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林菁霜当初所担心的那样,岳崇韬当年是作为蓝玉案的同党被判处弃市之刑,在朱元璋敕命编写的辑录所有蓝玉同党的《逆臣录》中,岳崇韬的名字只是排在了那些被牵连的公侯贵戚。皇上要想诰封岳崇韬,这蓝玉逆党之名却实在绕不过去,要么不诰封岳崇韬夫妇,要么为蓝玉翻案。
可是岳麟禹立如此功勋最后不能封爵和诰封,就算朝廷好意安抚,岳麟禹本人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可要是这事坐实的话,那以后朝廷再有战事的话还有哪位武将愿意上阵为国杀敌?
但是要为蓝玉翻案,这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作为朱元璋钦定的逆案,蓝玉案绝不是哪个大臣所能推翻的;别说是大臣了,就算作为皇帝的朱瞻基本人也不可能做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朝廷在封赏其他全部有功将士之后久久没有对岳麟禹做出过任何表示。一直久到整个朝廷上下都觉得奇怪时也没有见岳麟禹有过任何表示,依然恭恭敬敬地上朝下朝,就像自己从来参与过平叛之战一般。
不过据坊间传言,就岳麟禹的封赏问题,内阁之中就已经吵成一团:以杨荣,金幼孜,杨溥三人为首主张要以封爵来赏赐岳麟禹,而以杨士奇为首觉得岳崇韬是蓝玉逆案的成员,不应封爵,只要给予岳麟禹一些钱财,土地最多是世袭官位等待遇即可……
“霜妹妹,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才会给麟哥哥封爵啊?”这天岳麟禹上朝之后阿雪不安地问道,“会不会还是因为蓝玉案而迟迟定不了呢?”这天岳麟禹上朝之后,双姝便在讨论这事。
林菁霜笑了笑道:“蓝玉案本就不是什么铁案,太祖皇帝处理蓝玉本就是为了剪除功臣而已。”
阿雪和林菁霜相处已久已经渐渐明于朝堂之事,她蹙眉道:“这岂不是很难办了?”
“这个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十分容易。蓝玉案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些功臣早就是过眼烟云。皇上根本不需要担心那些功臣会死灰复燃,现在别说蓝玉案的当事人,就算侍奉过太祖皇帝的人也差不多都死绝了,说不定看过《逆臣录》全篇的人也寥寥无几了。”
“你的意思是……”
林菁霜摆弄了一下衣袖笑道:“以前我想错了,皇上根本不需要为父亲翻案或者推翻蓝玉案,只需要将《逆臣录》中记着父亲的那条记录毁去即可。”
“既然这样那皇上为什么还是迟迟不肯下诏呢?”
阿雪说完这句话后,林菁霜默然良久才摇头道:“圣心是天下最难料的,小时候我跟师父学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深谙帝王心术了,那时候师父总是笑而不语,以前我还以为师父是在故弄玄虚。后来和师兄切磋,继而自己也当上这圣主之后才慢慢理解师父的那番微笑是什么意思了。”
“是什么意思?”阿雪不解地问道。
“圣心这事就连帝王自己也无法捉摸。可以说任何风吹草动的事都有可能左右圣心,可能前一刻你还是皇上的座上宾,下一刻便因为疑心你是谋反之人而成为刀下鬼。”
阿雪一惊,呆了一会儿才道:“那皇上会不会对麟哥哥不利?”
林菁霜双手紧紧相握道:“我也不知道,我让麟禹哥哥谨慎低调就是这个意思。但愿皇上不会起狠毒之心。”
就当双姝为岳麟禹担心的时候,岳麟禹被朱瞻基传唤到文渊阁中,这座殿阁是文华殿后的一座大殿,是皇宫中存放书籍之地,算是皇帝的一座大内书房。不过正因为是皇帝的书房,所以除了内阁大学士以外,一般并不会在这里会见臣下。
“岳爱卿,你可知朕为什么将你唤到此处?”
“臣乃一介莽夫,请皇上示下。”
“朕知道外臣们都在议论朕为何迟迟不封赏你,是不是有鸟尽弓藏之心。想必你也会有所犹疑吧?”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说着岳麟禹跪了下去伏在地上。
“其实当年望海埚之战捷报传来之时朕正陪侍在太宗文皇帝侧近,当时文皇帝就有给爱卿封爵之意。只不过令尊是蓝玉逆党之一,要为爱卿封爵势必会有悖太祖高皇帝祖训,所以迟迟犹豫不决,哪知爱卿却始终无所怨言,所以先帝才委任你为副使出使日本聊表先帝之心。”
“先帝对臣的隆恩,臣万死难报!”岳麟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道。
只见朱瞻基走到一处书架前,从架子上拿下一本书,一边翻着一边说道:“这次若非爱卿,朕说不定早就成了朱高煦的阶下之囚或者是刀下之鬼了。爱卿又立此殊勋,如若还因此亏待有功之臣,恐怕天下都会以为朕非。”说着他将书中的一页递到岳麟禹面前。
岳麟禹抬眼看那页正是写着岳崇韬如何参与蓝玉谋反经过的记录。这本《逆臣录》他也看过一遍,当看到父亲那一段时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恼,但也是十分无奈。
却见朱瞻基拿着这本《逆臣录》走到桌案旁边,拿起一支朱笔饱掭朱砂将书上岳崇韬那一段尽数抹去后又对岳麟禹道:“昨日朕已经去奉先殿祭告太祖高皇帝,从今往后赦免令尊所有罪愆。”说着又是一招手。
旁边一名内侍展开一封诏旨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千营提督岳麟禹,随太宗文皇帝奉天靖难以来凡十数载,屡建殊勋,忠勤王事,奉公勤勉,殊为难能。今于平定庶人朱高煦谋逆中屡立战功,特加封岳麟禹为太子太傅,柱国,世袭靖逆侯,赐券书;封其妻林氏为一品夫人。赠其父岳崇韬为靖逆伯,荣禄大夫;其母林氏为二品夫人。钦此。”
岳麟禹对着诏书连磕三个头道:“皇上如此厚恩,臣万死难报!”
等岳麟禹谢恩之后,朱瞻基又将他搀扶了起来勉励了一番才让他回去。
岳麟禹又谢恩退出之后,朱瞻基抬头看着屋外的天空,过了片刻之后对内侍道:“摆驾逍遥宫……”
朱高煦已经在这处废旧的寺院里住了不少时间,此时已经不复当年的雄心了,他现在只求能够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以及自己家小能够平安无事。
当听到朱瞻基来到的时候,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便是一喜:只要自己卑躬屈膝,言辞恳切一些,只求朱瞻基能够放自己和家小一条生路,即使被刺配到当年朱棣第一次分封自己藩国的云南,也是好的。
“罪庶人朱高煦叩见皇上!”当朱高煦见到朱瞻基走进来之后立刻跪倒在地,而且还尽力地蜷曲自己的身子以示恭敬,说话的口吻极尽谄媚。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道:“二叔请起,按照高皇帝祖训:在朝堂上先执君臣之礼,至后堂再行家礼。此处不是朝堂,朕应该对二叔行叔侄之礼。”
“罪人万万不敢拜受皇上的叔侄之礼。”朱高煦依旧保持着那种蜷曲的姿势。
朱瞻基却也不客气,直接道:“也罢,既然二叔坚持不肯受,朕也不勉强。二叔请起,朕今日来是想跟二叔叙叙旧。”
朱高煦一听皇上语气柔缓心中自然大喜,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罪人谢皇上隆恩。”随即站起垂手立于朱瞻基面前。
朱瞻基端详了朱高煦良久然后微笑道:“二叔面色红润,想来这几日休息得不错。”
“罪人谢皇上挂念,罪人请皇上保重龙体。”
“这天下还纷纷攘攘,朕该如何保重龙体?”
朱高煦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讪讪地挤出一丝笑容。
朱瞻基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继续道:“而且还有那么多藩王,他们之中要是有一两个像二叔这样图谋不轨的,朕恐怕就算是目不交睫也未必能应付得过来啊。”
朱高煦“噗通”又重新跪倒,如捣蒜一般磕起头来道:“罪人罪该万死,但请皇上饶命,就算发配云南罪人也是甘之如饴。”
“二叔,你知道朕当初在乐安州为什么不攻城反而要将你劝降么?”
“是皇上体念罪人是太宗文皇帝的不孝儿子。”如果朱瞻基承认自己这番话,那将来再论罪的话可能还会留点情面。
可是朱瞻基却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道:“朕是要让其他藩王知道生杀予夺皆出朕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看他们还有谁再敢觊觎朕的皇位。”
朱高煦悚然一惊再偷眼看向朱瞻基的脸时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亲亲之情,反而眼神冷冽让人不寒而栗。朱高煦心中一寒哆嗦怔怔地难以应答。
不过朱瞻基并没有要他说话,接着道:“当年秦二世问赵高如何才能向天下昭示皇帝的威仪,赵高给他八个字:‘贵者贱之,贱者贵之。’这赵高祸乱秦室,可这话朕则深以为然。朕来这里之前刚刚加封岳麟禹为靖逆侯,诰赠其父。”
朱高煦顺口说道:“那岳麟禹的父亲是太祖钦定蓝玉案的逆党啊,怎么能……”
朱瞻基淡淡地道:“不错,朕当着他的面将他父亲的名字从《逆臣录》中删去。让岳麟禹感激涕零,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