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个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个人正走在西单的马路上。
后来,我问过他,咱俩谁也不认识谁。你那天为什么忽然要跟我说话呀?
他说,第一眼看见你就心动,觉得你像天使一样,不追你都不行。
自从我下决心攻克接线头儿的难关,就没日没夜地练,有时候练得忘了吃饭。后来,到底把接线头儿拿下。而且,在细纱车间一干就是好几年,成了先进生产者,还带了徒弟。
记得是我二十四岁那年,京纺组织文艺宣传队,厂长选我当队长。嘿,唱歌跳舞是我的最爱。风儿美,纱儿美,纺织女工心最美。我自编自演的舞蹈在市里获了奖,电视台记者采访的时候,问我从什么时候喜欢唱歌跳舞的?我说,在学校就喜欢,到了生产队更喜欢。我放猪的时候,唱歌给猪听,唱的也是猪。现在改唱人了,听的也是人。记者就笑了,说你真会幽默。我说,不是幽默,是真事。我就大声唱起来—
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猪出了庄哎……
我唱得很投入,想不到电视台播出的时候,把这段儿给掐了。干吗给掐了啊?这是我的真实生活,我就想让裕陵大队的人听听。我想他们,想那些年,想那些事。
我在京纺上班上踏实了,这时,爸妈平反回京了。弟弟妹妹也跟着回来了。
可是,我的大脚奶奶没回来。她不在了。临死前,她说,让我死吧,我受够折磨了。
可怜的大脚奶奶!
我哭了。一家人都哭了。
不管多么伤心,苦难终于过去了。
冰冷的空屋子重新有了温暖,我也重新有了家。
有家,多好!我一下夜班就往家跑。那会儿,开通了远郊车,从昌平进京城很方便,再也不用拿柿子换了。就是时间长点儿,路上要走两个多小时,进了城还要在西单倒车,那我也不怕。因为,一家人有说不完的话。
这天,我下夜班回家,到了西单,正准备倒车,忽听身后有个男人在叫—
那个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起初,不知道是叫我。我没回头,接着往前走。
这时,他从后面追上我,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我回头一看,叫我的男人是个军人,身穿空军军装,绿上衣蓝裤子,四个兜儿。人长得特精神,一米八九的大个儿,自来卷儿的头发,浓眉大眼。那双眼睛,要多标致有多标致。眉毛黑黑的,更衬出脸的白净。用现在的话说,整个儿一型男。
他看我回头看他,就冲我傻笑。
我没理他,接着往前走。
那会儿,北京流行拍婆子,就是陌生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主动说话交朋友。
我上班下班的,碰到过好几回。我从来不理,把上来搭讪的人当臭流氓。
现在,看到一个当兵的也干这个,觉得挺新鲜,也挺恶心。
我不理他,接着走。
他不抛弃不放弃,一直跟着我,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我瞪他一眼,脸皮真厚!你还会说别的吗?
会,会!
那你说点儿别的。
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我乐了,你是哪儿的呀?
北空的。你呢?
京纺的。
什么叫京纺呀?
嗨,连京纺都不知道!就是北京纺织制衣厂。
噢,明白了,你给我做军装的。
美的你!
我们俩就这样认识了,相互留了名字和电话。
他说他叫苏天明,他爸是将军。他本人既是军干子弟,又是军队干部,双料的。
他傻笑着说,你叫我天明,明天,都行。反正甭管今天明天,我天天都等你电话。
我本来不愿意接近男人,特别是生人。有袁队长的事,有郑老师的话,还有朱大妈说的,还有……公猪咬母猪的耳朵,这些都让我从心里害怕男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对突然飞来的苏天明,不但不害怕,还很好奇,很喜欢。
难道是到年纪了吗?
你到年纪了,该找对象了。厂里的老师傅都这么说。
我心动了。天明人帅,家庭条件又好,说起来跟我家门当户对。
年龄呢?他说,我比你大八岁,属猪的。
啊,属猪?又是猪!莫非我真的跟猪有缘?
我说,猪,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哥。
哎!他抢着答应。声音特甜。
我听着,像吸溜了一口红柿子汤儿。
陆菊儿,他这样叫着我的名字,我也跟大家一样,叫你菊儿吧。这名字多浪漫,像诗一样。菊儿!—
真酸!你在空军是腌酸菜的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
得啦,跟真事是的。你再装!
饶命,小的下次不敢了。
哈哈哈!看他那个滑稽样儿,我好开心。
我们开始约会了,地点是北海公园。
一切来得这么快,又这么自然。
他特别聪明,是学理工的。一加一等于二,办事认真极了。我的第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就是他给我攒的。我们约会出去玩,只要旁边没人,他就说,来,我背你走!他身体特好,真的背起我来就走。咔咔咔!一路急行,嘴里还喊着,想要命的靠边啊!可疯着哪。
每次约会,我都晚到。就是到早了也先躲起来,看他急得转腰子,我再突然蹿出来,嗷地叫一声,吓他个半死。
那会儿是夏天,我怕热,特爱吃冰棍儿。他知道了,每回都买一大盒儿,早早就站在公园门口傻等。还没等我来,冰棍儿就晒化了。滴答,滴答,直流汤儿。他扔了,再买一盒儿,两手托着等。一见我来了,嘿嘿嘿,一边傻笑,一边拿出一根冰棍儿,喂进我嘴里。
我说,哥,真凉!
他说,你凉我就凉。菊儿,咱们划船去!
小时候,爸妈没少带我来北海公园。可是,从没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美。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我唱,他也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我笑,他也笑。
有一天,他在电话里说,他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寄到京纺了。
啊?情书?寄到京纺了?我的心咚咚乱跳。
情书,只是在小说里看过,现在轮到我了。
他怎么写的?我急着想看,又害怕被别人给拆了,就天天去厂传达室问。
传达室的杜师傅是厂里的老人儿,以前在车间干,退下来就到了传达室。接来送往,收信收报。他好喝点儿小酒儿,也好跟我们念叨。嗨哟,现如今你们这些个小青年儿,哪如我们那会儿啊!头一年当我徒弟,老远的见了我,就把腚撅得多高,杜师傅长杜师傅短;转过年来出了徒,再见着我,头抬得多高,老杜老杜!现在更要命了,一见着我,离着老远就叫,肚皮朝天!
我说,我可没叫您肚皮朝天啊。
你?他抬眼看看我,老花镜都掉到鼻子底下去了。你又来问信啦?没有!
您再帮着找找。
甭找,没有!来没来信,我明镜儿似的。今儿个只有厂长一封。你是厂长吗?
……不是。
完了不结。你天天来问,是谁来的信啊?
是……不是谁来的……
你还瞒得了我?我是火眼金睛。是对象吧?
我的脸一下子像着了火。
看看,没错吧!菊儿,你也该谈啦。唉,我要是有个俊小子……
我一听,赶紧跑了。
第二天,杜师傅隔老远就喊我,菊儿,菊儿,有你信!
声音大得全世界都能听见。
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他高举着信,你看,是这封吧?
我哪儿敢看啊,连连点头,是!是!
管叫我什么?
杜师傅!杜大人!
哎!他笑成个大菊花,把信递给我。
我接过信就狂跑。
边跑边回头喊,肚皮朝天!肚皮朝天!
杜师傅在身后喊起来,好啊,赶明儿你再来信,我直接就给退台湾去!
我跑进夜班宿舍,巧了,一个人也没有,真是天赐良机。
我赶紧关上门,按住心跳,撕开信封,抽出情书,一看—
白纸上画了一头小猪儿,头上长了三根毛儿,站在太阳底下晒得汗珠乱飞。一只小爪儿举着一盒儿冰棍儿,另一只小爪儿拿着一把扇子,使劲儿扇冰棍儿。旁边写着:
噢,可怜吗?
14
这封情书把我给乐死了!
从这封情书开始,我就爱上了他,跟他分不开了。
他约我偷偷去他家。
我特意在工厂旁边的一个美容美发店剪了发,吹了头。开店的小老板叫戴国安,他一边为我做头发,一边说,菊儿姐,看样子不像去演出啊,好像是去约会哟!
我装没听见,心里打翻了一罐蜜。
我如约来到天明家。在那里,在他住的屋子里,在那张大床上,他让我成了女人。
心惊,肉跳,意乱,情迷。
唯一意外的是,他没有咬我的耳朵。
那是一座四层的将军楼。神秘,森严,绿树合围,像电影里显贵们的公馆。
两个警卫员,三个阿姨,还有炊事员、勤务员、司机。
我没有见过他爸妈,也怕见。他自己住的屋子,他爸妈也不过来。
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下午。他带着我从前门进,警卫员不让我进,伸手拦住了我。怎么解释也没用,必须要通知他爸同意才行。天明说,那算了,不要打扰老爷子了。就送我回去了。我很郁闷,想不到他晚上又来接我,领着我穿过树丛,从小楼后门溜了进去。敲门声像接头暗号,先三声,后两声。我感到喘不过气来。开门的是一个阿姨,三十来岁,面带微笑,不言不语。她上下打量着我,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慌乱地点头。阿姨递给我一双拖鞋,我换了。换下的鞋她伸手接过去,收进鞋柜最深处。
天明拉着我,轻手轻脚上了二楼,走进了他住的屋子。
才关上门,他就一把抱住了我!
我浑身哆嗦着,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儿。
他疯狂地吻我,吻得我喘不上气,站不稳脚。
他把我抱上大床,一只手伸进我的上衣,抓住我的乳房,跟着,上了嘴。他的吮吸让我受不了,麻酥酥的像过了电。我叫起来,叫声激起他的勇气。他不顾一切地动手脱我的衣服,也脱他自己的。我软成了泥,任他摆弄。
两个人,脱得光溜溜的,像两条鱼。
我拉过被子遮挡,被他一把掀开。随后,直挺挺地扑上来。
来了!来了!一切该来的全来了!
他成了野兽。
我也成了野兽。
本能战胜恐惧,亢奋替代痛楚。
癫狂,颤抖,尖叫。
淋漓尽致,死去活来。
占有与被占有的极度快感过后,床上,趴着两条水牛。
性的快乐勾魂。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阿姨开后门把我接进来,然后又开后门把我放走。她微笑着,一句话也不说,像一个面做的人。
天明牵着我,像牵着盲女。我俩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上了二楼。一关上门,就是动物世界。他不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他。有时疯狂过后,他不让我走,我也不愿意走,就偷偷地留在他的屋里过夜。说是过夜,哪儿有夜过啊,干柴烈火,一宿燃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他光着脚丫儿下床,给我端来好吃的。牛奶,面包,奶酪,果酱。那会儿,哪吃得着这些啊。吃完了,上床再爱一回,这才放我走。
悄悄走出后门,一辆红旗轿车已经在等我了。呜!一直把我送到京纺。
心情愉快地干了一天活儿,一下班,红旗早就在门口等我了。
每天,红旗接,红旗送,厂里的人都以为是我爸的车。
人家菊儿她爸平反回来了,又进中南海了。
我将错就错,一笑而过,还捎带几个姐妹一起回城里,她们可高兴了。
这件事,瞒谁都瞒不过杜师傅。隔着老远,他就迎出传达室。
菊儿,我说这些日子怎么没你的信了,敢情屁股上冒烟了!
我赶紧把准备好的酒拿出塞给他,辛苦您啦,杜师傅!
酒是我从将军楼里带出来的,肯定错不了。
哎哟嗬,这叫什么酒啊?杜师傅笑得开了花。双手捧着回屋,差点儿让门槛绊一跟斗。
那会儿不像现在,女的没结婚,绝对不能住男的家,双方家长都管得严极了。我们俩只能跟家长说瞎话,偷偷摸摸来往。
妈,我加中班,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啊?昨天就没回家,今天又不回啊?
这几天厂里忙,明儿是夜班,还回不了。
噢。妈不吭声了。
她也弄不清楚,什么白班,中班,夜班。
我欺骗了妈,这对我来说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我太爱她了。
可是,我却做出来了。
而且,不止一次!现在回想起来,真对不起她。
因为,我控制不住对天明的爱。
也因为,天明爱我爱得不顾一切。
15
那会儿,组织家庭舞会是高干子弟的一大乐趣。谁家地方大,谁家老爸老妈不在,就到谁家跳去,一帮一伙,哥们儿姐们儿,有开车去的,也有骑车去的。天明也常常带我去。我本来就爱跳舞,去了几次就疯了,老想去。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爸出差不在,妈说她有点儿不舒服,我赶紧送她上医院。一检查,还好,是血压偏低,拿了药就回来了。刚进家,天明就来电话了,说晚上有舞会,在一个部长家。我说,我不去了,想在家陪陪妈。他说,你过来吧,挺近的,就在西单这边儿。今天车不在家,不能去接你了。我犹豫再三,等妈吃药后睡了,还是去了。
天要下雨了,我坐上公车,很快到了西四。按照他说的找到地方,一看,也是一栋小楼。
这时,天明还没到,我就先推门进去。一屋子人都在那儿跳,男男女女的。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舞曲是《何日君再来》。很美,很忧伤。
我穿着黑色的低领练功服,特显苗条。头发盘起来扎着,与众不同。我一进去,屋里的男人就起哄起来,哪儿来的黑天鹅啊,盘儿真靓!那会儿管漂亮叫盘儿靓。我就笑了。黑暗中看到有的女人投来嫉妒的目光。我才不理呢,爱谁谁。
这时,有个男的挤过来,旁边人叫他大邪虎。他笑着说,姐们儿,我请你跳一个?
我跟着天明见识过这帮人,也不犯怵,跳就跳,不就是一个大邪虎嘛,能邪虎到哪儿去?就跟他跳起来。我是京纺舞蹈队的,一上场,把一屋子的人都镇住了。
妞儿,你跳得真好!
你是哪儿的呀?
你叫什么呀?
我说,刚才你们不都叫了吗,黑天鹅!
噢!噢!几个男的就起哄。
这个说,哪儿是黑天鹅呀,比白面都白!
那个说,比白面白那叫富强粉!
大邪虎喊起来,什么黑的白的,搂到怀里才是真的!他边喊边使上了劲儿,搂得我骨头疼。我就在他胳膊上使劲儿拧了一把,差点拧下一块肉来。
大邪虎嗷的一声,咬死我了!
一屋子的人全笑起来。咬他!咬他!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大邪虎一下。大邪虎立刻松了手。
我一看,是天明来了。
当然,我是他的。
我甩开大邪虎,扑到天明怀里。
在他的怀里,温馨如梦。曲子是慢三的,我是半睡半醒的。
昏暗中,他吻着我。菊儿,晚上到我家住去。
不行。
为什么?
我妈不舒服,我得回去陪她。这儿离我家很近,跳完我就回家了。
他沉闷了片刻,好吧,你先回家看看,你妈没事儿你就来。好吗?反正,我等你。
你别等我,我真的不去了。
我不管,我等你。死等你!
你死等吧。
他不由分说,当众吻起了我。
没有害羞,我整个人都化了。
我们一直跳到十点半。
我说,我们该走了。
话音还没落,冯艳艳就来了。她是我的一个好姐妹儿,进来就搂住我。
菊儿,想死了,亲亲!
我俩是在一次家庭舞会上认识的。一盘起道来,她爸跟我爸还是老战友呢。她舞跳得好,长得也招人,那帮男的就管她叫埃及妖后。她就叫起来,那谁是埃及皇帝呀?那帮男的就起哄,我!我!艳艳就挨个儿指着他们数落,瞧瞧你们这几个人:彪子,你大秃瓢,晚上关不关灯你都亮;二钢,你断奶了吗?连话都讲不清楚,管教育局叫教肉猪;任瘸子你就更别提了,听你的名儿都让人站不稳。还有你,大邪虎,你们家倒霉的时候,没钱都挡不住你喝酒,脖子上挂个钉子,喝一口酒,嘬一下钉子,就这样你也能喝半斤。整个一酒腻子!还有谁?来呀!那帮男的嗷的一声抱头鼠窜。艳艳说,也就是天明配得上当皇帝,可人家早就金屋藏娇,还轮不上我了!
艳艳泼辣的性格特随我,所以我们俩一见面就黏上了,总有说不完的话。
天明一看艳艳又把我搂住了,就说,菊儿,我先回去了。
我说,好!
他又说,我走了啊!
我知道他心里惦着我去他家的事,就说,行,你先走吧,我忘不了。
他笑了。走了。
天明走了,艳艳却不放我走,堵着我,一直跳到快十二点了。
我说,艳艳,不行了,没车了,回不了家了。
艳艳说,那就住我家吧,就在旁边,家里没人。
我说,不行不行,哪儿能住你们家。
艳艳一瞪眼,嘿,我家怎么就不能住?来来,我给你妈打个电话。
说着,就拿起电话,拨通了我家。
阿姨,菊儿在我这儿呢。今儿晚上就住我这了,您放心吧!
我抢过电话,妈,你好吗?
妈说,我好。你就住艳艳家吧,这么晚了,你也回不来了。
听见妈的声音,我差点儿哭了。
曾经,我是多么爱她啊。为了她,我能豁出一切。
可是,现在,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艳艳家了。不光是我,艳艳还把大邪虎那帮男男女女都叫去了。
这一晚上还睡什么觉啊!嘻嘻哈哈,闹闹哄哄,抽烟喝酒吃夜宵,可逮着没人管了。到了后半夜,有人熬不住了,就找屋子睡去了。艳艳家是三层小楼,屋子有的是。我看到还有男女一对一对去睡的。因为都不太熟,谁也管不着谁。
艳艳笑着对我说,这帮哥们儿里,你有看得上的吗?
我问,干吗?
艳艳说,趁天明不在,偷一回吧。
我掐她一下,要偷你去偷吧!
艳艳怪叫起来,哎哟,这么坚贞呀。赶明儿要是让天明甩了,你还活不活了?
我扑上去撕她的嘴,乌鸦嘴!乌鸦嘴!
艳艳叫起来,饶命饶命,撕大了不好缝!
我跟艳艳闹够了,两个人就在沙发上合衣而卧。
我半睡半醒,迷糊中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四点了。忽然想起天明说等我的话,天啊,他可别真的等我啊。
想不到,天明真的一直在等我。他让阿姨先睡了,自己枯坐在后门等。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等到天亮。早上六点多,他冒充京纺的人给我家打电话,是我妈接的,说菊儿没回来,住在艳艳家了。他一听,肺都气炸了,像关进笼子里的老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悠了一天。
晚上,天下着雨,他自己开车来京纺接我下班。他的脸,比天还阴。
开了一段,他把车停在路边上,问我,你昨晚儿去哪儿了?
我说,艳艳家。
在她家睡的?
是。
哎,你不是说要回家陪你妈吗?
后来太晚了,回不去了。
还有谁去艳艳家了?
我都不认识。
那你是不是跟他们住一起了?
你说什么呢?
你是不是跟他们住一起了?
没有。
天明突然叫起来,没有?你肯定跟他们住一起了,他们那帮都是流氓!
这是我们相爱以来,天明第一次翻脸。他喘着粗气,像一头猪。
我也叫起来,什么叫流氓啊?你怎么说话哪?
我就这么说话。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大邪虎住一起了?
谁呀?你说谁呢?
说谁?大邪虎那丫儿仗着他爸平反了,一沾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就死不承认吧!
谁死不承认了?我没做过的事干吗要承认啊?
天明炸了,你就这样吧,你就这样吧!我要是下部队了,你还不疯了呀!
我也炸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疯不疯跟你有什么关系?
天明突然用手握住我的胳膊,你说什么呢?你是我的,怎么没关系?
我挣扎着说,你要干吗?
我掐死你!
来吧,猪!
我使劲儿伸长脖子,两眼冒出了火。
看我发了狠,天明软下来,菊儿,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太爱你了……
有你这样爱的吗!
我话没说完,眼泪就涌出来,一拉车门,冲了出去。
大雨如瓢泼,从头浇到脚。
菊儿,菊儿!他也冲下来,边叫边拦我。
我推开他,没命往雨里跑。任天黑路烂,任泪水横流。
突然,他从后面抱住了我,脚下一滑,两个人都滚在泥水里。
咔嚓嚓!天裂开一道大口子。紧跟着,轰隆隆!一个炸雷炸得地动山摇。
菊儿,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听,假话,假话!
天明死死抱住我,哭喊着,菊儿,我有半句假话,现在就让雷劈死我!
不用雷劈!我也大哭起来,我要亲手杀了你!
好,你现在就杀了我吧!现在就杀!
不,不!我紧紧地抱住他,把一生的泪都哭了出来。
天漏了。倾泻的雨水,地球的末日。
两个分不开的泥人,抱在雨里,滚在雨里,哭在雨里。疯个透,浇个够。
就这样,我们相爱三年多,爱得要死要活,爱得一个吃了一个。
后来,他转业了,离开了部队,回归到地方生活。
我觉得我的春天来了,我等他谈婚论嫁,可是,想不到等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
菊儿,我要出国了。
你说什么?
我要出国了。
去哪儿?
去澳大利亚。
真的?
真的。
……我说不出话了。
他告诉我,就是因为要出国,他才离开部队的。
原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他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为什么闷着头做事?他要走了,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说,我也要跟你去。
他说,可能不行……
为什么?
他支支吾吾的,没有回答。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灿烂。可我的心里却下起了雨,耳边响起了雷。
因为,他对我说出一句致命的话!
16
菊儿,我跟你坦白,我已经结婚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我。看哪儿不知道,目光没焦点。好像也不是在跟我说。跟谁说呢?不知道。我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模模糊糊的,仿佛在梦中。
菊儿,我跟你坦白,我已经结婚了。他又说了一遍。
啊?!
我傻了,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听他往下说。
她跟我一般大,是协和医院的护士长。我们俩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我们的婚事是两家大人定的,已经结婚五年了,有个女儿,今年四岁……
听他这样说着,泪珠儿无声地爬出我的眼睛。我本来不想哭,更不想让他看到。
可是,忍不住。
怎么也忍不住。
这一天,是1983年4月9日。我永远记着。
中午他在电话里说要见我,约我到北海公园,想跟我谈一件事。我当时就听出他的声音不对。我以为他要说的还是出国的事,可能因为要分手,他心里难过。他要跟我谈什么事呢?我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他说他先出去,落下脚再来接我。因为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出国,很多朋友都走了。我跟他说我不想走,我十四岁就离开爸妈自己过,好不容易把他们盼回来了,我要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在,轮到他要出国了,不管他说什么,我都答应他。安慰他,等他,跟他走,我都做好了准备,一切听他安排。
因为,我离不开他。
我想千想万,什么都想过来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致命的话!
他告诉我,他的爱人叫梅丽,他们另外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他跟我相识的两年多,梅丽被公派到澳大利亚学习去了,一直就没回国。他们的女儿一直在梅丽的父母家。这次他能去澳大利亚,也是梅丽给办的。梅丽前些日子回国,把他和女儿的出国手续都带来了。
现在,万事俱备,一家人就要动身了。
噢,难怪他这段时间没有约我。
难怪我有时会感到他的行动特别神秘呢。
难怪艳艳会说出如果天明甩了我的话。
但是,我傻呀,我不明白啊!
菊儿,我都坦白了,我对不起你!天明说着,蹲在地上,两手抱住头。
我没理他,也没看他。
还是我们俩,还是北海公园。
天还有点儿凉,门口没有卖冰棍的,所以就没双手托着冰棍的他。
还是北海公园,还是我们俩。
天还有点儿凉,船儿没有下水,所以水面上就不会有我们的歌声。
一恍惚,眼前的绿树红墙,仿佛把我带回了昌平,带回了那荒草丛生传说凄婉的定陵,我好像又听到秀秀悲凉的声音,以后我要是能碰上皇上这么好的人就好了。
菊儿,求你原谅我,天明乞怜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对不起你!
恶心!我叫起来。
你骂吧!是我不对,我结婚了。
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这样,为什么?啊?
因为我爱你。
你还说这些没用的,不觉得恶心吗?
菊儿,那是没办法。当时结婚是父母之命。现在,我找到你,是我自己真心的。
别跟我说这些!
那我……跟她离婚。
……
我不走了,我跟她离婚。
梅丽又没对不起你,你凭什么跟人家离婚?
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走?
你胡说什么哪?你算我什么人?我又算你什么人?
……菊儿,我真的爱你!
下辈子吧!说完,我扭头就走。
你到哪儿去?
你管不着!
我管得着!
猪!
我甩开他,走了。一个人。
看着眼前的水,真想跳下去。
水咕嘟咕嘟地翻着浪,向我招手。
这时,有一个人悄悄跟上来,不远不近地盯住我。
我回头一看,不是天明,是公园里的水上安全员。
喂,姑娘,别跳!他叫起来,这水不干净,喝了拉肚子!
我瞪了他一眼。
他傻笑着说,你别不高兴,我说的是实话,划船的人净往里头尿尿。
我哭笑不得,想死也不容易。
临出国的前一天,天明打来电话,菊儿,我真的爱你!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为了你,我早晚要离婚!
我说,打住!你别再提离婚这事。大人可以受伤害,孩子不可以,而且,你对姐要好一点!你知道当个女人有多不容易吗?不管是父母之命也好,还是什么命也好,毕竟你俩合二为一了,毕竟成了一家人,毕竟有了孩子了。如果你不爱她,就不可能有这个孩子,对不对?不管你是一闪念也好,还是怎么也好,你曾经爱过她,所以你们才有了孩子。这就是事实!对吧?所以你就别再提离不离婚的。你好好地走吧,好好地过吧。
菊儿,你真的不爱我吗?
爱不爱,都是过去的事了。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说这个还有意义吗?过去,我傻,我天真,我盲人摸猪。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这样吧,我挂了!
菊儿,再见!
别说这个,我永远不想见你!
我想!
我没再理他,狠狠地挂了电话。
万籁寂静。
没有一分钟,我就掉泪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他。
恨他,一万个恨。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为什么还要招我?他还说人家大邪虎是流氓,他才是流氓呢。臭流氓!臭猪!
可是,骂归骂,心里又放不下。
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走向那栋将军楼。远远地站着,发呆。
希望看到他,明知他已不在。
回忆初恋,明知那是一场空。
我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那浓眉大眼的模样总是在我眼前飘来晃去。
嗨,就算能见到,又有什么用呢,浓眉大眼也不能当饭吃。
晚上,睡不着,打开他的情书—
白纸上画了一头小猪儿,头上长了三根毛儿,站在太阳底下晒得汗珠乱飞。一只小爪儿举着一盒儿冰棍儿,另一只小爪儿拿着一把扇子,使劲儿扇冰棍儿。旁边写着:
噢,可怜吗?
我看着小猪儿,笑了,又哭了。真没出息!
在失魂落魄的日子里,伴随我度过不眠之夜的,除了这封情书,还有《复活》。
我不就是玛丝洛娃吗?可怜的。
他呢?他是聂赫留朵夫吗?可恨的。
他是。他不是!
那他是谁?
不知道。
我折磨着自己。一夜,又一夜。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过了一年多,有一次厂里举行文艺会演,在忙碌的后台,我突然看到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一米八九的大个儿,一头自来卷儿的头发。
啊,那不是天明吗?他回来啦?
我大叫一声,天明!
他真的回过头来。浓眉大眼,英俊过人。那双眼睛,要多标致有多标致。眉毛黑黑的,更衬出脸的白净。这不就是天明吗?
你叫我?他说。
哎哟,声音不对。他不是天明。
噢……没有,没……对不起!我狼狈不堪。
没什么。他说着,冲我一笑,转身走了。
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大摞饭盒。他是给参演的工人送饭来的。他怎么这么像天明啊,长得像,笑得像,连走路都像。
走出老远,他突然回过头来,冲我叫了一声,菊儿,你跳舞跳得真好!
叫完了,他扭头傻跑。摇头摆尾的,一溜烟没影了。
我脸上麻酥酥的,好像耳机漏了电。
后来,我发现,他不光是来送饭的,还登台唱了歌。唱得倍儿棒,台下鼓掌叫好,又返了两次场。
哎哟,他跟天明长得这么像,要是能成为我的男朋友多好呀。
一天,杜师傅看我屁颠屁颠地走着来上班,打老远就叫,菊儿,菊儿!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天明从国外来信啦?
赶紧跑过去,嘴里甜甜地应着,哎,杜师傅!
杜师傅说,叫什么都不好使,没你的信!
我一听,像气球扎了眼儿,那您叫我干吗?
杜师傅一撇嘴,这丫头,就不能把你对那帅哥儿的温柔给我一点儿?
他当然指的是天明。我脸上多云转阴。
菊儿,我多半年也没看见你坐大红旗了。怎么的?吹了?
杜师傅是个善良的老头儿,我不想隐瞒他,就说,吹了。
得,我这酒也断了。
赶明儿我给您买。好的买不起,小二还行。
菊儿,我是跟你说笑呢。你听我说啊,吹了就吹了。两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人满街跑。咱们菊儿是百里挑一,人见人爱,那位爱写信的可真瞎了眼。这个社会,大红旗不可靠,还是坐公交车稳当!
杜师傅的话又让我脸上阴转晴了。
菊儿,我跟你说个正事儿,那天工会葛主席找我,说我看大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大门都看活了,让我留意厂里哪个女工还没对象,他打算给介绍介绍。我呢,就猜你对象是不是吹了?还真没猜错。那就让葛主席给你介绍一个,都是厂里的小青年,知根知底儿,有好几个呢,随你挑!
杜师傅说完,拿眼勾着我。
我不忍心伤了好老头儿,就点点头。
想不到当天晚上,葛主席就找我,说杜师傅传话给他了,让他给我介绍对象。
我一听,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说,葛主席,我可不急。
葛主席说,你不急,我急啊,谁让我是吃这碗饭的呢。婚,哎,婚……嫁娶,我都得管。
本来是婚丧嫁娶,他觉得丧字说出来不吉利,就给去了。真够哏的。
我说,葛主席,谢谢您,婚……嫁娶,我真的不急。
对,对,说得对,不能急,千万不能急。菊儿,来,来,坐下来。
葛主席拉我坐下,大口马牙地说,今儿个咱们一个个过堂,细着点儿挑,不能急。好的,你就点头。不好的,你就摇头。先挑出十个八个的,再过二堂。不行,叫他们比武打擂,看谁能把谁打趴下了。
哈哈哈,我笑得直不起腰,心里的郁闷也消了不少。
葛主席冲门口一招手,一号,进来!
好家伙,他都给编了号了。有多少人啊?
喊声刚落,第一个人就推门进来了。天冷,他戴着一个大口罩。
葛主席说,你进医院哪,把口罩摘了亮亮嘴脸!
来人把口罩一摘,我差点儿叫起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又送饭又唱歌的。
面对面,灯又贼亮,这回我看得更清楚了。天啊,活脱脱一个苏天明!
我说,得,就他了。
葛主席都傻了,啊,就他了?你也太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