁边。
“你在看这本杂志啊?里面的文章蛮深的,理论性太强,不太好懂。”他翻着我桌子上的杂志说。这是他习惯性的寒暄的方式,但也可以看出,这家伙学习果然下功夫,看的书不少。
“旧书摊上买的,很便宜,一块钱一本,我就买了几本随便翻翻。”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狼狈,便轻描淡写地说。
“蛮好蛮好,多看看有好处的,难怪你能发表出论文呢。”他酸溜溜地说。
都怪肖国才这个大嘴巴,在得知我发表文章的第二天,他就把这个消息散布了出去。从那以后,陈俊杰动不动就提起这件芝麻小事,似乎这让他始终难以理解。
“那算什么论文?翻译的,不算数。”我记不清第几次这样回答了。
陈俊杰沉吟着没有说话,不停地搓着脸上的络腮胡子茬。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呢?”我看他好半天没有说话,便以他的方式问他。
“没什么,就是翁老师推荐的那几本,看不太懂,像《全球大变革》,翁老师说写得很好,可是让咱们看了,觉得也没什么。我想这就是水平的差距,翁老师读了这本书,可能会有很多感悟,能写出好几篇论文来。咱们这种水平的人,读过以后就忘了。”他摇着头说。
最近,陈俊杰变化很明显,课堂上发言很积极,平时却经常走神。肖国才背地里说他变成了书呆子,可翁老师表扬了陈俊杰好几次,说他这个学期进步很大,有几篇论文写得不错,可以去试着投稿。
我问:“翁老师不是让你投稿吗?结果怎么样了?”
“咳,那是翁老师随口说说,鼓励一下,不能当真。我自己都觉得写得不怎么样,人家杂志社能发表吗?”
沉默了一会儿,陈俊杰似乎没心情继续这些话题,就问:“你听说了吗?钟师兄工作定了,很快要去单位报到了。”
“是吗?”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什么时候走?”
“很快,说不定下个星期就走了。”
研三的师兄中,钟晴光最晚找到工作,想不到却是最先上班的。真是好饭不怕晚啊。
“总算尘埃落定了。”我由衷地替钟师兄感到高兴。
“是啊,政府单位就是麻烦,耗了快半年了。葛师兄说宁波那个学校连试讲都没让他试讲,就要和他签协议。”
“政府单位要走的程序多嘛,结局总算不错。”我说。
“唉,就那么回事吧。政府单位没什么意思,学的专业肯定用不上,还得论资排辈。临安是个小地方,混到局长才是个正科级,离杭州又远,好多人不想去那边工作。”
陈俊杰似乎一向对从政不感兴趣,钟晴光在他眼里,大概算是文人的堕落了。
“走吧,咱们先去老肖寝室,一起去看看钟师兄,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他站起身说。
我跟着走出寝室,跟钟晴光聊聊天,也能散散心、休息休息大脑。
我俩先去肖国才寝室,人居然不在。我有些失望,老肖不在场,和陈俊杰在一起会很郁闷。
我和陈俊杰敲开了钟晴光寝室的门,里面杂乱不堪,靠墙摆着两只纸箱子,一些旧衣物和书本散乱在地板上。钟晴光正捧着书,坐在床上怡然自得地泡脚。
我和钟晴光的交往并不多,在我以前的印象中,他是那种扔到人堆里找不见的人,平时少言寡语,无论哪方面都不突出。可是通过这个学期的几次接触,我发现他内心蕴藏着一些特别的东西,尤其是近来,我感觉他的气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你看,这个矮胖敦实、其貌不扬的人,简直一派领导的风范。他稀疏发黄的头发,柔顺地朝后梳着。白里透红的脸,像是长期养尊处优的结果。眯缝的眼睛,似乎蕴藏着过人的智慧和洞察力。凸出的肚子,使他习惯地后仰,显得更加从容而自信。
陈俊杰问:“钟师兄刚才在收拾东西?”
“我下个星期就要离校了,刚才收拾了一下,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们就是听说你快离校了,过来看看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陈俊杰客气地说。
“好说好说,到时候免不了麻烦你们。”
钟晴光擦干了脚,从枕头边摸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掏了两枝递过来。我俩都说不抽,他把烟又塞了回去,说:“我自己也不吸烟的,最近经常在外面应酬,要准备一包的。”
陈俊杰左右扫了一眼,问:“查师兄和葛师兄不在?他们没离校吧?”
“都没离校呢,林泉和女朋友出去了,江海最近就不在杭州。我们现在基本处于自由散漫三不管的状态。”钟晴光笑嘻嘻地说。
我有过这种体会,临到毕业的时候,以前在心里咒骂了无数遍的学校,突然显得温暖无比,学生们赖着多住一天算一天。
陈俊杰踱到查林泉的桌子旁,弯下腰仔细看书架上的书。陈俊杰奉查林泉为偶像,每次进这个寝室,陈俊杰总是情不自禁地在书架上瞻仰一番。
钟晴光说:“对了,我刚才收拾的时候,找出好多不要的东西。你们看看有没有用?”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带电线的木板,塞给我,“秋枫,这个是热脚板,挺好用的,你拿上吧。”接着,他又从床底下抱出一摞书来,“这些书我也不准备带了,你们看看,有用就拿走吧。”
陈俊杰是个书虫,凑过来翻着挑了五六本,直说是好书。
钟睛光说:“有用尽管多拿几本,除了这些,我还有一箱子书呢。上班以后,估计不会再看这些书了。”
陈俊杰问:“要是从此把这个扔掉,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是有一点,不过也不要紧,因为本来就学得不怎么样嘛。”钟晴光自嘲道。
陈俊杰自言自语地说:“从这点来说,还是查师兄的工作专业对口。”
“不是那么回事,林泉去了社科院也得从头学起,他那个研究所的工作和咱们专业不完全是一码事。找工作嘛,不能指望对口,适合自己、有发展前途就行了。”
钟晴光显然没能说服陈俊杰,陈俊杰低头不语。钟晴光换了个话题,问道:“俊杰你最近在忙什么?社团的活动还参加吗?”
陈俊杰皱着眉头说:“这个学期的任务太重,顾不上别的活动了。我感觉最近学习很迷茫,开的课程多,哪一门都重要,可是那么多书,根本看不过来。我想早点确定将来的研究方向,可是又怕基础打不好,知识面太窄。钟师兄有过这样的困惑没有?帮我指点指点迷津。”
我觉得陈俊杰现在满脑子都是做学问,快要走火入魔了。钟晴光显然不是一路人,他把手一摆,不以为然地说:“俊杰,学习不要太认真,应付过去就好了。将来走向社会,人家可不是紧盯着你这几本专业书。在单位发展,靠的是综合素质。所以,在专业之外,可以把精力花在一些更实际的事情上,充实提高自己。比如,如果想将来进公务员系统工作,那就得多涉略其他方面的知识了,因为公务员已经是逢进必考了,以后会更严格。如果想将来进高校任教,那就得混个博士文凭了,不能放松英语。至于学习啦、发表论文啦、毕业论文啦,统统是敲门砖,是为走出校门那一步服务的。”
陈俊杰沉吟着没有说话,却引来了钟晴光的谈兴,他的话如钱塘江水一样澎湃而出,似乎要把多年来心底的郁积统统冲垮。
“俊杰,我今天喝了点酒,有些话可能不对,你也不要介意。我觉得,你在学术堆里钻得有点太深了。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我们为什么要读研?就是为了一张文凭,就是为了踩一下这个跳板。然后利用这个,获得一个比本科生更好的工作,如此而已。因为咱们都清楚,自己的基础怎么样?师资怎么样?学术氛围怎么样?所以,这个跳板,不可能跳到学术那个圈子里去。”
陈俊杰犹豫地反驳:“可是查师兄正因为搞学问很强,才去了社科院。”
“那只是个案,”钟晴光打断老陈,“再说,社科院里面也不可能人人都是专家吧。能称得起专家的,在电视上露面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嘛,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在平平庸庸地混日子。与其在那种单位混日子,何如去一个更务实的单位?”
钟晴光越说越来劲,“另外,坦白地说,我认为咱们这种学问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社科院、北大、复旦那些这个领域的专家、教授,写了不少文章,但除了咱们学这个的,谁还看?能指导实际吗?决策机构会听你的建议吗?没用的。我认为,现在咱们学的这些东西,跟现实基本是不搭界的。现在的课程都是些西方的理论、模型,就像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把社会假设成真空状态。一旦考虑到现实因素,那些理论就都靠不住了。说白了,做学问,就是那么几个人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玩游戏而已。”
在酒精的催化下,钟晴光满面红光,脑门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几缕头发甩在前额上,愈显得意气风发。
老陈愣愣地听着,一脸的茫然和困惑。
我顺着钟晴光的话说:“这么说,钟师兄希望将来能干一些实事。”
“那当然。我的经历比你们复杂一些,干过好多工作,总觉得离自己的期望太远。因为,以前的工作总感觉仅仅是一种糊口的工具,看不到前途。后来我发现,要想把自己的工作融入社会发展的主流,只有走这条路。只有在这条路上,你才有机会参与调动社会资源,你个人的价值才能被放大……”他打着有力的手势,头发甩得有些凌乱,语速更加急促,自有一种说服人的气势。
最后,他摆了摆手,再次强调,“我今天和老乡们喝了点酒,瞎扯了,你们随便听听。但我说的这些,都是兄弟们之间的真心话。”
陈俊杰闷闷不乐地听钟晴光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想请钟师兄吃顿饭,欢送一下。钟晴光婉拒了。
今天晚上彻底扭转了我对钟晴光的一贯印象,平日唯唯诺诺的他居然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作为土生土长的浙江人,他却有着北方汉子的豪爽和直率。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即要去的那个环境是适合他的,从这点来说,他的选择是对的。
第二天下午有一堂公共课,课间休息时,我问肖国才:“昨天晚上我和陈俊杰找你去了,你怎么不在寝室?”
“人文学院有个活动,赵大成拉上我们寝室三个人给人家坐场去了。”
说到人文学院,我立即想到了何亚君,这种活动很可能是她主持的,我于是闭了口,不敢接老肖的话头。
肖国才继续说:“你们去找钟晴光了吧?今天中午我在食堂遇到他了,他让我问问你下星期二有没有事,到时候他想让咱俩去送送他。”
“让咱俩送?怎么送?”
“他说单位会派车来接他,咱们一起去,帮着搬搬行李什么的。”
新人报到还要单位派车来接?这倒是头一次听说。更没想到的是,钟晴光会让老肖和我去送他。
我试探着问:“钟晴光没说让老陈去送吗?查师兄也不去吗?”
“他不可能让查师兄他们去的,都是一个班的,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当马仔?他只能用用咱们这些师弟。老陈嘛,他那副书呆子样,钟晴光肯定跟他不对眼法。”肖国才在背后也喜欢奚落陈俊杰。
我觉得,跟着出去跑跑,可以长长见识,未尝没有好处。但如果让我一个人去,我怕有些事应付不来。于是,我问老肖,他到底去不去?
“大热天,谁想跑着他瞎跑?不过他提出来了,去就去吧,就当是考察考察,说不定咱们毕业的时候还可以考虑一下临安呢。”
钟晴光离校那天,我和肖国才早早地来到他寝室。葛江海仍然云游未归,寝室里只有钟晴光和查林泉两个人。平日不修边幅的钟晴光,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他头发刚刚理过,脸上的胡子茬刮得干干净净,上身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下身穿蓝黑色西裤。以前他在校园里总是趿拉着拖鞋,今天居然穿上了黑亮的皮鞋。寝室里很闷热,他不时掏出手帕擦汗,对着镜子理理汗湿的头发。
突然,钟晴光的传呼机响了。他看了一下说:“单位的车出发了。咱们半个小时以后下楼去等吧。”
钟晴光的东西真不少,除了两个大皮箱,还有一捆行李。我和肖国才各提了一个皮箱,钟晴光准备搬行李,查林泉已经接过去拎在手里。
我们下了楼,钟晴光把寝室钥匙交给值班室阿伯,顺便说了一下单位来车的事情。
太阳已经升高了,今天又是干燥炎热的一天。我们四个人站在楼下,引来了不少熟悉的同学。大家听说钟晴光要去报到,单位还要来接,便围着他问长问短,说了些祝愿的话。在学校一直默默无闻的钟晴光,离校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钟晴光不时低头看一看手表,大家的注意力跟着转向外面。没多久,一辆锃亮的黑色本田汽车驶了进来。
钟晴光不等车停稳,就小跑上前,等候在车门旁边。一位穿着灰色T恤,皮肤白皙,头发油亮的中年男人跨下车来。钟晴光双手握住来人的手,谦卑地说:“王局长您亲自来,真是太麻烦了。”
王局长笑着说:“你们是市里引进的人才嘛,远的我没办法接,在杭州的,我尽量都接回去。”他又指着大家说:“小钟,你人缘不错嘛,这么多同学来送你。”
钟晴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指着我和肖国才,小声介绍了一下。王局长听完,颇有风度地向我俩伸出了手,“你们是小钟的师弟吧,谢谢你们来送小钟,辛苦啦。”钟晴光插话说:“这是人事局的王局长。”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行李搬了过来,我和肖国才抢着塞在后备箱里,钟晴光在旁边帮着摆放。
“嘭”地一声,后备箱关上了。王局长问:“怎么样?都搞好了吧?可以走了吗?”钟晴光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他搓着手,连连点头。王局长向周围的同学挥了挥手,便进了汽车,我们三人紧跟着钻了进来。钟晴光端端正正地坐好,轻轻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我突然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和不安,那神情就像一个紧紧地拉着大人衣袖的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汽车启动了,缓缓驶离了校园。钟晴光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又扭过头坐直身子。是啊,不管再怎么留恋,那个包容宽厚的母校已经在身后了,也许不久,他还会回到母校看看,但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客人,这里已经没有一样属于他的东西了。
汽车沿着文三路飞驰,张生记、数码大厦、古荡新村,渐渐被甩在车后。过了市区,眼前一片开阔。远处的山丘连绵起伏,像绿色的飘带一样在公路旁边飞舞。仔细一看,只见山上遍布着茂密的竹子,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山丘显得青翠欲滴。王局长介绍道,临安地处山区,属于天目山脉,市内林木种类繁多,又称竹子之乡,浙江林业大学就在临安。
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汽车进入临安市区。从车窗向外望去,果然如陈俊杰所说的,是个小地方,一派县城的模样。王局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又扭回头对钟晴光说:“刚才我和政府办联系了一下,李秘书长十一点有个接待任务,所以咱们赶紧得先去单位见李秘书长,然后再送你们去宿舍。”
转过几条街道,车子减慢了速度,平稳地开进了一座灰色大院。红色的大门厚重庄严,影壁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蓝底红字写着“为人民服务”。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院子当中铺着一片绿茸茸的草坪,整齐的芭蕉树点缀其间。草坪中央是一片水池,池中屹立着一座假山。池水上的荷花粉白鲜嫩,含苞欲放,喷泉吐出的水珠沙沙地打在荷叶上。办公楼两侧种着高大的樟树,像卫兵一样守护在旁边,浓密的树荫遮挡着炎炎烈日,使人忘记了闹市的喧嚣与炎热。与杭州豪华气派的写字楼相比,这幢灰色的办公楼有些低调朴实,但是里面那高高的顶层,宽大的楼梯,又显得庄重大气。
楼上各个科室的门都悄悄地虚掩着,让人不禁放轻了脚步。王局长带我们走进人事局办公室,让我和肖国才等一会儿,他带着钟晴光去见秘书长。
办公室坐着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年轻女孩。中年男人问了我们两句,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扁了出来的,此后便不再吭声。年轻女孩似乎比我大不了几岁,给我们倒了两杯水,就回到办公桌前,静静地看着一本杂志。我和肖国才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看茶几上的几份报纸。房间里静悄悄的,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吱”的一声,门推开了,我俩扭过头,只见一位穿着时尚的中年女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啊哟,今天太阳好大,热死人了。”她边说边脱下披肩,挂在衣架上。那女孩连忙倒上开水,递了过去。这个女人的到来,像一阵春风吹开了这里沉闷的空气。坐定后,她一连声地问:“上午有什么事吗?王局长回来了吗?”女孩说:“没事。王局长他们回来了,他带钟晴光去见秘书长了。荣主任,这两位是钟晴光的师弟,来送他的。”荣主任听说我俩是送钟晴光的,马上来了谈兴。
“你们这个师兄真不错。”荣主任坦率地说:“以前,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分配过研究生,这是第一次集中招录研究生。书记很重视,在常委会上,提出要招五个研究生,十个本科生,作为干部蓄水池,重点培养。小钟是我考察的,我一眼就看上了。考察组讨论时,我就坚持要小钟。我有充分的理由,第一,他有基层工作经历,第二,我感觉这个小伙子比较踏实,能呆得住。现在好多孩子好高骛远,对自己没有个准确的定位,上班不好好工作,成天想着换单位。我感觉小钟不是这样,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踏实,对自己定位很清楚。实际上,我觉得他的选择很务实,在这里起点虽然不高,但人才稀缺,竞争压力小,有机会就是他的,所以,他将来的发展绝对不会差的。”
荣主任的话像机关枪一样,一旦扣动了板机,就要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光。中年男子始终埋头在报纸堆里,不吭不哈,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女孩站在一边微笑倾听着,偶尔过来给荣主任续上水。荣主任的话还没讲完,王局长和钟晴光就回来了。王主任向荣主任交待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钟晴光脸上的兴奋和激动还没有完全褪去,见到荣主任,他像见到亲人一样,流露出发出内心的喜悦和感激。荣主任以长辈的口气亲切地说:“见到秘书长了吧?他一直都很关心你们,这次招考就是他具体抓的。他真是有那种求贤若渴的意识,想为临安好好选拔一些人才。你们机会赶得不错,以后好好干吧。”
钟晴光说:“对对对,我还得感谢荣主任,永远忘不了您。”
“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向领导反映真实情况,提出我们考察组的意见。你的岗位定了吧?”
“定了,我在政研室。”
“挺好,虽然政研室没有什么实权,干得又是苦差事,但我认为很适合你,你在那里能更好地发挥你的优势,更好地展示自己。政研室是直接给市政府领导写大材料的,容易进入领导视野。写材料虽然很苦,但是不白写的,付出就有回报,好好工作吧。”
“好的好的。我一定好好干,不能给荣主任丢脸。”
说来也怪,荣主任不在的时候,办公室静悄悄的,既没人进来,也没有电话。她回来以后,电话铃就响个不停,还不断有人来办公室找她,钟晴光和荣主任的谈话几次被打断。荣主任苦笑着说,只要她在单位,事情就都来了,过会儿她还有个会,先让赵主任,也就是那位中年男人,带我们去宿舍安顿行李。
总算从人事局出来了,我轻松了。我们坐进汽车,驶出市政府。汽车绕到市政府背后,在一座灰色小楼前停了下来,只见上面用红油漆刷着“市政府招待所”几个字。赵主任阴沉着脸下了车,示意我们搬东西进去。他在前台取了钥匙,交给钟晴光,客气了两句,就坐上汽车回去了。
我们气喘吁吁地把东西搬到三零二房间。钟晴光打开房门,里面是个单人间,跟我们寝室差不多大,有卫生间、淋浴、阳台,家具一应俱全,感觉很舒适。
钟晴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让我们休息一下,他去开水。他脱掉了汗湿的衬衫,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又用电热水壶灌了一壶水。
肖国才拿起桌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凉风徐徐吹来,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钟师兄,这单位待遇不错嘛,给你安排住宿,还有空调和电视。”
钟晴光笑了笑,谦虚地说:“小地方嘛,住宿不算紧张,有条件安排。”
肖国才说:“刚才那个赵主任是怎么回事?一直绷着脸,嫌咱们麻烦他了?”
钟晴光大度地摆摆手:“不要去管他,一个单位嘛,什么人都有。人家可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不一定是冲咱们的。”
壶里的水烧开了,钟晴光倒了两杯白开水,递给我和肖国才。
肖国才吹着气呷了一口水,说:“钟师兄,我要是将来能找到你这样的工作,就满足了。”
钟晴光跟肖国才很聊得来,他有些得意地说:“这个单位去杭州招人的时候,咱们学校很多同学还看不上,不想来。我觉得他们思路太狭窄了,干吗非要打破头往大城市挤呢?杭州的单位有这样的待遇吗?他们会把你研究生当回事吗?”他又讲起了他找工作的那套理念,只不过这次讲得更具体更实际了。他说他父母在淳安,离临安很近,家里有事能招呼招呼。更主要的是,他坚信“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的道理,临安这次招考,市委很重视,将来肯定会起用这批干部。在小地方当个正科级的局长,比在大机关当什么处长之类的实惠。他考虑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征求蔡老师的意见,蔡老师也很支持他,还利用自己的关系打了打招呼。
肖国才听到这里,急切地问:“是不是蔡老师帮了大忙?”
钟晴光摇摇头,“我觉得基本没起什么作用。他水平再高,也只是个教师,手里没有权力。人家帮他办事,是尊重他,给他面子,不答应他呢,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蔡老师已经退了好多年了,人走茶凉,说话份量更轻了。”
“他不是给杭州市副市长打过电话吗?”肖国才似乎仍有怀疑,紧追着问。
“那也不顶用,他以前利用开会、讲座、做课题之类的工作关系,跟那个副市长认识的。当时,那个副市长还是区高官。这种关系本来就不牢靠,何况人家现在还提拔成副市长了,人总要随着环境改变的。我今天跟王局长和荣主任聊天的时候,试探了一下,应该是没人给临安这边打过招呼。要不然,也不会把我分配到政研室了。”他无奈地说。
我说:“荣主任不是说,你在政研室会提拔得快些吗?”
“那都是安慰人的话,都一样干工作,凭什么人家就比你提拔的慢?我听说,我们这批人里面,有的已经当了书记的秘书了。”
肖国才说:“那肯定是有关系的,不然怎么刚上班就当秘书?秘书升得最快了。”
我说:“不管怎么说,蔡老师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同学们。”
“是啊,所以,我虽然心里清楚,他不一定起作用,可还是很感谢他。”钟晴光说。
中午,钟睛光一定要请我和肖国才吃午饭。听说他下午还要去政研室报到,我们就在沙县小吃简单地吃了盖饭。饭后,我坐在回杭州的公共汽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临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和舒适。今天上午,就像做了一场梦,紧张、不安、惶恐。我懒散地倚在座椅靠背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起了写了一半的论文、一起打篮球的球友和每天聊天的网友,那种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反而让我感到踏实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