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承衍从小门而入，蹁跹园丫鬟随从今日都必须待在屋子里，故而园子静悄悄的。
路经池塘石屏，凤承衍忽然发现拱桥上有一人影，未免惹来麻烦，就拉着童仆躲进了石屏之后。
凤承衍透过缝隙悄悄去看，发现那人竟是个盲者，眼上覆一白绫以蒙面，看不见面容，只是姿态皎皎如月，一身青衣如许，让人忍不住猜测其白绫之下的容貌是有多么绝色。
这人，不是面首。
出现在蹁跹园的男子，又非面首……
必定不是小厮，这从他眼盲且那通身的气度来看就不可能。
这人一定在蹁跹园许久了，他虽是眼盲，走路却是四平八稳的。
凤承衍不敢出声，他心里暗暗有个猜测，那就是十五蹁跹园封园的原因……
多半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男子。
拱桥那边突然传来了动静，凤承衍心底发毛，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
然而来人却是长公主身边的高嬷嬷和一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小厮罢了。
二人朝着那男子走去，凤承衍眼尖地看到，小厮手中抱着一摞东西，似乎是……
账本？
凤承衍只觉心中惊疑万分，也顾不上什么请不请安，直接从来时路悄悄退了出去。
似乎无人注意到这边情况。
而在凤承衍身后，那瞎眼公子却把头微微抬了抬，正朝着凤承衍离开的方向。
高嬷嬷察觉，问道，“公子怎么了？”
瞎眼公子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高嬷嬷似乎习惯了瞎眼公子如此慢待的模样，只接着问道，“公子，殿下说的那话，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瞎眼公子皱了眉，终于出了声，“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绝不同意。”
答案似乎在高嬷嬷意料之中，是故其也没有另说什么来改变瞎眼公子的心意，只留了一句话，“公子终有一日会明白殿下心意的。”
而后慢慢离去。
那小厮这才捧着账册上前，“公子，难得从屋里出来，可要再去别处逛逛？如今季节，蹁跹园风景甚好。”
小厮突然止住了嘴。
风景再好，公子他……
看不见啊。
那瞎眼公子倒没有什么太大感触，反而道，“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的心还是敞亮的，我还能听那鸟语，闻那花香，摸一摸那花红柳绿的景色，走吧，难得出来，再与我逛一逛吧。”
凤承衍没有直接去秋梧园，而是一头扎进了凤妩的孤影园里，连丫鬟都来不及禀报。
凤妩看着一脸惊慌凝重的凤承衍，直接挥退了丫鬟们，只留了香玉一人。
听完凤承衍所言，凤妩心中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凤妩自然知道蹁跹园十五不得入的规矩，却从未深究。
凤妩突然想起来什么，急急问凤承衍，“大哥哥，可有人看见你？”
凤承衍摇头，“我身边只有我院里一个小厮而已，再无他人。”
凤妩皱眉思量，按照她的记忆，郭氏约莫在两个多月之后被软禁，凤承衍也不得见，而后郭氏的病情日益加重，而后便是凤承衍中举，长公主府非但没有替他疏通关系反而是将人扔到了边塞小镇，不得善终。
要说凤妩先前还觉得奇怪，那么现在就明白了七八分。
怕是这个秘密，太重大了。而前世凤承衍窥得此人的行为，怕是被发现了！
许是经历了生死，凤妩的心肠格外冷硬了些。
那小厮，不能留。
凤妩计算着时间，这一世，事情似乎发生得更早了些。
如若仍如上一世一般，那那个小厮，定是出卖了凤承衍，才会引出一系列的事来。
对了！
凤承衍死前，凤妩去见过他一面，回府后不久，便被赐下鸩酒。
会不会也与这件事有关！
长公主怕自己也知道了这件事，故而斩草除根？
还有凤承衍写给她的那张绝笔纸条！
凤妩看向凤承衍。
大哥哥他……前世到底做了什么？是深入调查后查明了长公主府中的事吗？
凤承衍面对着凤妩突如其来的锐利目光，忍不住微微退后一步。
“二妹妹，你，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凶地看着我？”
凤妩这才回神，而后叹了口气。
凤承衍如今生父未亡，心性还未成长，并非那个瘦骨嶙峋却沉静睿智的男子。
凤妩轻轻出了声：
“大哥哥，你手上，还没沾过血吧……”
良久，凤氏兄妹才从秋梧园出来。
香玉跟在二人身后，垂着眼睛，看不清面色，一出门就匆匆离去了。
院里，站了个人。
凤妩颇为意外，开口直呼道，“二堂兄！”
小姑娘奔他而来，红色的发带随风扬起，与秀发在风中交缠着，飘摇着…衬着巴掌大的小脸，小姑娘满面笑容，眼睛弯弯，愈发显得灵动妩媚起来。
秦陆看着凤妩突然止住脚步，站定在他面前。
若是止不住……可就要扑到他的怀里去了。
秦陆突然想，怎么就止住了呢…
想法一瞬间就被淹没了，因为——一个少年走上来，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一个读书人的礼。
“承衍，仰慕凌霄君已久。”
凌霄君啊，那还是三年前他年少中举时候的名号。
樊陵凌霄君，十五探花郎。
年少成其事，逍遥抛儒官。
他不想做官。
有时候，与死人打交道，要比与活人打交道容易得多。
死人的心思，不用猜。
这是严叔告诉他的道理。
秦陆看着眼前士人扮相的少年郎，一如三年前那个凌霄君一般，意气风发，满身书卷气。
秦陆的态度温和了些，“阁下如何称呼？”
“凤家大郎，名承衍，未有表字。”
秦陆脸上的温和消散了。
并非他歧视一个面首的儿子，而是因为这些面首的存在，舅舅这些年才过得如此煎熬。
阿宁，亦是。
凤妩见秦陆脸上的表情变化，一时也猜到了三四分，遂上前一步轻轻拽住秦陆的衣袖，在手中左右摇晃，跟只撒娇的猫儿似的，口中软软糯糯地喊道，
“凌霄哥哥，大哥哥仰慕你好久了呀，要不——”
“凌霄哥哥送给我大哥哥一个表字吧？”
凤承衍的眼睛亮起来，带着希冀的光望向秦陆。
一大一小二人，皆看着秦陆，况秦陆又被凤妩左一个“凌霄哥哥”右一个“凌霄哥哥”唤得心软，于是看着凤承衍道，“赠以表字，恐于礼不合。”
凤妩见秦陆松口，立马抢话道，“合！合得很！特别合！”
秦陆无奈地看着小姑娘。
凤承衍再行一礼，“承衍为面首子，父为一小厮，未读几本书，不愿为承衍取字，承衍亦无师，若得凌霄君赐字，自当是欢喜不已。”
见他如此说，秦陆微微低头，良久之后轻轻说出二字。
“怀初。”
望以后啊，这个少年郎进了官场，仍能怀有初心，不被污浊。
怀初怀初，亦是缅怀自己当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