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多时,天色愈暗,众人饭菜也都用得差不多,各自回了房去。
客栈老板娘靠着柜子,放眼望去,只有那三个糙男人一桌饭食一空,“哎,都是些不知道好歹的,天高地远,有这些吃食就不错了,还嫌弃这嫌弃那的。”
小小客栈,没有伙计,老板娘便自己走去后厨捧着个大木盆来收拾碗筷,走到商陆那一桌,见得一只空荡荡的木碗,老板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嘴角微微一翘,一抹风姿,似雨中白莲。
“说起来,这么一个穿着布衣的小哥儿,怎能和一群富家子凑到一堆去呢?”
客栈大门又被狂风吹开,一名青衫道士拉紧大袍子,打了一个寒颤,叫道:“冷,冷死个人哟。”
老板娘瞥了一眼,好气又好笑,“你又不是个凡人,冷个屁哟。”
青衫道士不满道:“我说你这娘们的,小半张雨师符篆就这么费了,自己不知道心疼,还不许我叫两句冷了?”
老板娘一边收拾着桌上碗筷,一边想着,那么心疼,和冻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转头骂道:“好你个牛鼻子,戏耍我?”
青衫道士自顾自跑去柜台后提了一坛酒,随手拍开酒封,抬头猛喝一口,暖到胃里去,靠在柜前,张张口,突然弯腰拍着胸口,痛叫道:“我可没那心思,半张雨师符篆啊,白玉京时代那些个天命师画的符篆啊,可心疼死我了。”
老板娘依旧只是自顾自收拾着,不曾转头,淡淡道:“宰了那头肥羊,又不是不给你补。”
青衫道士嘿嘿笑着,拉了拉两撇八字胡,竖起大拇指道:“我魏青山就好你这点,不爱钱财,和你搭伙,真是小道这辈子做过唯一不赔本的买卖了。”
老板娘嘲笑道:“都多大年纪了,还好意思自称小道?说句老道都不为过了。”
魏青山喝酒大笑,转头看着,突然问道:“怎多了两桌?”
“怪你那雨师符篆太好使,又给赶来了几只小肥羊。”
魏青山压低声音道:“嫩不嫩?”
老板娘瞪一眼过去,“老娘没少和你说过吧,别对那些小姑娘动歪心思。”
魏青山撇撇嘴,喝了一口酒,嘀咕道:“得得得,你要她们命就不歪了,不歪。”
老板娘没好气骂道:“滚啊,要不然就来帮忙收拾。”
魏青山直接当做没听到,跑到后院檐下吹风喝酒,反正一身湿透的衣衫,这会儿是不觉得冻人了。
老板娘骂骂咧咧,只得摇头,自己收拾。
客栈楼上,商陆不在房中,站在走廊尽头,支起一扇窗户,便有凉风刮来,雨小了许多,风也轻了一些,但乌云仍蔽月,惊雷亦时响起,约莫要赶路,是不大行了。
他倒无所谓,反正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只是,拿多少银子,就干多少银子的活儿,也是一件需要记挂心头的事情。
正靠在窗边吹风,背后轻盈脚步声如同习习清风拂柳叶,若非商陆耳力好,还真不见得听得出。
缓缓转头,那小姑娘不及他腰身高,只是仰起脸,把手指放在唇边,小嘘一声,轻轻跑到他身前去,这么,自走廊另一侧看来,就见不到有这个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了。
“阿银?”
贵妇人自客房走出,左右看看,轻声叫着,身后两个随从正要往楼下走去,她却摇头道:“算了,任她去吧,风大雨大,也不敢跑出门。”
“是。”
就这么瞪眼看着她妈妈对她不管不顾了,小姑娘愣得半晌没动。
商陆说道:“因为反正你跑不远。”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颇为不满意妈妈对她的放任,小孩子不管得严一点怎么行呢?
学坏了可怎么办呀?
都不担心吗?
商陆看得想笑,明明是自己跑出来玩,被抓回去要不开心,任她玩吧,心里还闹挺,当个父母,也实在不容易。
“小哥哥。”
商陆手肘撑在窗边,低头。
小姑娘踮起脚尖,把手指抵在他小腹处,笑呵呵道:“如果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你就死了呢。”
商陆没由来有些发愣,这些话,怎能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
小姑娘约莫也是忘了妈妈不管她那一茬,得意道:“妈妈也是常常这么吓唬阿爹的。”
她认真道:“可是阿爹可不像小哥哥这么胆小,还要被吓怕。”
商陆认真解释道:“我没有被吓怕。”
小姑娘捂着小嘴巴,转身跑开,一步步踢着,转头笑道:“瞎说,小哥哥明明吓得可怕可怕,就差尿裤子了。”
她捂着大眼睛,说道:“羞人哩。”
商陆下意识低头,是风吹了水珠入窗,湿了衣衫,当下苦笑一声说道:“才不是。”
小姑娘嘟着嘴,啊呀一声,往前跑去,叫道:“阿银没看到,没看到。”
商陆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感激她留了几分面子,还是要说这小姑娘本来就误会了他。
无奈摇头,衣衫湿了,自然没了吹风的兴致,拉上窗户,便转身回了客房。
但那一句,“妈妈也是常常这么吓唬阿爹的”,让商陆记在心中。
小孩儿年纪小,听不懂。
夫妻间的吓人,可不是能说这种话的。
另一间房中,白衣男子独倚窗前,群星晦暗,但清风尚算凉爽,又正对梨树,虽花片不多,任风雨飘零,散了许多,仍有晚风送至窗前。
一地草地,早成江河,这样的夜色,不知道,山上又如何了?
宗门内那头小家伙,想来不至于不懂得找个地方遮蔽风雨吧?
拈起花片,低下头,白电划过黑云。
水中月虽不见,天上月仍在。
心中人还在,却再不现眼前。
靠在窗边,飞花入户,携带清雨,湿润了衣衫。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恍惚间,有些伤感,转过身,又听得门外有小姑娘脚步声声慢,想了想,走去拉开门,走到师弟妹门前,逐一敲开,将几人汇聚一室。
孙小沫打一个呵欠,倦意正浓,不满问道:“师兄,大半夜了,干嘛吵醒人呐?”
顾息烽说道:“收拾东西,走了。”
孙小沫瞪大眼睛,“师兄,你没说错吧,外边又是风又是雨,时候也不早了,还要赶路?”
顾息烽柔声劝道:“要出事了,师父常说,行走江湖,莫生事端,反正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无谓掺和其中,若是伤了你们,我回去,可就不好和师父交代了。”
孙小沫撇嘴道:“师兄,总是这样,遇了事情就要先走脱,这样的行走江湖,可实在没趣。”
顾息烽低眉,轻声道:“可还记得师娘临终前告诫你的?”
孙小沫一呆,抿紧唇,终是不反驳了。
于是,四人雨夜启程离去。
客栈门未锁,风雨不曾停,转过头,孙小沫忽见窗口有一个小姑娘,探出个可爱的小脑袋,抬起小手晃了晃,呵呵笑着,张口说了几个字。
雨虽小,风仍大,孙小沫不曾听清,但她略通唇语,便读出那句话来。
“小姐姐真漂亮,夜里赶路万望小心。”
也是个可人的小丫头。
撑着伞,走出很远,在孙小沫追问下,顾息烽才说出其中蹊跷。
“师兄是说,要死人?”
顾息烽点头,回身看着早已不见的破旧小客栈,轻声道:“矮矮二层楼,竟无一凡人。”
怎不蹊跷?
孙小沫拉住顾息烽道:“师兄,不行,纵然他们是有什么仇怨,那小姑娘可是无辜的。”
暴雨如注,砸在伞面,压弯了骨架,一滴滴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地,孙小沫抬眼看着顾息烽,坚决而真挚。
旁边女子劝道:“可是师妹,那三个人,修为都不差。”
孙小沫认真道:“路见不平拔剑助,莫非还要问修为?”
她说道:“这是什么道理?若行走江湖还要这么畏畏缩缩,置别人生死成等闲,那我还要做什么修行人?”
顾息烽低头望着她,问道:“哪怕师娘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告诫,你也要置之不顾?”
孙小沫把伞抬高,仰起头,有风送雨珠落面颊,“那时候我小,阿娘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如今,我长大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有数。”
而且,行走江湖,本就该是这样的,所谓侠客,不就该是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吗?
侠若无义,怎配称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