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苏澈28岁,所谓三十而立,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比25岁时成熟多少。可能是他少年老成。所以在快到老成的年纪,其实就是将少年的经历,再经历一遍。
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成绩好,家境好,性格也挺好。
但是,平凡即幸福,平凡才是最难得的巧合。
他不平凡。他不平凡。
从苏澈能记事起,父母的关系就客气疏离,竭力维持着的和睦在孩子的眼中就像纸糊的玩具一样脆弱。他如履薄冰而战战兢兢。他在见到母亲的泪水时,内心就会生出恐惧。但是父亲并非不管不问,他也曾在母亲深夜发烧的时候送她去医院,也曾小声安慰过她,可是这适得其反。
苏澈看不懂父母的关系,就像惹得女孩子落泪的煽情电视剧,他也不懂一样。
等到苏澈长大些,母亲照旧莫名流泪。此时他不仅是恐惧,还掺杂着一些对父亲的埋怨和对母亲的厌烦。淡淡的,只是疲惫不堪。这种情绪他根本没办法说出来。哪怕小苏澈并不是很清楚,可他已经懂得,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手画脚的人很多,社会习惯宣扬的所谓孝道也不允许这种复杂情绪的存在。所以他一边希望抹杀这些情绪的存在,一边在心底愈演愈烈。
然后他就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长大了。
10岁那年,数学的考试他得了一百分。在老师说过这次试卷难度很大的铺垫下,他的满分就更加耀眼。接受老师的赞赏和同学们的艳羡之后,他恍惚认为自己本该就有这样光亮而快乐的生活。
所以,那是第一次,他回家打开门的时候,并没有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那一次,他才真正像个10岁的孩子。拥有自己的骄傲,得意,虚荣心,和对父母夸奖的期待。多难相信,他曾经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在家写作业睡觉,就像在学校刻意忘记家中气氛后的那种自在。
他走进家门,迫不及待地大声叫道:“妈妈,我这次数学考了100分!老师说这次的卷子很难!”
死一般的沉默。
苏澈突然慌乱起来,双腿有些发软。或许母子连心是真的,他当时有一种直觉,母亲出事了。
他打开母亲的房门,发现她倒在地上。
然后他哭着打120。
在医护人员赶到现场,将母亲抬上救护车后,还有个戴口罩的叔叔,摸了摸他的头,夸他反应快,冷静。
他礼貌性地笑笑,没有说话,死死地盯着母亲惨白的脸。他怎么不明白那个叔叔已经看出他的慌乱,说这话只是为了让他放松呢?但是他实在不想接话。
到了医院,母亲送进急救室后,他小心翼翼地向护士接手机。打给父亲。
和很多电视剧情节略有不同,父亲接了电话,很快赶来。
但是苏澈没有想到,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父亲看上去风尘仆仆,有些狼狈。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先是担忧地给父亲递上外套,又用一种同情和别的复杂情绪掺杂在一起的眼神,克制地看了苏澈一眼。
她踩着高跟鞋,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画着非常得体的眉,身上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不算刺鼻,挺好闻。
和母亲常年穿的棉,麻制的长裙不同。和她经常穿的平底鞋不同。和她未施粉黛的素颜不同。和她常年的洗发水,洗衣粉的香味不同。
这个女人和母亲,一点都没有相似的地方。苏澈冷静地想。
只有那一刻,他残忍地希望他的父亲,和这个女人,会遭遇不测,假如母亲没有醒过来。
后来这一切,父母拼命要伪装的假象,和丑陋的真相,他都知道了。
或许父母刚结婚的时候,是相爱的。所以才会有了他,还希望他一生清澈明朗。
可是感情的变质和蛋糕放久了变质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下子让人惊觉。
父亲简直无法抗拒地爱上了那个女人。母亲身体并不好,生完苏澈之后,就更加糟糕。加上丈夫的背叛,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流泪。她已经竭尽全力,不在苏澈面前露出破绽了,可是,凭什么要求她那么多呢?她失去了健康,爱情,还有什么要强求她呢?
父亲是个心软的人,他就算对母亲没有爱,也有浓厚的愧疚。
所以母亲在确诊癌症后的那段时间,他毫不顾忌金钱,全力支持她治病。那个女人也不是电视剧中的恶毒第三者,她也出了不少力。
但是苏澈明白,这只会让母亲更加消极地对待治疗。
所谓为母则刚,可是他的母亲,是个比较自我的人。在十分痛苦的几个月的治疗后,她去世了。她解脱了。
葬礼上苏澈没有大哭。他红着眼睛,去看遗照。照片上的母亲笑得张扬,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这是个陌生人。
苏澈冷漠地看着那个女人进了家门。她真诚地对他好,不像有的继母。这样反而让苏澈更加不愿意待在家里,因为他失去了愤怒的资格。
他在后来的岁月,好像对谁都是淡淡的。波澜不惊地学习,波澜不惊地生活。或者说,活着。苏澈对于工作业绩等还抱有一定的企图心,工作而获得忙碌,获得经济支持,带来安全感,然后总有一天,他能果断地离开。
两年前的那天在饭桌上,父亲让他去见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他觉得不可思议。
“相亲?您想想,您凭什么?”
那绝对是苏澈最为大胆的一次,虽然都没有挑明,可是桌上气氛瞬间凝固。父亲一时间脸上愤怒和难堪,愧疚和后悔轮番上演。女人脸色也十分尴尬,开口想要说话,又一时间找不到缓解气氛的话题。
苏澈的讥诮意味一点也不掩饰,他放下筷子,干脆离开。
但是他还是去见了那个女孩子。
对方比他还早到,坐在落地窗边玩手机,显然也是被逼来的。他走过去,轻轻敲了敲桌面,她转过头,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他们同时惊讶地笑。
是陈令。
和自己负责的作者相亲,绝了。他这样想。
苏澈一直觉得,他一定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很大。母亲的以泪洗面,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死亡,女人的插足。他一度认为自己不会对爱情婚姻有所期盼。
就是在一起生活的人,走进婚姻,一定会走进爱情吗?他没有憧憬,平静得如同对待工作加班。
那或许只能称之为水到渠成。
顺其自然。
苏澈揉揉眉心,疲惫地靠在车椅靠背上。先前陈令轻声说的话还在一次次回荡。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背影,太快了,他记不清是谁,只记得那人一定很瘦很单薄。
虽然表面看上去很清醒,但是他心里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