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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因为认识了他,老天注定要折磨我!

飞进湖中的野鸭溅起一颗水珠儿,落在荷叶上。

风儿吹过来,荷叶摇啊摇。

我是水珠儿。

他是荷叶。

01

黄毛丫头去赶集,买个苹果当鸭梨。

十四岁,我就离开了爸妈。

那一年,是1969年。除了太阳月亮没疯,一切都疯了。

文化怎么了?干吗要革它的命?我不懂。

就知道不上课了,好玩,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满大街疯跑。

有一天,他们要给胡同改名。一个东厢房胡同,一个西厢房胡同,两边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抱着锣鼓出来欢迎。一个猪脸大哥踩在板凳上,跷着脚,用红纸把东厢房的路标盖住,大笔一挥,改成了东风盛胡同。墨汁还往下滴答哪,东边就美起来。咚咚锵!咚咚锵!锣鼓敲得山响,没牙大嘴咧成瓢。

可西边不高兴了,个个脸拉得像河马。为什么?猪脸大哥给他们改成了西风衰胡同。

凭什么我们西风衰呀?衰到哪儿去呀?于是,乱叫起来,不干!不干!

这时,有个明白人跳出来,小将们,红卫兵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西风烈,长空雁叫霜、霜、霜……

这位“霜”了半天,想不起来了。

有人赶紧接上,霜晨月!

又有人说,不对,是双飞燕。长空雁叫双飞燕!

两个人就争起来。龇嘴獠牙,舞拳弄爪。

明白人说,都是革命群众,别争了,有西风烈就行。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给改个西风烈,好不好?

西边的人齐声叫好。结果,又改成西风烈胡同。

于是,皆大欢喜。胡同两边赛着敲锣打鼓咧大嘴。

这时,又有个更明白的人跳出来:不行,不行,两边不对称!再说,一个东风盛,一个西风烈,到底哪边风大啊?都分不清敌我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西风烈的人围住,叫你不对称!叫你不对称!几拳打肿了嘴。

这样的热闹没看多久,局面就乱了。批斗,游街,抄家,跳楼。

哪儿是革文化的命,是革人命啊!

天要塌了。我家所在的部机关大院惊恐不安。

终于,有一天,大字报贴到我家门口。爸妈也被革了命。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是干部家庭。我爸在中南海上班,我妈是领导人的秘书。家里有两个阿姨。照妈的话说,我为什么长得白净,就因为从小没受过罪。三年自然灾害,我正长身体,爸一个月去一趟上海,买鸡蛋,买苹果,家里没断吃的。我爱梳小辫儿,爸就从广州带来一堆皮筋儿,红的、黄的、绿的,我今儿扎黄的,明儿扎红的。爸还老出国,给我买稀罕东西。小皮鞋是日本买来的,嘎嘎响。手风琴是苏联买来的,没有键盘,全是小黑钮。一拉一按就出声。我在家里乱拉,呜哇!呜哇!把房顶都掀了。妈嫌吵,出来进去捂着耳朵。后来,我慢慢拉出调儿了,东方红,太阳升。妈就乐了。下班回家就叫,菊儿,拉一个!我就拉一个。我不爱跟女同学跳皮筋儿,边跳还边唱“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没劲!家里的香蕉梨吃都吃不完。我爱拉手风琴,爱唱歌跳舞。后来,学校提倡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同学们就说我,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我吓得再也不敢穿好的了。一天,舅妈来看我,给我买了新衣服,我赶紧叫阿姨先拿补丁补上。舅妈不明白,说好好的衣服干吗补啊,这不是皮裤套棉裤吗?我说,舅妈您不知道,同学都穿带补丁的衣服,我要是直接穿新衣服上学,他们就围上来跟看猴儿一样。舅妈笑起来,又拿出一双漂亮的花袜子,袜子穿在鞋里,谁也看不见,就不要补了吧?我说,要补!我拿过来学着自己补。咔咔咔!剪一小块儿破布,补在新袜子上。一到学校,我就主动脱下鞋对同学说,你们看我的袜子多破!有心细的同学就叫起来,我们的袜子都补在脚后跟,你的怎么补在脚面上啊?

想不到,幸福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文化一革命,走资派,苏修特务,大字报把我家都糊严了。我爸妈被人揪走,挂牌批斗满街游。最后,宣布从北京赶走。先赶到北大荒,冰天雪地冻成木乃伊。后来,又押到河南沈丘五七干校,下砖窑,烧板砖。

我的大脚奶奶带着我弟我妹被一起赶走,落户在干校旁的村子里。

不知为什么,从旧社会过来,奶奶没裹小脚儿,而且脚特别大,42码鞋穿着都紧。她总跟我念叨,说当年的生活特别苦,一件破棉大褂,白天爷爷出去干活儿穿,晚上回家就当被子盖。屋里堆一堆稻草,白天堆在墙角,晚上扒开就是床。她给爷爷做了一双鞋,爷爷舍不得穿,怕穿坏了,出门提在手里光脚走。奶奶说,爷爷哪儿都好,就是嫌她脚大。在我爸五岁的时候,爷爷就跑了,不要她这个老伴儿了。奶奶年轻轻就守寡,带着我爸没有再嫁。天上下雨淋雨,地下刮风喝风。想不到我爸刚长得锄头高,就跑去当了兵。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奶奶一讲这些老话就掉泪,脸上的褶子淌成河。那时候我小,不理解她,一听她又要讲了,就说,我知道了,爷爷嫌您脚大,吓跑了。奶奶您脚是大!那是过去的事了,别老说了,您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奶奶听我这样说,就不念叨了。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会儿又掉泪了。

我看她又掉泪了,就走开。不想劝,劝了也没用。

现在,我经历了,理解她了,知道做女人有多难了。

可是,奶奶早就没了。她要是还在,她再讲,我会好好听,会跟她一起流泪。

我苦命的大脚奶奶!

因为“文化革命”革得收不住了,中央就派部队接管各个部委。我们大院跟部机关连着,所以也来了部队,叫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

他们开进大院的时候,排着队,唱着歌,革命军人个个有脑筋……

我还笑呢,心里说这叫什么歌啊。后来才知道,这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唱的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军宣队一进大院,就挨家挨户对户口,赶人下乡。

队长姓鲁,他瞪着两眼对我说,你,收拾收拾,跟你爸妈一起去河南!

可是,进驻学校的军宣队袁队长就不同意我走。因为我能唱会跳,是文艺骨干。

袁队长叫袁江,四十来岁,长得很帅,高鼻梁大眼睛。身条特好,站在那儿像一根葱,青是青白是白。他不但能歌善舞,手风琴还拉得倍儿棒。他一进学校就要组织文艺宣传队。

不行,这孩子不能走。必须留!

不行,这孩子不能留。必须走!

为了我的走留,大水冲了龙王庙。袁队长跟鲁队长顶起了牛。

一边东风盛,一边西风烈,两个队长谁也不让谁。

最后,袁队长急了,你非要她走,往后大院里所有的孩子,我们一概不收!

那会儿上学不用考试,划片儿上。鲁队长所管的孩子,按片儿划都归我们学校。

他没辙了,只好特批我留下。

就这样,大院里所有要赶走的大孩子,唯独我留了下来,进了宣传队。

那会儿,我刚满十四岁。

我爸被人从东北直接押送河南,我妈回北京来接奶奶。

在兵荒马乱的火车站,在失魂落魄的人群里,我跟妈见了面。

身后是哭成泪人的奶奶、弟弟、妹妹,和打好的一堆破行李。

这才几个月啊!妈一脸褶子,满头白发。

我抱住妈,闻着她的味儿,哭花了脸。

押送的人叫起来,快点儿!

我说,妈,我要跟你走。死也跟你死在一起!

妈给我抹抹泪,菊儿,坚强。别说死,好好活着!看好房子看好家!

妈,我不死。我看好房子看好家,谁也抢不走!

妈和奶奶就这样带着弟妹离开了,连头也没回。

起风了。她们的白发飞起来,缠在一起。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说是家,就是四间空屋子。好东西,抄走了。破东西,带走了。

空空的,静如死。喘气都有回音。

一只小壁虎,不慌不忙,从桌脚扭到床下,没注意到屋里还有个我。

从此后,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自个儿跟自个儿过。

一张桌子,一张床。

怎么过呀!

02

不久,恢复上学了。叫复课闹革命。

一下学,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关起门,像进了山洞。

晚上怕鬼来,拉桌子顶住门。钻进被窝里,蒙起头。半夜,鬼化成烟,从门缝儿飘进来,站在床边喘气。我吓醒了,不敢看,不敢哭,更不敢开灯。

爸妈的工资被没收了,只给我留二十八块钱。那会儿,钱值钱,够买一个月的饭票。

我每天端着碗到部机关食堂打饭。叔叔阿姨看我可怜,不让我排队,让我先打。

院里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儿,叫丛林。他妈是后勤人员,在食堂小窗口负责打饭。看见我来了,就多给一勺。给完了,叹口气。唉,造孽噢!

我知道,她在骂坏人,骂那些欺负我们家的人。

我端着碗,吃不下。

想爸妈,想弟妹,想大脚奶奶。听说他们在乡下苦死了,真想把饭寄给他们吃。

好不容易盼到七月,放假了,我要去河南看亲人。

把家门锁好,说一声,再见!

跟谁呢?

小壁虎。

家里只有它。

有时候,我会放一点儿菜饭在床底下。过两天猫腰一看,全干巴了,它也没吃。

屋里空空的,靠什么活呢?

那会儿,火车票很便宜,好像是七块钱。

世道乱,路上谁也不能理,当没看见,当自己是个哑巴。

一个人的车站。一个人的火车。一个人。

每年,我看亲人一次,哭一次。

他们住在河南沈丘。爸妈每天烧砖,窑里进,窑里出,是活动的机器。脸上手上身上全是黑的,只有眼珠儿是白的。累了靠在窑上,要不是眼珠儿转,跟死人一样。

大脚奶奶带着我弟妹住在农村,靠种地活着。她在前面刨土,弟弟妹妹在后面下种。下完了,拿脚踩实。歪七扭八,种了一路小脚丫儿。

祖孙三口,住一间土坯房。门洞特矮,进出得弯腰。

因为盗贼多,为了防着,只留一个小窗。猫都难钻。

沈丘穷,喝的是沙河水。水是浑的,挑到缸里,放明矾沉了才能喝。

妹比我小一岁,每天扛着大水桶去挑水。桶打脚后跟儿。咚!咚!

我追上去帮她挑。一挑,根本挑不动。

水质不好,我一喝身上就起包。第一天喝,第二天准起,灯泡似的浑身都是,痒得抓心。一挠就破,一破就流黄水,几天不收口。只好抹紫药水。到处抹,抹成会走路的烂葡萄。

弟弟妹妹说,他们刚来时也起包,日子长了,适应了。

我心疼他们,更佩服他们。

奶奶不再忆苦思甜了,眼下比过去还苦。她说,过去到了春节,地主还给白面包饺子。弟弟妹妹说,地主真好。奶奶吓得忙去捂他们的嘴,两眼直往门口看,生怕门外有耳。

那会儿很紧张,人整人,整到骨头里。

奶奶说,有一次开批斗会,在台上写大标语的人不注意,把墨汁掉台下了,可巧台下正在粘毛主席像,墨汁掉到毛主席两个眼睛中间,伟大领袖就成了二郎神。这个人马上就被揪到台中间,正式大会没开始,先把他臭揍一顿,还用墨汁把他也画成三只眼。

从大脚奶奶住的那儿到我爸妈那儿,还要走很远一段路。

我走到的时候,窑里正出砖。爸在窑里,妈在窑外。

一见到妈,我就哭了。

看见妈勾着腰搬砖,整个人又黑又干,像烤煳的窝头片。叫她,她都听不见,跟砖一样。我难过得恨不得想杀人!

我妈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最小。她的三个哥哥从小就呵护她。她高挑,白净,写一手娟秀的字,会四国语言。她本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要在这儿受罪!

我发誓,一定要为妈申冤,让妈过上好日子!

从河南回来,我就卖命读书。那会儿,高中改为两年,毕了业直接上大学。我妈就想让我上大学,让我当翻译。我学的是俄语,班主任郑老师就是教俄语的。她是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长得很漂亮,有点儿像电影演员谢芳。她老公是装甲兵的师长。郑老师说我语言天分好,选我当课代表。我家对面住的叔叔在苏联大使馆工作,也老给我看俄文报纸。所以,我俄文特好,到现在还记得毛主席万岁怎么说。

郑老师知道我家的事,对我特别好。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郑老师在黑板上出了题,叫愿意答题的同学到讲台前,用板书方式直接答在黑板上。我把手举得像根旗杆,郑老师微笑着点点头,让我答题。我走上前去,用粉笔在黑板上起劲儿写。写着,写着,身后忽然传来怪声,叽叽喳喳,咕咕嘎嘎。起先我还以为自己答错了,一下子紧张起来,手都发抖了,直着两眼看自己的答案。很快,怪声变成骚动。郑老师走到我身后一看,马上把我拉到讲台后,紧跟着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裤子上渗出了血。郑老师说,你来例假了。

啊?我不懂。我吓坏了。没人告诉我这些。我妈要是在,可以跟妈说。妈不在,跟谁说?我吓得直哭,还以为自己得病了,要死了。

郑老师说,你不要怕,这很正常。说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些东西,纸啊,月经带啊什么的,一边帮我弄,一边说,孩子,你长大了!

我不敢看,也不敢听,脸上像着了火。

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儿最需要母亲的关怀和指导。

可是,没有。过后,我又不敢跟妈说,怕她着急。

后来,我觉得自己懂事了。就像郑老师说的,我长大了。

我有了秘密。下面长了毛儿,乳房也开始发胀。我躲着男生,总感到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对,好像要看穿我的衣裳,看到我的秘密。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男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跟着,把嘴贴在我脸上,手伸进我怀里。我听到他颤抖地喘气,感到他绷直的身体,闻到他奇怪的味道。

我吓坏了。叫又叫不出,抓又不敢抓。因为,他是—

袁队长!

03

那是一天放学后,袁队长把我叫住,说到他办公室去排练节目。

因为学校要组织野营拉练,为鼓舞同学,宣传队就编了歌舞、快板等节目,准备到拉练路上去演。每天放学,我们都到袁队长办公室去排练。他的办公室很大,原来是数学教研室。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就他一人。他说,你把门关上。我刚关上门,他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他很熟练,两手从我胳膊下穿过,一下子就捂住我的乳房。这几天我正为乳房突起感到难堪,现在被他两手一抓,羞得像脱光了一样。他又扭过我的身子,跟我脸贴脸,把嘴对到我嘴上……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那会儿才多大啊!

我吓哭了。

嘴是吃饭用的,他这是干什么啊?

看见我哭了,他放手了。脸涨得像画儿。

别哭,他说,我就是喜欢你。我不会坏了你。

我还是哭,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委屈。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叔叔。人长得精神,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还会拉手风琴。我崇拜他。他对我也好,像父亲一样。最最关键的,是他把我留下的,没让我下乡。

可是,想不到他会这样。

我怎么反抗?没法反抗。

一个小女孩儿,爸妈又不在身边。怎么办?只有忍着。

后来,我知道了,这叫吻。

这就是我的初吻。被迫的,突然的,可怕的。

不过,他到底没对我下手。就是搂搂,抱抱。最可怕的一次,是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我拼命挣扎,又窝着腰哭起来,他才住手了。

他老是这样,我心里特害怕,找不到人说。后来,还是跟郑老师说了。

只有跟她说。

我说,他摸我。

郑老师问,谁?

我吓得不敢说了。

郑老师说,告诉我,别怕。

袁队长。

郑老师一听,不说话了。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军代表,她能不怕吗?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不怕了。

她跟我说,你这样会怀孕的!你不要跟男人接触,这是你一辈子清白的事!

郑老师没说那么深,我也没听懂。

我就觉得,噢,男的摸我了,他身上的虫子爬到我身上,我就会怀孕;男的坐过的凳子必须擦干净才能坐,不然上面的虫子钻进我衣服里,我就会怀孕;跟男的说话不能太近,如果近了,他的虫子就会飞过来,我就会怀孕。

那会儿,我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对男的,包括班里的男生,都特别害怕。我从来不跟男生说话,也不跟男生一起走。我跟男生坐一个课桌,要用铅笔刀在中间划一道。别过我这边来!别让我怀孕!

郑老师对我说,菊儿,你是个女孩儿,你爸妈不在,我就是你的家长,是你妈。你有什么事必须跟我说,千万别瞒着我。

我点点头。

可是,袁队长是军宣队领导,又是宣传队队长,我能把他怎么样?

只能小心他身上的虫子。

打这以后,每次要排练节目,我都等人多了再去,绝不自己先去。我觉得袁队长看出来了,因为他的眼神怪怪的。但是,他没跟我生气,照样对我好,常常表扬我。我呢,也争气,拉练去密云,去延庆,我永远走在第一个。脚走烂了也不怕,照样跳舞唱歌。

那会儿,常有部队到学校来招演员,总政的,海政的。一来,袁队长就推荐我。我不但跳舞跳得好,还会编舞,来招人的都挑上我了。可是,一政审,不行,爸妈都是反革命,他们担心我跳着跳着舞,会往台下扔个手榴弹。

后来,地方上又来招空姐,那会儿叫空中服务员。袁队长还是推荐我去试。招空姐的人说,你跳个舞吧。我就跳了个藏族舞——《毛主席派人来》。跳完了他们就鼓掌。学校去了十个女孩儿,当时就选了三个,其中就有我。结果,也要政审。一听我爸妈是反革命,不要。怕我上天把飞机炸了。

我又落选了,袁队长直摇头。看得出来,他从心里为我难过。

真的,如果没有搂我那些事,我一直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

可是,他干吗要对我那样儿呢?

难道男人都那样儿吗?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害怕,也很好奇。

郑老师看我又害怕又好奇,就跟我说得深一点儿了,女人的身体怎么怎么样,男人的身体怎么怎么样,男人和女人怎么样就会怀孕生孩子。如果怀了孕,例假就不会来了。

我似懂非懂,开始按日子算例假。上个月十四号来的,就记上。这个月过了十四号还没来,就害怕了。哎哟,我是不是怀孕了?赶紧去找郑老师。那会儿,我们管例假叫倒霉。

郑老师,我怎么还没倒霉呀?是不是怀孕了?

郑老师说,他碰你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再等两天吧。

我就提心吊胆地等。过了两天,来了。谢天谢地!

那会儿,郑老师就是我妈。

她到哪儿都带着我。拉练的时候,我俩就睡一被窝儿。我有什么话都跟她说。

终于,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发现袁队长突然不理我了,一见着我就躲。我心里特别扭。

没过两天,他老婆从东北来了。

我偷偷一看,哎哟,老得能当他妈。

他这么帅,怎么会找这样的老婆?

再以后,袁队长消失了。说是调走了。

起初,听他调走了,我特高兴,精神上再也不会受折磨了。以前,他一跟我说到办公室排练,我就紧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可是,当他真的走了,真的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他唱歌,再也听不到他拉琴,再也听不到他喊排练,我心里的滋味儿又说不出来。很难过,很失落。

有一天放学,我路过他的办公室,忽然听见他喊,菊儿,菊儿,排练了!

我高兴极了,大声叫,袁队长,你回来了?

可是,他没有回答。

办公室的门关着。

办公室的窗户也关着。

紧紧地,关着。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人,失魂落魄。

他要是真的回来了多好啊!哪怕搂我亲我。

回想起他搂我亲我,那个动作,那个味道……

唉!—

后来,我听说,袁队长挨了处分,转业回农村了。

再后来,传来更坏的消息,说他下地干活时被马车撞死了。那马受惊了,带着车疯跑,眼看要撞着他老婆,袁队长冲上去把老婆推开,自己却被车撞了。脑浆都撞出来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接连几个晚上梦见他。

他叫我,菊儿,菊儿,排练了!

声音清楚极了。

我也答应他,哎,来了,来了!

他向我走来,张开双手。

只有脖子,没有脑袋。

我吓得尖叫一声。

我醒了。我哭了。我病了。

一连病了好几天。

04

我病好以后,没过几天,很多同学就分配工作了。那会儿,分的工作真好,首钢啊,七机部啊,还有当兵。我当不了兵,招工的人也不要,干着急。郑老师劝我别急。她说,你爸妈不可能老关着,你等着吧,说不定以后你还有机会上大学呢。

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出了黄帅的事件。一个叫黄帅的女生要造学校的反。得,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饭。

学校接到上级通知,让没分配的学生集体去郊区插队当知青。我流着眼泪跟郑老师告别。郑老师说,去吧,劳动劳动也好,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你。

插队的学生打着红旗出发了。红旗上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去哪儿啊?昌平。长陵公社。

说是昌平,其实一点儿都不平。全是山,一片山。

可当地老百姓却美滋滋的,说这儿是风水宝地。为什么?有十三个皇陵,埋了十三个皇上。还有皇后、妃子、太子、太监什么的,一大堆。

当年,是谁选这儿当风水宝地的?

老百姓说,是一个姓姚的和尚。当年,明成祖朱棣身着便装,带一帮人到处选风水宝地,选来选去都不中意。路过昌平进村讨口水喝,刚好碰上村里娶媳妇。朱棣爱管闲事,一掐算,不对啊,今儿个也不是黄道吉日,娶什么媳妇啊?是谁给人家选的日子?村里人说是姚和尚。朱棣说把他给我叫来!就把姚和尚叫来了。朱棣指着他鼻子说,今儿个也不是黄道吉日,你凭什么让人家办喜事?姚和尚说,我知道今儿个不是黄道吉日,可我掐算出有一位贵人会路过本村,龙虎相冲,逢凶化吉。朱棣一听,吓了一跳,心说这和尚厉害啊,居然点破了我的身份。何不请他为我选陵?就亮明身份,说我是朱棣,请你帮我选陵地如何?姚和尚说,善哉!您还跑哪儿去选啊,昌平这地界群山环抱,聚气藏风,正是皇陵圣地。可以安葬皇上的万子重孙!朱棣闻之大喜,下令圈地修陵,圈得比北京城还大。可是,他脑水不足,没想到姚和尚一语双关,不但说了昌平是皇陵圣地,还同时点出,大明朝到了万历皇帝的孙子崇祯就会灭亡。万子,就是万历的孙子。重孙,谐音就是崇祯。你看,神不神?

甭管神不神,昌平有十三个皇陵是真的。什么长陵、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背都背不过来。

长陵公社就管着这十三个陵。一个陵一个大队,共十三个大队。

学校安排一个大队安插十个知青,四个高中生带六个初中生。

我去的裕陵大队,也就是裕陵所在地,陵里埋的皇上叫朱祁镇。

朱祁镇的传说多极了,他当过皇上坐过牢,轻信奸臣,乱杀忠良,直到临终才良心发现,遗诏废除活人殉葬,救了千百无辜性命。当地人说,这是他一生唯一的功德。

我们乍一进裕陵,吓了一大跳,地里干活的农民个个都光着大膀子。男的光,女的也光,晃悠着两个大乳房,抱着孩子就在我们面前咔咔咔地喂奶。

男生都低下头不敢看,我们女生也不敢看。

劳动中间休息,几个女社员闹着笑着,突然一拥而上,把一个男社员的大裤裆扯下来。那男的双手捂着要害,光着屁股乱跑。

哎哟,怎么跟野人一样啊!

我们这些学生,从城里来,从机关大院来,哪儿见过这个阵势,全吓傻了。本来上学下学好好的,啪的一家伙给甩到这么个地方来,谁受得了啊!

不过,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地方的确比城里好。看哪儿都新鲜。山青得耀眼,水净得见底,河里的鱼儿都是透明的。

我们知青单住一大排房子,男生住左边,女生住右边。到现在,我还留着当年的照片呢。

来到农村,当了农民,第一天就让我去耪地。耪什么?白薯秧。

地里的白薯秧一眼看不见边,人家农民就蹲在地里,手拿小耪子,咔咔咔,耪松了土,耪掉了杂草。看上去,又轻快,又好玩。

可是,我呢,跳舞的大长腿蹲下去,没耪几下,腿就酸了。我一看,不行,蹲不住,干脆就跪在地上,一边往前爬,一边耪。白薯秧是一溜一溜的,秧子两边长着杂草,两样都是绿的。我累得汗珠子都滚到眼睛里了,一会儿就分不清了。咔咔咔,把白薯秧都耪掉了。

生产队长看见了,就跟我嚷嚷,你是怎么干的?看看人家!

我抬头一看,人家农民都耪到头了,我才耪了一点儿。

队长又说,你把秧子都给我耪了,草还留着呢。笨死你啦!

我说,我干不了。

队长说,你干不了?你是来劳动改造的,干不了也得干!

我一听就火了,我也没犯罪,凭什么要劳动改造啊?

队长一看我这样儿,就乐了。好,不叫劳动改造,叫劳动锻炼,中不?你照镜子看看,有你这样锻炼的嘛?

那会儿,我特爱美,下地怕晒黑了,不但戴了一顶大草帽,还戴了一双白手套。脖子上还系了一条围巾。

队长说,你看你这样儿,像来劳动锻炼的吗?又怕晒黑了,又怕扎着手!

我说,队长,我腿长,蹲不下去。

说着,就蹲下去给他看。一蹲,我就瘫在地上了。

队长看我挺滑稽,就笑了,得啦得啦,蹲不了,那你放猪去吧,中不?

我说,好啊,放猪就放猪,放猪不用蹲着!

旁边有个农民听见了,大嘴一咧,唱起来:

哎呀嘿,刀子嘴呀嗬豆腐心,咱队长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儿,我的舅娘亲—

我还认为他唱的是流氓小调哪。

队长听他唱,就说,怜香惜玉,怜香惜玉,她是莲花镶着稀罕玉!

那个农民又唱起来:

哎呀嘿,莲花镶着稀罕玉,嫩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不得呀嗬,打也打不得,我的舅娘亲—

05

第二天,我就去放猪了。

一共三十二头猪。五头小猪,剩下全是大猪。

队长给我配了个小姑娘,是当地农民的孩子,比我小一岁,叫秀秀。人跟名儿一样,土秀土秀的。杏核眼儿弯月眉,细鼻子小嘴儿。她一说话,俩酒窝儿,挺招人喜欢。

我俩一人举着一根鞭子,赶着猪出了庄。浩浩荡荡!

当地管放猪叫放青,从裕陵放青到长陵,要走好几个小时。

猪沿着土路走,边走边吃路两旁的草。大猪走前,小猪随后。

人呢,正好相反。秀秀在前边带路,我跟在后边迈台步。

行走在青山绿树间,可把我美坏了。这真是,活儿也干了,景儿也看了。

心里一高兴,唱起电影《青松岭》里的插曲。

原来人家的词儿是:

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车出了庄哎—

要问大车哪里去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嗨哎嘿哟—

我给改了:

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猪出了庄哎—

要问大猪哪里去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嗨哎嘿哟—

唱完了,觉得有点儿反动。

到处看看,没外人,又乐了。哈哈哈!

秀秀也乐了,你唱的放猪歌真好听,教我唱一个!

我就教她唱。我一句,她一句。真是诲人不倦。

我俩边走边唱,山里的回音也跟着唱。

猪是忠实听众。它们越听越高兴,撒着欢儿,直奔社会主义前方。

路两边站着一长溜石人石马,他们没工夫听我们唱歌,个个拉着脸儿,认真守护着皇陵。

每个皇陵前都有一个龟驮碑,碑上刻满皇上的功德。就是表扬信,表扬皇上是好人。

秀秀管它叫王八驮石碑。

我俩路过石碑,就停下来,仰起脸儿读碑文。

很多字都不认识。不认识的就跳过去,这叫什么破字啊!

当然,我比秀秀认字多,读得也快。一骄傲,我就出了怪声。

秀秀听出来了,说你别气我啊。我问你,你知道王八是谁吗?

啊?我被问住了。王八就是王八,王八还能是谁?

哈哈,你傻了吧。王八是龙王爷的儿子!龙王爷一共有九个儿子,有会吐火的,有会下雨的,就属王八没本事。大伙儿老欺负他,一出去玩就让他驮着。驮来驮去,把他练出来了,比谁都能驮,所以皇上就让他驮石碑。皇上是真龙天子,跟龙王爷是一家子,王八就答应了。一驮,就驮到现在。

哎哟,你听谁说的?

我爷!

秀秀又问我,石碑这么重,你知道是怎么驮到王八身上的吗?

我说,老吊吊的呗!

哈哈哈!秀秀笑得坐地上了。

我赶紧改口,对对,那会儿还没老吊呢。

哈哈,你又傻了吧。我爷说,头一个想起王八驮石碑的,是明成祖朱棣。他爸死了,他想给立个碑,先让工匠刻了王八,又刻了石碑。可是石碑又高又重,驮不上去。朱棣急得半夜睡不着。鲁班爷看他有孝心,就托梦给他,说要想驮上去,王八不见碑。第二天,朱棣爬起来就想,王八不见碑,这话是什么意思呀?想了三天三夜,忽然想明白了。他叫人先把王八摆正,然后用土埋起来,埋成一个大土山,再把碑顺着山坡往上拉,一直拉到山顶,比准了立起来,又把土一点点儿挖走。土没了,碑就落下来,正好骑在王八身上。

哎哟,秀秀你知道的可真多!

都是我爷说的。

你再讲一个!

行!……

就这样,秀秀边走边讲,都快成我爷了。

不知走了多远,我俩走累了,猪也走累了。

秀秀说,咱们别老走了,把猪圈起来,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我说,圈哪儿呀?

她说,我带你去!

她就带我去了。是茂陵还是景陵,我忘了。

好像是定陵。对,就是定陵。

秀秀说,你看,这儿早年着过火。

我一看,可不是,定陵到处都是被火烧过的样子,好多大门烧得只剩下石墩了。

我想起课文里写的,就抢着说,我知道,这是八国联军烧的!

说完了,又想,好像八国联军烧的不是这儿。可是,说都说出来了,也不好意思改了。八国联军就八国联军吧,反正他们烧过。

秀秀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脸都红了。

不是什么军烧的,我爷说,是老天爷烧的。埋在这儿的皇上是朱翊钧和他老婆孝瑞。孝瑞生前干了坏事,老天爷要放火烧她,又怕烧着好人,就派个神仙下来言语一声。神仙也分不清谁好谁坏,就装成卖东西的下了凡,还穿着破衣服。卖什么呀?木头筷子、野酸枣、京白梨,还有一兜儿芝麻火烧。他一进村就喊,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富人不稀罕,都不买。穷人没有钱,买不起。喊了半天,没生意,神仙口渴了,就跟人讨水喝。富人嫌他脏,假装没听见。穷人可怜他,就舀水给他喝。谁给他舀水,他就给谁个枣呀梨的,边给边说,筷子枣儿梨,芝麻火烧!穷人听明白了,噢,他是叫大家快早离,这儿马上要遭火烧!穷人们就你告给我,我告给他,全都离开了。结果,火一烧下来,不但把定陵给烧了,也把坏心眼儿的富人给烧死了。

秀秀,我真服你了!

我也服你!

你服我什么?

你会唱放猪歌,碑文念得好。

嗨,你就别提那个放猪歌了。

我又急着问,秀秀,孝瑞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秀秀说,等会儿再给你讲,咱们先把猪圈起来吧。

圈哪儿啊?

你跟我来吧!

秀秀领我绕着定陵的围墙走。那围墙跟天安门的围墙一样,红红的,高高的。

走着走着,就看到墙上有个大洞。

秀秀说,咱们钻进去吧。

我有点儿害怕。

秀秀说,没事,我们老来这里玩,逮蚂蚱,捉蛐蛐儿。还有,装吊死鬼儿!

说完,她眼睛一瞪,舌头一伸,啊,吊死鬼儿来了!

吓得我尖叫一声,差点儿坐地上。

我俩把猪从洞口赶进围墙。哎哟,里面真大,有的是草。我很高兴,猪比我还高兴。为什么,有的是草,咔咔咔,抬嘴就能吃,用不着再走路了。

按说,放青不许这样围着,一定要让猪走着吃。猪走着吃才壮,拉到城里才能卖个好价钱。那会儿,城里人没肉吃,吃肉要凭肉票,一人一个月半斤。不像现在,肉多得吃不完,不爱吃了,开车跑到乡下来,专找猪食吃。什么猪食呀?就是野菜。村里人叫猪草。

猪们高兴地在围墙里吃草,咔咔咔,咔咔咔!

我俩走累了,就在墙外歇着。怕猪乱跑,就堵在洞口外边,一头一个,给猪当哨兵。

人也歇歇,猪也歇歇,这也犯不了多大法。

当地农民说话口音很重,管歇歇叫歇星儿,管我们叫晚们,管太阳叫老烟儿。老烟儿起了,就是太阳升起来了。老烟儿落了,就是太阳下山了。

我俩一边歇星儿,一边掏出贴饼子吃。

贴饼子是用玉米面做的,农民叫棒子面。用水和好,挤成巴掌大,咔!往铁锅里一贴。铁锅底下烧着柴,滋滋滋,烙熟了,结糊疙巴了,就能吃了。那会儿,知青就吃这个。队里一年给几袋棒子面,每天晚上我们就自己学做贴饼子。咔,贴一个。咔,再贴一个。把贴饼子当人喊,贴一个,喊一个同学的名。刘忆嘉,咔!贴一个。孙正新,咔!又贴一个。

全班来插队的同学,挨个都被喊过来,都当成饼子贴锅里了。

吃的时候还喊哪。这个说,来,我吃秦胖子!拿起个贴饼子咔的一嘴,嗨,秦胖子太肥了,一咬一口油。那个叫,我吃王雷,拿起个贴饼子咔的一嘴,哎哟,还生着呢!

我说,王雷哪儿是没熟啊,是一嘴的大鼻涕!

上学的时候,王雷总是流着大鼻涕,特脏。郑老师特意把他编到我们学习小组,让我帮助他。他比我小半岁,那时候就叫我姐。

姐,王雷叫起来,大鼻涕带咸味儿,就贴饼子吃还省咸菜呢!

大家都笑起来,说王雷你吃了多少大鼻涕啊,要不怎么知道是咸的呢?

哈哈哈!咕咕咕!

贴饼子,吃饼子,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穷欢乐。

队里为了照顾我们,还派了一个朱大妈帮我们做饭。朱大妈黑黑的,胖胖的,笑笑的。没事儿就爱跟我们说话,闺女,多大啦,家里几口人,来了惯不惯?她想办法给我们做好吃的,贴饼子、蒸白薯、熬棒子面粥。用大白萝卜腌咸菜,切成一条一条的,就贴饼子可好吃了。

山里头冷,头天晚上贴的饼子,第二天就冻成冰碴了,吃起来像石头蛋儿,那也特高兴。能吃饱得了呗,带冰碴算什么?

朱大妈知道我爸妈都关在农场里,特别心疼我。她总爱摸我的脸说,哎哟,这闺女,这脸儿,咋长的,滑溜得跟小孩儿屁股似的。

那会儿,知青的伙食是定量的,不能放开了吃。朱大妈怕我放猪肚子饿,每天都偷偷多给我两个贴饼子,这边兜儿塞一个,那边兜儿塞一个,鼓鼓囊囊的。

放猪就是饿得快,走一路,肚子叫一路。好不容易停下脚了,急忙掏出来吃。

我有贴饼子,秀秀没有,我就分给她一个。共产主义。

猪吃草,我俩吃贴饼子。比肉还香,比皇上还美。

我又问起孝瑞的事。

秀秀就讲起来—

有一回,皇上朱翊钧微服私访,看到小镇上有恶人欺负民女齐氏,他就出手相救,结果被打伤了。齐氏冒死把他背回家养伤,两人就好上了。江湖郎中说朱翊钧被打伤了腰子,得用人腰子当药引子才能治好。齐氏就要开刀取自己的腰子。朱翊钧万分感动,连忙拦住她。这时,皇宫的八抬大轿来了,轿上绣着大龙。来人对朱翊钧说,请皇上回城养伤。齐氏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竟然是皇上,眼泪当时就掉下来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随皇上进宫,两个人的姻缘眼看就要断了。想不到皇上说,你别哭了,我要娶你。齐氏摇摇头,泪流不止。皇上说,你等着我。皇上回城后,他的老婆孝瑞听说了这件事,心生嫉恨,私下动员宫里的人们反对这门亲事。皇上很生气,说我就是不当皇上了也要娶齐氏。齐氏怕耽误皇上的千秋大业,就上吊自杀了。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孝瑞拿皇上没办法,只好同意了。齐氏终于入宫当了贵妃娘娘。皇上跟她说,咱俩从此不分离,将来死了也要埋一起。可是,孝瑞没有死心,趁皇上南巡,偷偷下药毒死了齐贵妃。皇上闻讯赶来,抱着齐贵妃哭了三天三夜。他传旨厚葬,还说,以后他驾崩了,就把齐贵妃移过来跟他合葬。这个愿望,最后也没实现。皇上死了以后,宫里还是按规矩把他跟孝瑞合葬了。唉—

秀秀讲到这儿,长叹一声。

这一声长叹,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

因为,那实在不像一个十来岁孩子发出的。

一只灰喜鹊飞过来。它没有叫,无声地钻入树丛。一片被撞落的黄叶,鹅毛一样,轻轻地,轻轻地,飘下来,落在秀秀的头上。

我小声问,秀秀,你知道齐贵妃埋哪儿了吗?

听我爷说,皇上死后,齐贵妃的坟就叫人给扒了。尸骨扔进荒山,成了孤魂野鬼。每到清明,天上下雨,就听到山里有叫声,翊钧,翊钧!声音特别凄惨。那是齐贵妃在叫皇上……

这样说着,秀秀的嗓音变了。

她掉泪了。

我也掉泪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

我真不该追问秀秀。

过了好半天,还是秀秀先出了声—

以后我要是能碰上皇上这么好的人就好了。

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06

老烟儿落了。

大块大块的云,铅垛似的,压得山头喘不过气。

我说,秀秀,天晚了,回去吗?

秀秀说,再待会儿。

我俩又待了一会儿。

谁都不想走。

草里的蛐蛐儿叫起来。嘟儿!嘟儿!

定陵的草真深。

只见草在风中摇,有谁知道草的心事。

天,眼看黑了,还有好远的路。只好走了。

我俩赶上猪,一路无话。

快到家了,秀秀说,别跟队长说圈了猪。

我说,知道。反正队长也没看见,反正猪也吃饱了。

后来,我就天天跟秀秀放猪。

早上九点出工,晚上五点收工。

老烟儿起,老烟儿落。

影子长,影子短。

一个陵走完,又一个陵。秀秀的故事讲不完。

快乐的,难过的,也有她自己的。

除了放猪,我俩每天还要清猪圈。这个活儿特脏,特臭。谁过来谁捂鼻子。

这叫起圈。就是把猪屎堆一堆,拉走。浇地,上肥。

那会儿,哪有雨鞋呀,就光脚丫儿进去,踩在猪屎里。

脚臭得永远洗不干净。洗掉一层皮,闻闻,还臭!

想想吧,那么一个爱美的北京女孩儿,叭叽叭叽,踩在猪屎里。咔咔咔!抡大锹。

那也得干,那是你的工作。

再有,就是给小猪打预防针。秀秀拽后腿,我拽前腿。小猪叫的最高音能捅破天。

这都是我俩的活儿。干好这个活儿,就有工分。

工分就是钱。多少钱?不怕笑话,一个工两毛六分。

但是,我爱上了养猪,特心疼猪。

跟它们说话,跟它们玩,跟它们比傻。才一个多月,就把猪养得又白又胖。

那会儿,我看见一张报纸,上面表扬一个养猪女模范,说她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题目是:身在猪圈,心向亚非拉。

我乐了,养个猪就亚非拉,那要是养个大象,地球上还放得下不?

我可没她伟大。我是:身在猪圈,心向猪猪。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大公猪骑母猪,还咬它耳朵。我吓坏了,就拿棍子打。

咔咔咔!

你下来!

我不让它骑,怕它咬坏了母猪。

朱大妈在屋子里看见我打公猪,就叫,菊儿,菊儿,你进来!

我说,干吗?

她说,那公猪发情呢!

什么叫发情啊?

就是有喜了。

什么叫有喜了?有喜了也不能咬人啊!

朱大妈笑了,没咬人,咬的是猪!

我说,在我眼里那就是人,咬着我心疼。再说,咬坏了就是我的事儿,我一年的工分就没了,吃什么喝什么呀?

说着,我还追着公猪打。

我在那儿追公猪,叫着喊着,大汗珠子乱甩。好多农民就围上来看热闹。

那位爱唱的农民又唱了—

哎呀嘿,猪圈里开运动会可是头一遭,大闺女追着公猪跑。两条腿咋跑得过四条腿,当心猪屎滑一跤,摔掉那个门牙哎,不好找,我的舅娘亲—

他这么一唱,看热闹的农民个个笑得抽筋儿。有人把下巴都笑脱了。

朱大妈看我犯傻,就出来拽我,菊儿,你进来,我跟你说话。

我说,不进,把它打开了再说!

朱大妈硬是给我拽进屋里,你别打了,这是好事儿。

怎么是好事儿,把母猪咬坏了还是好事儿?

咬不坏,它们发情配对儿呢。

配什么对儿啊?

就是母猪跟那个公猪要生孩子。

啊?生孩子?咬它耳朵就能生孩子?

朱大妈急了,哎哟,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再出去好好看看!

我出去一看,哎哟,不得了,公猪趴在母猪身上,把它那尿尿的东西直往母猪屁股里捅。那东西比平时大了很多,红白红白的,特别吓人。

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朱大妈,这样……就能生孩子?

朱大妈说,可不是!你爸你妈也这样。人都是这样!

啊?听朱大妈这样一说,我爸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就没了。

原来,爸在我心中多高大啊,威武雄壮,气宇轩昂,就是我们家的天。他在中南海上班,每天出门,都是一身中山装,笔挺笔挺。大红旗一坐,呜!走了,海里边去了。

在我心中,他就是神。真的。

可是,自从朱大妈跟我说完以后,我天天做噩梦。

哎哟,人都是这样吗?

我的老师,我们大院里的大人们,都是这样的吗?

我爸我妈这样了,才有的我吗?

郑老师没有跟我说明白的事情,猪都告诉我了。

这就是一个懵懂的女孩儿所受的性教育。

—来自猪的教育!

后来,那母猪真的怀孕了,生了五个小猪崽儿。白白的,胖胖的,跟动画片儿似的,个个可爱。

我信服了朱大妈。她再看我的时候,笑眯眯的眼里也好像多了东西。

我抱起小猪崽儿,亲它们,爱它们,跟它们有了感情。

出去放青,五个小猪崽儿永远跟在我脚边,绊来绊去。我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我给我妈写信说,妈,我养的猪生小猪了。

我妈来信说,好啊,有成绩,你要好好对它们。还说,妈想你。

看到这儿,我哭了。也不知道我妈怎样了,是不是还在烧砖。

我捡起一块儿土坷垃,在猪圈上写:

身在猪圈,心想我妈。

07

裕陵大队是山区,很少有大块地,到处都是梯田。不是大梯田,是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种不了多少东西。农民靠这点儿东西活着,土里刨食,真是太苦了。

我这才懂了什么叫,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以前上学不明白,死记硬背,还问老师禾下土是什么土。想起来真傻。我还记得,那会儿上学,老师教了“偶尔”这个词,过几天就想不起是什么了,还以为是木耳。造句的时候,就这样造: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树上结了一个“大偶尔”。

现在,来到了农村,真正看到树上结了大木耳,打死也不会说这是偶尔了。来到农村,看到农民,跟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干活,才知道农民有多苦。

你掉桌上一粒米,他都拈上来吃了。

为什么?那粒米是他的汗!

山区没好地,种粮食太难。好在,这里还产柿子。

到处都是柿子树,队里的收成就以柿子为主。

一到柿子熟了的时候,漫山遍野,红叶子,黄柿子,一层又一层,美得像做梦。

要收柿子了,全大队的人都行动起来。

我也先不放猪了,跟着一起上山摘柿子。

柿子怎么摘啊?男的上树,手里拿一根竿,竿上面绑一个钩子,咔!勾住一个柿子。女的就在树下接。拿什么接?也是用一根竿,竿上绑一个布兜,撑开了,对准那个被勾住的柿子,男的用劲儿一拧,咔吧,柿子离了树杈,掉进撑开的布兜里。女的就顺下竿子,从布兜里掏出来放进筐里。

得,一个柿子收获成功。圆圆的,黄黄的,金光灿烂,笑容满面。

你看吧,一到早上,老烟儿起了,社员们就出动了。一家一户,谁也不落后。男的一人举着那么一个带钩子的玩意,女的一人夹着那么一个带布兜的玩意,咔咔咔!咔咔咔!走得特带劲。我跟秀秀紧赶慢赶都撵不上。

到了山上,男的都上树了,女的就站在树下,支着脖子喊,红柿子,红柿子!

什么叫红柿子?就是长在树顶上的那个柿子。它照太阳最多,照红了,照亮了,照得自己在树上熟透了。

那个红柿子,永远是我的。

男社员爬到最高的树杈上,亲手把它摘下来递给我。因为熟透了,不能拿钩子勾,一勾,叭叽!就碎了,就流汤了。所以,只能爬上去用手摘。再高也要爬。摘着了,再爬下来,亲手递给我。他在柿子上捅一个洞—

菊儿,你吃!

我急忙拿嘴接住,一嘬,滋溜!柿子汤灌满嗓子眼儿。

哎哟,甜!真甜!

一直甜到心里头。

朱大妈说,要搁早年间,这红柿子可轮不着你吃。

我问,那轮着谁呀?

朱大妈说,武则天呗!

啊?武则天?那不是女皇上吗?

可不是嘛!朱大妈笑了,早年间,武则天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天上的女神仙,专门管地下的花草树木,跟公社绿化办公室的主任一样。有一天,武则天往地下一看,昌平这地界到处秃山薄土的,没一块儿好地。冬天天冷,春天缺水,山里人苦得没法过。她看着特心疼,就从天上撒下一把种子。种子落到地下,就长成了树。什么树?柿子树!柿子树不怕天寒地干,也不怕山高土薄,到时候就挂果,滴哩嘟噜,滴哩嘟噜,个个甜赛蜜!山里人从此有了指望。后来,武则天下凡当了皇上,乡亲们为了报答她,每年收柿子了,就把树顶上的红柿子摘下来,送进宫里贡给她吃!

哎哟,这故事太水灵了!

朱大妈刚讲完,又有人叫起来,菊儿,你吃!

又递我一个红柿子。

我赶紧拿嘴接住,滋溜!

又当了一回武则天。

再给我,我就递给秀秀。

秀秀说,你吃!

我抹抹嘴说,我该干活了,不能当起皇上没够呀!

举起布兜扬起头,咔!接住一个。

哎哟,这个柿子又大又圆,我要小心放好,留给郑老师。

后来,郑老师真的来看我了。她美美地滋溜着柿子,说菊儿你真的长大了。当天晚上,郑老师跟我睡一被窝,我俩说了一夜的话。说着说着,就说起袁队长。郑老师说,是她把袁队长搂我的事告诉了在部队当师长的老公,她老公听了很生气,就向军宣队的上级领导反映了。袁队长因此受处分提前转业了。回到乡里没多久,为了救他的老婆,被受惊的马踢死了。听郑老师这样一说,我心里很难过,说袁队长不是被马害死的,是被我害死的,说完就哭起来。郑老师搂着我说,不能这样讲,这都是命。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啊,被人害,也害人。

咔!咔!咔!

咔!咔!咔!

柿子接了一个又一个。

筐里满了,脖子断了,脑袋也不是自己的了。

08

柿子丰收了。地里、场里、院子里,金山似的,一堆又一堆。

社员们赶着马车,把柿子拉到城里去卖。

我们知青也跟着凑热闹。来到农村,我不但学会了放猪,还学会了赶马车,骑毛驴。

骑毛驴干吗?送粪。女生骑母驴,男生骑公驴。

上山的时候,毛驴一边驮着一垛粪,赶着走。下山的时候,毛驴空了,我们就骑上。驴往山下走的时候,脑袋老低着。我怕掉下来,吓得直叫。哎哟,特好玩!

运柿子走的是马路,上了路,马就自己走。路平,好走,就是远。从昌平到城里,得走一夜。赶累了,就换人。

车上的柿子堆成山,拿苫布一苫,我们就躺在柿子山上睡觉。叫花子似的,一人穿个大破棉袄。脖子往里一缩,两手往袖口一揣,一会儿就睡了。

不管车颠。不管风凉。

太累了。太困了。

队里对知青很照顾,分给我们每人一堆柿子,留着慢慢吃。

有的知青没钱回家探亲,就提一筐柿子,站在马路中间等顺风车。一来车,就伸手截住。专截大卡车。司机停下来问,干什么?叔叔,我们是知识青年,没有钱,给您一筐柿子,带我们进城回家吧!得,司机就收下柿子,拉着进城。也有不要柿子的,看知青可怜,白拉进城。当然,也有不停车的,呜!一加油开过去。真狠,小心掉沟里!

那会儿,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不知道苦,不知道愁。兜里什么也没有,但是很快乐。

上山送粪,进城送柿子,我都干过。还去山里烧过石灰,把手都烧坏了。

不过那都是兼职,主业还是放猪。

有一天,又去放猪。秀秀没来,我到处找。

朱大妈拦住我,别找了,她家带她去外边相亲了。

啊?她才多大啊!比我还小呢!我叫起来。

朱大妈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是,她家穷,她命苦。人家才给了五十块钱,她爸就同意了,死活拽着她就走。走出多老远,我还听见她哭。听说那男的大她十多岁,是个独眼儿,腿还瘸。

啊?怎么会这样啊!

想起秀秀说过的话,以后我要是能碰上皇上这么好的人就好了。

我哇的一声哭起来。

朱大妈抱住我,劝我别哭了。

我挣脱开,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好像被拽走的是我。

秀秀啊,秀秀,你真可怜!

朱大妈也跟着我哭起来。

哭了一阵,朱大妈抹抹泪,给我装了两个贴饼子,去吧,菊儿,放猪去吧!

我赶着猪,上路了。

两脚迈不开。泪水止不住。

忽然,听见秀秀喊,菊儿姐!菊儿姐!

我抬头一看,她就在前边呢。

哎,哎,我赶紧答应。

你教我唱放猪歌吧!

好!好!

可是,我刚要唱,她又没了。

放猪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路过王八驮石碑,我不敢停。

路过定陵红墙,我更不敢停。

09

我赶猪正走着,突然,嘀的一声喇叭响,后面来了一辆汽车。

喇叭惊了猪,猪撒腿就跑。

路边是玉米地,几个小猪崽儿尖叫着跑进地里去了。

我急了,赶紧钻进去抓。越抓,它们越跑。

这时,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一个老的,一个年轻的。

那会儿,警察穿着白衣服,特招眼。我可不怕,在城里见警察见多了。看见他们下了车,我就叫起来,嗨,你们按什么喇叭呀,把我的猪都吓跑了!

老警察就看着我乐。

我说,猪都跑了你还乐!

他说,我帮你抓还不行?

说完,就钻进玉米地里,帽子都挂掉了。

年轻警察也跟着钻进地里,脸都叫玉米叶子划破了。

那会儿的警察,才真叫人民警察呢。

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五个小猪崽儿全都找回来了。

我挨个儿抱,挨个儿亲。

老警察就看着我乐,你是不是知青啊?

你怎么知道?

看你就不像本地人。

对,我是知青,怎么了?

哪个队的?

裕陵的。

噢,你挺神啊!

什么神不神的,猪挡道了,你不会下车好好说呀,按什么喇叭呀!你今天要是把这五个小猪崽儿给弄没了,我就跟你玩命!

你怎么跟我玩命啊?

怎么玩命?一命抵一命呗!五个小猪崽儿加起来还抵不了你一命啊?

老警察又乐了,我这不是给你找回来了吗?

我说,你还乐呢,找不回来你就得赔。这是我们全大队社员的命!我们往后就指着这个卖钱,指着这个拿工分,你知道吗?

他还是乐,你知道我是哪儿的吗?

不知道。你不就是一警察吗?

我是长陵公社的,是派出所的。

我还是天安门城楼子底下的呢!我认识毛主席,毛主席不认识我!

这时,年轻警察走上来说,我告诉你,他是咱们长陵公社派出所所长。

我拿眼看那老警察,爱谁谁,我就这样!所长不吃饭也得喊饿!

年轻警察叫起来,嘿,你这小姑娘还挺个性!

我说,什么叫挺个性啊,他是派出所所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犯法,对不对?你们把我的猪吓跑了,还拿派出所压我……

说着说着,我感到很委屈,就哭了。

老警察看我哭了,赶紧掏出手绢递给我,别哭了,别哭了。你把名字写下来好不好?

我还以为要抓我呢,就说,干吗呀,写名字干吗呀?不写!

老警察又乐了,忽然问我,你想当警察吗?

我一听,傻了。啊?你问我?

是啊。你想当警察吗?

想!想!

你对集体的事这么认真,那我就给你个机会。你把名字写下来吧。

真的假的呀?

真的。

我接过纸笔,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陆菊儿。

老警察一看,你字写得真漂亮!你是什么毕业呀?

我说,高中刚要毕业,就来这儿了。就算高中毕业吧。

老警察又乐了。

他真爱乐,一乐,两眼眯成豆芽儿,再配上马长脸,特像电影《今天我休息》里的马天民。那是个好警察,一来就傻乐,是仲星火演的。仲星火还演过《李双双》里的喜旺,也是一张嘴就傻乐,所以我印象特深。

老警察收起我的名字,说,今天对不起了啊,姑娘,让你哭了。我知道你心疼小猪。

我说,那当然了,我看着它们生下来的。

他冲我摆摆手,好了,我们走了,你等信儿吧!

我傻傻地看着他们走远了,小猪在脚下一个劲儿拱我。

等信儿?真的假的呀?

哪儿那么好就能当警察了?

想不到,没过一个礼拜,队里就收到公函,真的调我去公社了。

队长舍不得我走,说我人好,猪也养得好。

朱大妈更是舍不得,一个劲儿哭。

你想啊,平时一没事儿,大妈就说,菊儿,给咱们跳个舞!我就跳个舞。菊儿,给咱们唱个歌!我就唱个歌。我是大妈的开心果。再愁的事,有我就不愁。别说大妈了,队上的农民个个都喜欢我,都对我好。我长得最胖的也是这时候。为什么?吃得饱喝得足。这家熬个高粱粥,那家熬个八宝粥,都是拿最好的粮食,一大碗,稠稠的,热热的,给我端来。我可爱喝了,喝得那叫一个胖。原来不到九十斤,现在,上称猪的秤一称,哎哟,一百三,该宰了!

那个爱唱的农民又唱了—

哎呀嘿,石板上栽葱扎不下根儿,隔玻璃亲嘴急死个人,听说你要走消息可当真,想坏了父老乡亲还有那一窝小猪儿,我的舅娘亲—

他还没唱完,我就哭了。

我流着泪告别了裕陵大队的乡亲。

从把他们看成野人,到离不开他们!

10

来到公社,没让我当警察。甭问,还是政审的事。

可是,政审没过吧,却给我分到了政工组,管政治宣传。都干什么呀?写稿,办报,广播。战三秋,战三夏!

做梦也没想到,就这么拿了工资上了班。一个月三十三块钱,一下子就翻了身。

我高兴地跑到派出所去感谢大恩人,跑到半路,才发现两手空空。刚上班,还没发工资,什么东西也买不起。怎么办?只好硬着头皮去。嗨,哪怕带几个大柿子呢!

到了派出所,正碰上那个年轻警察,哦,小猪倌儿,你来啦?

老所长呢?

老所长调县公安局了。他让我转告你,到了公社好好干,小猪倌儿本色不能丢。

放心吧!你要是碰上他,千万替我带个好,就说小猪倌儿永远忘不了他!

说着,我的眼窝就热了。

我又想起那五个小猪崽儿,没有它们,我也认识不了这些好警察,也来不了公社。

我感谢好警察,也感谢小猪崽儿。

来到公社,坐了办公室。我心里总惦着那五个小猪崽儿,经常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到队里去问队长—

队长,我那五个猪崽儿没事吧?

没事。

队长,我那五个猪崽儿长大了吧?

长大了。

队长,我那五个猪崽儿乖不乖?

乖,乖!

有一天,队长接我电话,半天也不出声。

我急了,队长,我那五个小猪崽儿怎么了?

……

队长,我那五个小猪崽儿怎么了?

还是不出声。

问了好几次,他才说,卖了。

我当时就哭起来。可怜啊,它们还没长大,你们就给卖了,我的小猪崽儿唉!

队长说,唉,不卖不行啊,队里就指这个给社员分钱哪。

说起小猪崽儿被卖,我又想起了秀秀。她还是个孩子,也给卖了。

我问队长,秀秀有消息吗?我想她。

队长又不说话了。

喂,喂!听得见吗?

我叫起来,还以为电话不通了。

过了好一会儿,队长说,唉,你也别想她了……

为什么?她怎么了?

她喝了药,没了……

啊?!

我叫了一声,哇地大哭起来。

秀秀啊,秀秀,齐贵妃喝了药,你也喝了药。你的命好苦啊!

我难过了一整天,都没缓过来,两眼肿成桃儿。

公社赵书记问我,菊儿,你这是怎么了?想家了?

嗯,我点点头。

啊哈,这好办,星期天我让司机开车送你回家去看看。

那,那……那就送我回大队去看看,行吗?

啊?赵书记愣了,你不是想回家吗?行,行,听你的,你说回哪儿就回哪儿!

谢谢您!赵书记,您真是大好人!

赵书记是本地人,从小就在地里干农活,脸晒得像包公。别看他脸黑,心里可亮堂了。顶着个书记的帽子,帽子底下还是庄稼人。公社上下,没人说他个不字。

我在公社当宣传员的那些日子可真叫美,墙上挂着一大排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好吃的。栗子、李子、大鸭梨,当月有什么好果子,箱子里就有什么。全公社有十三个大队,队长们一来开会,就大兜小兜的给我带。为什么呀?为感谢我呀!

公社的有线广播站,大喇叭一到中午就响。

公社喇叭一响,各大队都跟着响。

谁广播的?我呀!广播什么?表扬啊!

哪个大队盖新房了,哪个大队夺高产了,哪个大队女的都上环,男的都结扎了!

队里得了表扬,全村老少爷们儿都光芒万丈。

广播是我广播的,表扬稿也是我写的。所以,栗子、李子、大鸭梨……

产桃儿的时候,还给我切好了,泡在瓶子里,做成罐头。

队长们说,菊儿,没别的,全是树上自己结的。

我只能收下,人家大老远拿来的。

哎哟,谢谢队长,谢谢队长!

我连饭都不吃了,咔咔咔!光吃水果。一照镜子,脸儿又粉又白,跟大桃儿似的。

三秋三夏,我跟赵书记下到各队去,他察看,我写稿,哪个队都把我当领导对待,我算哪庙的和尚呀!但是,人家对我好,我更要对人家好。因为我是从队里来的,知道农民特苦特不容易。

当然,我也会偏心眼儿,老是给我们裕陵大队上稿,夸裕陵大队粮食丰收,猪养得好。

有一回,把猪的分量跟粮食的混了,多写好几个零。

人家一听,啊?一头猪八千斤,那是猪嘛!

甭管是不是猪,反正我们队长乐得金光灿烂。他来公社开会,总要先来找我,看看我,说说队里的大事小情。我说,那个会唱山歌的大叔呢?我可想他了,什么时候让他来公社唱一个,我给他广播出去。队长乐得大嘴咧成瓢,好好,下回我就带他来。你要是给广播了,咱们队一出名,来听的人多了,还得搭个戏台子呢!

朱大妈也老远的来看我,背上背着一个大口袋。装的什么?一口袋炒杏仁儿!

杏儿熟的时候,树上就会掉下熟透了的杏儿。大妈一个一个捡起来,剥了,取出核儿,拿小锤一个一个砸了,取出里头的仁儿,拿小火儿炒香了。炒的时候,还分三份,一份原味儿的,一份咸味儿的,还有一份放了糖。三份装成一口袋,老远的走山路背来,一脑门子全是汗。

我抱住她就哭,哭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队的乡亲们,认为队里出了我这么一个人,是他们的骄傲。

可不,队里那么多知青,就我一个人调到公社了。

我每月领了工资,自己只留三块钱,剩下的全都寄给我妈。

妈回信说,钱收到了。妈不花,爸不花,你弟妹也不花,全给你存着。

妈的信,字不多。我看了好几遍。

看一遍,哭一遍。

11

说话来公社两年了,我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特别是跟我坐对桌的小张。

小张是分管知青的。他爱看书,趁文革乱腾,从县图书馆里偷了不少书,上班没事就背着人看。因为那些书在当时还戴着毒草的帽子。

他坐我对桌,当然瞒不了我。所以,我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红楼梦》《三言二拍》,还有《红与黑》《复活》,好多好多,都是他给我看的。看着看着,就着了迷,把自己想成书中的一个人。而且,总是命运最悲惨的那个人。有时是女的,有时是男的,一看就看到半夜,边看边流泪。碰到断电了,还打起手电看。有的书,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比如,《复活》。托尔斯泰写在书中的故事让我难忘,在一个下雨的晚上,青年贵族聂赫留朵夫以爱的名义占有了玛丝洛娃。玛丝洛娃怀孕了,聂赫留朵夫却抛弃了她。可怜的玛丝洛娃因此被养父母赶出家门,沦为妓女。后来又被人诬陷谋财害命而入狱。想不到在法庭上遇到了当陪审员的聂赫留朵夫。法庭判处玛丝洛娃流放西伯利亚做苦役。聂赫留朵夫受到良心谴责,为了赎罪,他丢下身份与她同行。在苦难的流放路上,聂赫留朵夫向玛丝洛娃求婚。他问玛丝洛娃,你还爱我吗?玛丝洛娃说,我还爱你!

看到这里,我心想,他们要是能结婚该多好啊!

可是,玛丝洛娃为了聂赫留朵夫的前途,最终拒绝了他的求婚。

我为她流泪,也为聂赫留朵夫流泪。

我实在舍不得这本书,真不想还给小张了。

小张一瞪眼,你要哪本都行,这本,不行!

唉,没辙。

一天,小张偷偷跟我说,公社要给你转干了!

我问,转干干吗?

他一听,眼瞪成猪,啊,转干干吗?你再傻也不能傻成这样吧?

他那样看着我,好像看妖怪。

你知道吗?要招大学生了,工农兵上大学!区里规定只有农村干部才能推荐上大学,所以赵书记安排给你转干。美去吧你!

我说,我不转,我不上大学。

啊?小张一听,嘴都合不上了。

我没成妖怪,他成妖怪了。

真的,我当时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我说,大学我不上,坚决不上。当初我上高中就是奔着大学去的,黄帅一出来,咔!让我到山里插队来了。我要是上了大学,赶明儿又出个黄帅,咔!说不定连山里都来不了了,直接弄到大沙漠成楼兰古尸了,到时候你去考我的古呀!

听我这么说,小张都没话了。

我又说,上大学读几年书又怎么啦?不如我这些年在社会里懂得多。

小张说,大学你不去,赶明儿知青分配,你说你想去哪儿?

我说,去工厂,当工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这是毛主席说的,你忘啦?

小张抓抓脑壳,哎,毛主席说的话里有“必须”这两个字吗?

我说,谁说没有?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我就是想当工人,有个铁饭碗,能养活我爸妈就行。

得,小张彻底瞪眼了。

赵书记知道了,说我目光短浅。

我说,短不短浅,反正我就这样了。

他说,不行,你一定要上大学,不然以后没出路。

我说,我爸妈太苦了,我想早点儿工作,挣了钱给他们寄去,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赵书记笑了,这就是你的理想?

我说,对,我没再大的理想了。

赵书记没能说动我。但是,他说我讲真话,有个性,坚持要给我转干。

转干就必须先入党。政工组组长老段管入党,他让我写申请,我说不写。

为什么?

你说说,我爸妈都是党员,下场怎么样?

老段噎住了,噎得直瞪眼。脸上安静了一会儿,又转成笑眯眯的大阿福,咱们不讨论这个。太深!菊儿,你就写吧。你够条件了,写了就批你。

我说,我够条件的地方多了,一政审,就来个烧鸡大窝脖。

老段说,现在有了新政策,对出身有问题的人也不能一刀切,要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出路。你呢,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嗨,就这么说吧,你已经教育好了,都可以拿出来教育别人了。你写了申请书,组织就批你入党。

我拉长声音说,可惜呀,我不写。

小张在一旁听不下去了,说你真是茅坑儿里的石头!

我说,茅坑儿里没石头,你踩哪儿拉屎呀?踩屎里?

小张说,我哪儿也不踩,飞着拉!

老段叫起来,哎哟喂,咱俩就别讨论拉屎啦,离题太远啦!

他又转脸问我,菊儿,今个儿就要你一句话,你写是不写?

我说,不写,不写,就不写。

老段说,都说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我就不信。这回我信了。

他摇摇头,找赵书记汇报去了。

我这人就是这个德行,我认准的理,谁想扳倒都难。还有,谁得势我不羡慕,谁倒霉我不取笑。谁比我强我不巴结,谁比我弱我不欺负。我觉得,人要活得真实一点,别装。你再牛,还不是俩肩膀扛一脑袋,一样的吃饭、拉屎、放屁。

赵书记听了老段的汇报,亲自来找我,菊儿,你大学不上,干也不转,到时候可哭鼻子!

我说,您放心,哭也不当您面哭。

赵书记冲我一瞪眼,神经病!

就这样,我党没入,干也没转,大学也没上。

没过几天,上面发了话,让知青分批返城。不少单位也来公社招知青,师范中学,市图书馆,人民医院。

小张对我说,嘿哟,都是好地方。菊儿,你是孙悟空进了蟠桃园,想吃哪个,随你挑!

我说,除了工厂,哪儿也不去。

小张叫起来,你王八吃秤砣啦!

我说,吃秤砣怎么啦,吃秤砣,拉秤砣!

小张气得脸都歪了,你真是,打着手电进茅房—找死(照屎)!

终于,有一天,京纺来招工人。京纺,就是北京纺织制衣厂。

我一听就喊起来,我去,我去!

小张说,偏不让你去。

赵书记说,就让她去吧。唉,菊儿,可惜你了!

当时,我只顾美了,没有好好琢磨他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赵书记,真是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大好人。

我要去京纺了。临走,我对小张说,小张,我要向你认个错。

小张问,什么错?

我说,反动的错。

小张吓了一跳,四下看看没人,这才收回贼眼,你说吧,你反动什么了?

我说,我查了,毛主席说的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没有必须两个字。

小张笑起来,嗨,这叫什么反动。这说明你学习领会毛主席的教导特别深刻!

我也笑了,真的?

小张说,可不是真的么,你不光是口头深刻,还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骨头上。

我瞪大眼睛纠正他,不是落实在骨头上,是落实在行动上。

小张说,没骨头你能行动吗?没石头你踩哪儿拉屎呀?

啊?你还记着哪,还生我的气哪?

小张说,咱哪能生工人老大哥的气?

我说,我是工人老大姐好不好?

小张说,不好,把你叫老了。公社就你年轻,留不住啊。

听他这样一说,我鼻子都酸了。

小张说,菊儿,你要走了,我送送你。

他一直把我送了很远,很远。一路上,不知为什么,爱说爱笑的他,不说也不笑。

要分手时,他小声说,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说完,给我一个纸包。

打开一看,是《复活》!

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12

京纺也在昌平。老段的老婆就是京纺的工人,他听说我要去京纺,挺高兴,说正好跟他老婆做伴儿。还说,京纺待遇好,工资高,全国有名。

的确,那会儿京纺很有名,是全国最大的毛纺织厂。进进出出几千人,像地里的庄稼长了腿。我呢,也成了其中的一棵庄稼,当上了纺织女工。那年,我二十岁。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那是传说,能端上铁饭碗按月拿工资是真的。

进厂后,厂长带我先去细纱车间参观。哎哟,跟做梦似的,特美!

毛纺工艺要求车间保持二十七八度恒温,所以这里一年四季是春天。大冬天的,女工们穿得特少,小红衣服,小白裙子,戴一个帽子,围一个围裙,推一个“法国”小车,像仙女一样,飞来飞去,好浪漫啊。

我叫起来,我要来这个车间!

厂长说,你也别挑,给你分的就是这个车间。

细纱车间是纺纱的最后一道工序。

羊毛到了厂里先挠,挠完就成了毛团。毛团经过一道道工序,变成粗纱,然后送到细纱车间。细纱车间的机床都是法国的,特别高,车间的女孩儿,都得一米六五以上的个儿。所以,人家说要找对象上细纱。个儿高不说,手指头还得细。纱锭一个挨一个,就留一点儿缝儿。接头儿时,手指要插在两个纱锭中间,一弄,一转,一捻。那个动作特别美,小燕飞似的。想练熟了,得半年。腿脚也跟跳舞一样,笨一点儿都没戏。

细纱车间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人歇星儿,机器不歇星儿。三班倒!

不像在公社,工作完了,到点儿就能睡觉。

我一开始,真熬不了那个夜。半夜睡得正香,突然,丁零零!铃响了,轮到上班了。眼睁不开,闭着也得去。提个饭盒,丁零当啷,边走边睡。

咚!脑瓜儿撞在门框上,肿起一个大包。拿手一摸,跟桃儿似的。

这时候,就想起队长们给我送的桃儿了。哎哟,吃都吃不完。

现在,没桃儿吃了。头上撞出个桃,又痛,又不能吃。

最要紧儿的是接线头儿。纱锭一分钟能转好多圈儿,得拿腿把它给顶平了,上面是粗纱,跟手指头那么粗,机器把粗纱分开后,变成细纱,再由人工把细纱拽下来,两头一拧,就纺成了更细的纱。细纱那线头,哎哟,就跟头发丝那么细,断了很难接。

我是学徒工,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接线头儿。纱是白的,我手上抹上红色的粉笔粉,一捻纱,捻出一道红,那就是要接头的记号。不是拿手接,而是随机器的转动,啪的一下给接上。接的地方不能有接头,这样织出的料子才平滑。出徒考试的时候,要记录你一分钟能接多少个头儿,接够数了,才能达标,才能出徒,才能涨工资。那会儿,学徒工每月才拿十六块。

可是,别人都接上了,都够数了,就我接不上。特郁闷!

车间里那么多机器咔咔转,每台我都得拿手摸着,看着,哪个头儿掉了都得去接。如果接不了,它就会空转,这样粗纱进来通过吸风口时就被吸进去,通道立马堆起一大堆毛。那就是废品。每天检验员都要称这堆毛,毛多了就算没完成任务。

当然,这些毛都是好毛,还要重新送回工序中再加工。

有一天,我看自己出的毛实在太多了,一着急,把那堆毛卷巴卷巴就给扔了。结果让人发现了,差点儿挨批斗,说我是破坏分子。

厂长得知情况,就找我谈话,你知道吗?这叫破坏生产!

我说,干吗叫破坏生产啊?

这些毛都是国家财产,你给扔了,就是破坏生产。

那我老完不成任务怎么办呀?

怎么办?努力!

这时候,我就想起山里的蓝天白云,想起放猪的快乐。

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猪出了庄哎—

现在可好,我满车间跑来跑去,被机器赶得像头猪。

我跟厂长说,我还想回农村,哪怕种地都行。

厂长说,你嘴里老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的,这像工人阶级说的话吗?我问你,孩子都生出来了,还能塞回你妈肚子里吗?

我一听厂长说妈,就掉泪了。

我给妈写信,妈,接线头儿可难了,我想回农村。

妈回信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菊儿,你要当好马。妈相信你能行。

妈,你放心,菊儿听你的话,菊儿要当好马。

我给妈回了信,也咬了牙。我就不信,小小线头儿能拿住我!

就在这时候,我认识了他。

从这天起,老天注定要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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