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一下子站了起来,“阿宁,我是说,我近来吃得都清淡,怕不合你胃口——”
秦昭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
凤妩伸手夺了那饭盒,打开。
清粥,青菜,萝卜。
“俞妈妈,俞妈妈!”凤妩没有看那小厮,而是叫着俞妈妈的名字。
俞妈妈快步走了进来,看见桌子上的饭菜,叹了口气。
“大厨房日日就送来这样的饭菜?”
重活一世,凤妩也大抵知道爹爹在公主府是什么日子。
不过,知道和亲眼看到,终究还是两码事。
俞妈妈下意识去看秦昭眼色,却被凤妩打断,“俞妈妈,你别看我爹爹,你看着我,你与我说。”
俞妈妈的腰微微弯着,神色有些激动,嘴唇也开始发抖,眼睛看着凤妩,却仍有些许不定之色。
“俞妈妈,你与我说,我必要为爹爹讨个说法。”
凤妩一字一顿,立下承诺。
俞妈妈终于哭喊出声:“姑娘啊——”
……
听完后,凤妩面色仍然平静,甚至静静吩咐香兰从孤影园送来了晚膳。
“爹爹,承安,你们先吃,俞妈妈,你跟我来。”
“阿宁,你莫要为了…”秦昭心中忧虑。
讨说法?讨到最后还是要到那位的头上,若是阿宁一心要为他主持公道,那伤得,可就是她自己,他如何舍得?不过几碗清粥小菜,吃就吃了,可阿宁要是因着这事受了委屈,可真真是得不偿失啊。
凤妩眼中迸发出不合年纪的冷意,在门框边慢慢回转了头。
秦昭怔住了。
“爹爹,那些人如果欺到了头上,忍着是没有用的,只有扑上去以命相博,怎么着也得撕掉一块肉回来。”
凤妩走出去了,秦昭却想着那句话。
忍着是没有用的,扑上去以命相博么……
秦昭看了眼在旁边吃着白斩鸡的儿子,慢慢攥紧了拳头。
院子里
不等凤妩问,俞妈妈就道着其他短缺的份例,把凤妩听得直皱眉头,长公主府当初与驸马府合并,一应花费都从长公主府流出,长公主不管这事,主事的是蹁跹园里的某一位主子……
敬元对于长子凤承衍与凤妩虽谈不上喜欢,但他们只要不插手蹁跹园里的事,她对于他们还是乐意纵着的。
长公主府还不至于养不起几个人。
蹁跹园那二十多个面首,就是敬元的底线。
凤妩的目光落在这方朴素小院,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朝着蹁跹园的方向走去……
身后突然被人叫住。
是秦昭。
“爹爹,您不用劝我了,我今天…”凤妩没有回身。
“我与你一起去。”
凤妩微惊,然后转过身子。
秦昭一手扶着门框,风吹起他的发梢,凌乱却又柔顺地依附在肩头,秦昭轻轻蹙着眉头,眼中满是心疼之色。
“阿宁,那龙潭虎穴,爹爹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闯呢?阿宁啊,你想去,跟在爹爹身后就好了呀。”
凤妩想笑,又想哭,脸上表情看起来很是古怪。
秦昭提了衣摆,跨过门槛,一步步朝她走来。
然后将大掌轻轻地覆在她的额头。
“阿宁,你才十三岁啊,还是爹爹的女儿呢,用不着这样的。”
女娃娇娇软软的,天生就该享福的。
凤妩笑着,抬手抓住秦昭的大手,秦昭顺着她,轻而易举地把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
凤妩笑起来,眼睛发亮。
“爹爹,我们走吧。”
蹁跹园
长公主身边的管事嬷嬷姓高,看起来最是和蔼可亲的——以前凤妩就这么觉得。
可现在,似乎不是这样。
高嬷嬷那张脸和和气气的,任谁都觉得亲切几分,可就是这样一个整日笑盈盈的人,管着蹁跹园那一群面首,这么些年竟是让他们平安无事,虽偶有一些小摩擦,但闹事却是从没有过的。
这个人,不容小觑。
高嬷嬷见了来人,就端起了笑脸。
“二姑娘来了?驸马爷也来了?可是稀客!姑娘跟驸马先等上一会,老奴这就去禀告殿下。”
凤妩倒也没恼,也笑起来,“怎么,连我见母亲都要通传了吗?”
高嬷嬷的目光落在那双交叠的素手上。
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煞是好看。
可终究不是殿下喜欢的,就算是再好看的东西也没用。
“老奴哪儿敢拦着二姑娘?不过是殿下屋里还有…”高嬷嬷突然看见那一抹灰色衣袍,噤了声。
凤妩的目光一直紧盯着高嬷嬷,看她这般,心中也是明了。
“行了行了,我不与你为难,快去通报。”
凤妩装出一副不耐烦的娇纵样子,挥手让高嬷嬷进去。
高嬷嬷自然是点头哈腰,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
倒像是十足十地奉承着她。
高嬷嬷走后,凤妩的目光看向了自来后便一言不发的秦昭身上,发现秦昭正看着自己。
“爹爹,你怎么…”
“阿宁,原来你在公主府,并不开心。”
凤妩已经褪去了刚刚那般做派,秦昭从头至尾看着,当初那个单纯可爱的姑娘在公主府却得活出另一副面孔,他却不觉得她圆滑世故。
他的阿宁,受累了……
凤妩笑笑,“没关系呀,阿宁在爹爹身边一直很开心的。”
一个白衣公子端着一盅汤路过凤妩二人身边,他头微微低着,却让凤妩脸上毫无血色。
清月!
白衣一贯是蹁跹园那群人的装束,看起来倒有种超脱世俗的美。
可他们做的事,却是跌落凡尘的。
纵使那个少年并未抬头,凤妩却肯定那就是清月。
喜欢一个人,当然是把对方的模样姿态刻在骨子里的。
凤妩亦是如此。
可最后呢?
凤妩有些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他跪在敬元面前,拿出了她给他的信件和香囊。
“二姑娘错爱,奴才不过是卑贱之人,怎么担得起二姑娘的喜欢……”
她当时是极为震惊的。
后来,他在她旁边看着她饮下鸩酒。
长公主走了,他还在。
他轻轻走上前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
“凤妩,你美得太张扬,阿倾不喜欢,所以啊……我要毁了你。你别怪我狠心,怎么着我们也是有过一段快乐时光的,我想了许久,最后觉得,你这么美,可不能伤了,这鸩酒啊,最是体面……”
凤妩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他的脸了。
“你等等——”
清月闻言,止住了步子,仍是低着头,看着那一灰一红的衣摆,一时并不能知道这是哪位。
他根本想不到眼前之人便是驸马爷。
而他之前从未见过凤妩。
于是他道,“二位可是来拜访殿下的?这里是殿下的居处,请二位移步会客厅。”
凤妩定定地看着他因为回话而微微抬起的头。
她这身子不过十三岁模样。
少年比她高得很。
所以清月看见了少女的模样。
只一眼,便低头不敢再看。
好一个容貌昳丽的姑娘,只是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清月愣住了。
少女的脸色很是难看,就那般冷冷地看着他。
美得惊心动魄。
清月不敢再看,怕失了魂。
不知道这是殿下的哪位客人。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开口问道。
“小的清月,是在蹁跹园端茶送水的。”
凤妩自然看见了那张脸,比当初要稚嫩些许。
是了,上一世她是和凤倾一起来蹁跹园的时候遇着了清月的,他得罪了一个风头正盛的面首,二人帮他解了围,那还是两年后的事情。
凤妩找人给那人拉下去打了一顿。
凤倾在他身边柔声安慰。
心,就是在那一刻动的。
不论是她,还是他。
可如今的清月,不过是一个养在园子里没多久的十七岁的少年,而不是两年后的那个隐忍大胆的男子。
“呵……模样倒是好看。”凤妩低低地笑道,声音却没了多少起伏,“不过…罢了,你送汤去吧。”
清月怀着满腹疑问走了。
不过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了吗?
那姑娘……是谁家姑娘?
清月走到门口,遇着了高嬷嬷。
高嬷嬷小步往外面走去,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清月退避到一边,躬身唤了一句“嬷嬷”。
那客人,很重要?
清月望了望高嬷嬷远去的身影,然后定了定神继续往屋里走去。
敬元脸上还带了些潮红,伸手将汤拿了去,顺手在清月的手上摸了一把。
清月惊得立马往旁边坐着的千氏看去。
千氏视若无睹。
敬元见他这副小鹿般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将手探向他的腰腹摩挲着。
少年的身体很快起了反应,清月满面通红,又不敢动,只能僵着身子站在原地。
敬元见此,笑得更开怀。
“来了多久了?嗯?”敬元开口,声音还有点沙哑。
“回…回殿下,来了三月有余。”清月低声道。
长公主却在此时收回了手,挥手让他等在一边,自己端起汤喝了一口。
门口有动静。
清月回头,脸上还带了红晕。
正巧与凤妩的视线对上。
清月下意识拿袖子遮在身前,一时羞愧难当。
凤妩倒是没看他,只是走上前去,“母亲。”
敬元“嗯”了一声。
清月突然觉得自己那番在门口的主人模样很可笑,有些局促地看向那片红色衣摆。
他不敢再往上看了。
敬元的目光落在那灰衣男子身上,“驸马爷也来了?还真是稀客啊。”
千氏看了眼秦昭,起身行礼,“见过驸马爷。”
秦昭点点头,这二人的姿态声音都在昭示着为何二人会被拦在门外。
只是他心中很是平静。
阿宁方才告诉他,进了屋子就让她来说,秦昭正好不想与屋内人说话,也乐得答应。
“母亲,我今儿去了驸马府,才发现那里的奴才都好生惫懒,府里的丫鬟婆子还敢在一起吃酒打牌,着实是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于是女儿就把驸马爷拉来了。”凤妩声音中带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小嘴一吐,半是撒娇半是控诉。
敬元只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女儿如今也十三岁了,该是要学管家了,我看上了驸马府的俞妈妈,想要请母亲把秋梧园跟孤影园一并交给我管,要么等女儿过几年嫁了人,可真真是要被指着说蠢笨呢!”
敬元笑,“你这般年纪,就想着嫁人了?还真是不害臊。”
“母亲就别打趣女儿了!明明晓得女儿是什么意思的!”凤妩跺了跺脚,显然是急了的样子。
敬元大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面上却仍是那般慵懒作态,“行啊,那以后孤影园与秋梧园的大小事情,就不必往我这里报了,听着也糟心,全都归你管。行了,都出去吧。”
一锤定音,丝毫没有过问秦昭的意思。
凤妩看了一眼秦昭,“哼”了一声扬起下巴就走了出去,脚步飞快。
秦昭皱了眉,动了动嘴,也跟着走了出去。
敬元看着二人之间的动作,勾了勾唇靠在椅背上,眼中意味不明。
秦昭到了院外,看见等在那里的凤妩,看她在扫视了他身后无人跟随之后,才亲亲热热地跑来搂住他的胳膊。
“爹爹,我演的好不好?是不是看起来我们俩特别不对付?”
秦昭失笑。
这丫头,真是鬼灵精。
回了孤影园,凤妩便招了俞妈妈来。
“以后有事便可以来找我,以后我与爹爹园子里的大小事务您做主就是,遇到拿不定的再来问我。”
俞妈妈一听,立时慌了起来,“姑娘,怎使得?老奴…老奴怎么担得起……”
凤妩拉起了俞妈妈的手。
“俞妈妈是爹爹从秦府带出来的人,我信您。妈妈尽管去做,天塌下来还有我担着呢。”
俞妈妈眼眶已经湿润了,朝着凤妩郑重地行了一礼。
“老奴谢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