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息烽沉默着,孙小沫眯起眼,因为他的沉默之后,总是迁就。
“那么,我往南面走走,你们先回客栈去,三个第二境,虽不能胜,自保想来问题不大。”
孙小沫欢呼道:“早说了,师兄也是个大大的侠客,顶破天的大丈夫。”
顾息烽无奈道:“别说那么多好听的。”
他转头看向其他两人,说道:“万事,以自保为先。”
“知道了。”
另一姑娘问道:“师兄却为何往南面去?”
顾息烽撑着伞,手握佩剑,白衣随风走,缓缓摇头,说道:“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
三人都没懂,顾息烽笑道:“先去吧。”
孙小沫将信将疑,突然又想着,师兄莫不是怕死了?
念头一起,想着这个遇事总先走脱的师兄,微微抿唇,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有些事情,明摆着。
回头看了一眼,两眼。
三人离去,顾息烽独自一人,撑伞立雨中,脚底下,草面已成水塘,不远处,又有狂风袭来。
他微微叹气,眉头一挑,转身往南面走去,那个女掌柜,也不是个好相处的啊。
这场令人心生愁伤的风雨,也实在不讲道理。
符师分人与正。
正者,借天地之力,行天神之权。
人者,凭精血之气,化人间之意。
他最不喜欢碰上的,就是那些正符师,不讲半点道理啊。
这风雨之力,说借,也就借了。
凭着神识感应,顾息烽赶到一处高地时,只在枯树下,寻到一张法坛,其上香炉黄纸仍在,那根本的符篆,却不见踪影。
原来,竟还不是一用便废的寻常符篆。
也是个,不寻常的符师。
顾息烽撑伞蹲身,转头却听狂风中夹杂马蹄声,缓缓转头,高地下,有大汉胯骑黑马,肩扛木棺。
任雨水淋湿发丝,由衣衫贴紧胸膛,那大汉,面不改色。
顾息烽站起身,脚下一点,如风中飞燕,翩若惊鸿。
马蹄如飞,不多时,那一间破旧院子已现目中,顾息烽也只得踩在梨树上,纸伞往上抬,脚下一踢,一片飞花射出。
大汉立时拉扯缰绳,抬手射出一枚飞镖,将花片钉入草地,溅起水花,又被风雨掩盖。
大汉环顾四周,朗声大叫:“何人拦我?”
一片飞花轻飘落,一袭白衣立其上。
顾息烽手撑纸伞,踩着花片,缓缓落水面,压弯了草尖。
“阁下,可是去杀人?”
大汉将手压在木棺上,沉声道:“去送一副棺。”
棺内,有一具尸。
顾息烽摇头道:“送棺没问题,但你修为太高。”
大汉狂笑:“送棺,还关修为什么事?”
因为他有两个师妹,一个师弟在院中。
“回去吧,不要死了。”
大汉冷笑,跃下马背,随手拉过木棺,冷声道:“年纪轻轻的化神境,整个北林郡,出不了几个吧?”
顾息烽抬伞,另一手中佩剑往身后放,缓缓道:“清水宗,顾息烽。”
“我道是谁,原来是个遇了事就跑走的宗门弟子,还以为是只弱狗,却不想也是把好手,怎的,这次不要藏拙,不跑了?”
顾息烽轻笑道:“跑不得,走不开。”
大汉将木棺往身旁一立,砸起一片水花,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放肆狂笑:“好,人人皆道,宗门的第三境,就非要强于我等草莽的第三境,今日,就来看看,是你的化神境强,还是我的金刚脏硬。”
炼气士,引气辟海化神境。
习武者,铜皮铁骨金刚脏。
顾息烽不见动作,只是缓缓说道:“你若动手,必死无疑。”
“好狂妄的后生,你大可来试试。”
顾息烽道:“我可说与你听,你再斟酌。”
大汉抬手,“讲。”
“昨日心血来潮,以五两购一肉包,又将之赠与乞儿。”
大汉一愣,哈哈大笑:“我道你要说什么,原来却是吓得说胡话了?”
顾息烽不觉得自己糊涂,只觉得大汉可怜。
他缓缓转身,撑着伞,背对大汉,却面朝银月。
可惜,乌云蔽月,见不通透。
可惜,凡人愚昧,不见天机。
“顾息烽,你轻视于我,我却不会留手,拿命来。”
“你可曾听过,南山折叶,北原赤地?”
“什么鬼话,你来接我一拳试试。”
大汉往前踏一步,一身筋骨舒展,真气升腾,竟是将滴落身上雨珠,生生烧成白气。
天地之大,他眼中只剩顾息烽一人,大步踏去,却不曾留意到,背后木棺,缓缓滑开。
一抹银光掠过,飞刀穿透大汉胸口。
大汉错愕之中,狂叫一声,脚踩草地,回身一拳砸去,将那手持大刀的少年汉胸膛贯穿,连同心脉一起捣碎。
少年落在水中,雨水拍打脸颊,他笑着,狂笑着,放肆大笑,“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大汉惊恐不已,低头看着穿透胸膛,将心脉切断的大刀,仍是想不明白,只是看着少年,只问了两句话,不是问顾息烽,不是问少年,是问自己。
“怎会是你?”
“你怎还活着?”
大汉咳血,往后退着,双腿无力,直接瘫倒在地,转头看到那持伞立雨中,衣带成白雪的俊秀公子,想到那个本该死于叶城,葬身黄土,却偏偏在此刻才死,尸埋此地的少年,又想着顾息烽那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恍然大悟。
天命在上,因果杀人。
顾息烽轻轻摇头,“我于南山折叶一片,尚能使得北原赤地千里,何况,是花五两银子买的一个包子?”
叶城有个大汉,大汉有一个仇家,是个将及弱冠的少年,只是个铁骨境的习武者,对他来说,也是可以随手捏死的角色,便也就随手捏死了。
大汉还有一个仇家。
正好听说,那个仇家要在荒地客栈落脚,便和几个好友相商,准备将他伏杀于此。
又听说,那个仇家在叶城有一个至交好友,便去棺材铺定了一副棺材,将那仇家好友打杀了扔在其中,也好去给那仇家送一份大礼。
暂存于棺材铺,今日提出赶来,风雨大作,正是极好的杀人天气。
叶城有一个小贩,以卖包子为生,生意大好,日子却过得不够富足,多是因为将赚来的银子,拿去接济了穷苦人家。
那一日。
出城路上捡到一具尸体,县衙人也不管,就任他曝尸荒野,一念心善,便想着这么年轻一个小伙子,买了一副棺材将他葬下,也算走这一遭冷漠人间,末了有个落脚地。
正巧,有一个模样俊俏的白衣公子,非要用五两银子买他一个肉包子,推拖不过,便当做是那公子行善积德,替那死去的少年买了一副棺材,收敛尸身,暂存于棺材铺。
叶城有个乞儿,自幼行乞,见惯人间冷漠。
那一日,听说隔壁洛城有个仙师收徒,只要二两银子,他便想着,要到一点吃食能留着明日赶路用,就去棺材铺蹲着,那里的夜,可没人,到时进去偷两个银子,也是简单事。
赶巧,有一位白衣公子施舍了他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明日干粮有了着落,便蹲在棺材铺外。
等到夜里入了棺材铺,好死不死,被纸人吓怕,撞翻了两副藏着尸身的棺材,慌乱之下,也不敢多看,匆匆合上,便揣着银子跑出棺材铺。
说巧不巧,两副冠盖上的名牌,换错了。
叶城有个少年,是铜皮铁骨境的习武者,他有一个仇敌,是个金刚脏的习武者,所以他去寻仇之后,也就败了,死了。
幸运的是,余下最后一口气时,被人藏于棺材中,吊着那口气,半生不死。
赶巧的是,那副棺材,被大汉随身携带。
所以,少年死了,大汉,也死了。
顾息烽撑伞,往客栈走去,剑不曾出鞘,人却已经杀死。
用一个五两银子买来的肉包子,还有一句话。
“昨日心血来潮,以五两购一肉包,又将之赠与乞儿。”
顾息烽微微抬伞,眉眼低沉,不知为何,不血兵刃杀人,却竟有些伤感。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走了,那时候,他也死了,他自嘲笑着,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