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方先生结束了蒙学中的授业,回到居所略微整饬一番后就离开了左家,脚下步履缓慢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不过他到底是修行人,脚下步子看起来虽慢,实际速度却是迅捷,除却仅在自己愿意停留处稍稍放缓速度观瞧一番以外,其余时候都是目不斜视一掠而过,快快慢慢毫无规律而言。
没过多久,他来到一栋脂粉气息浓郁的喧闹彩楼下,轻捋颔下文士须,缓缓走了进去。
楼内空间广阔,造型装饰却又极为精致独特,有隔绝内外的雅座,也有不设遮拦的大堂。大堂中那男男女女混杂而坐,言行举止间颇显放浪形骸。
虽不知看起来毫无声息的雅间内是何等动静,可这大堂内满是或暧昧或肆意的低语高谈娇声软语,却着实让人心中欲念涌动。
方先生扫了眼大堂便收回目光,径直对引路的小厮说了一个房间,便随着对方绕过大堂登楼而上,丝毫没有在一层稍作停留的意思。
片刻功夫,方先生进入了三楼一间布置简约雅致的房间,然后就打发小厮闭上房门,静坐茶桌前,双眼微阖似眠非眠。
忽地房门开合声响起,随后那曾在得一书社出现过粉衫女子就罩着面纱现身房间内。
只见她随手将门边一件摆设拧了一下,这简约雅致的房间便瞬间与外界隔绝开来,然后女子才若无其事的款款落座于茶桌另一端,与方先生隔桌相对。
“姑娘倒是准时。”方先生睁开双眼,看了眼面前开始烹茶的粉衫女子。
“方先生却也不迟。”粉衫女子声音清越,手下动作行云流水:“却不知方先生准备用什么消息,换取什么东西呢?”
“这次却是有一个要么与你无用,要么与你妙用无穷的消息。”方先生云淡风轻的捋须道:“价值何许,且看姑娘作何选择。”
“哦?”粉衫女子淡淡的问了一句。“如何算作无用?如何又算作妙用无穷?”
挂着一脸洒脱淡然的方先生轻嗅着室内弥漫开来的茶香,缓缓说道:“那左寒柏谋算着……”
同一时间,彩楼外的一处无人角落中,伪装成凡人的左青松纳闷的望着彩楼三层方先生所在的房间,心中嘀咕:“怎的有几分阵法的味道?
“还好大嫂将《阵法精要》放了一本在隐宗,再加上我巅峰修为才能窥探一二,否则……”
盯了片刻,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的左青松忽觉那雅间阵法尽去,然后没过多久方先生便走出了彩楼,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嗯?还要去何方?”左青松纳闷的看着方先生远去的身影,脑中念头电转,拔脚跟了上去的同时嘀咕道:“这忘忧楼里设有隔绝阵法,明显有问题。
“而那曾在得一书社中出现的粉衫女子这般熟悉楼中布置,整个人又在瞬间消失,显然与此处关联颇深。既然知晓此处有鬼,便不急着下手了,稍后再与你们计较!”
随后,左青松又跟着方先生在国都中兜兜转转,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了左家。
内宅,左桐坤一家三口正端坐餐桌旁用饭,而那餐桌上除却饭食菜肴,还有一个小巧的传音阵。
“兄长,今日跟下来,我方知这方铭宇将一条消息货与四家!”左青松沉闷阴狠的声音从传音阵中飘出:“兄长,此事过后,这姓方的需交给我,决不能便宜了他!”
面色有些难看的左寒柏微微摇了摇头,毕竟当年还是他将为左家孩童开蒙启智的重任交给了方先生。
如今他看中的人出了问题,着实让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熟悉左寒柏为人心性的左李氏见状,便主动替丈夫说道:“事后随你,只是此时你却该将消息散出去了,莫让那些别有用心的等得心焦。”
不知身在何处的左青松忽而笑了一声:“若说是用九品锻体丹换九品丹炉的消息,却是用不着我散了。”
“嗯?”左寒柏眉头一皱回过味道来:“谁将消息散出去了?”
“一个凡俗帮会。”左青松缓缓说道:“现在不宜有所动作,我准备稍等等再去查他们的跟脚。只是反应这般迅捷,恐怕背后的人恨我们恨得牙痒。”
“且让王家与刘家头疼去吧。”左李氏闻言不以为意道:“两枚九品锻体丹,在他们眼中便是两个虚境巅峰,我倒要看有多少人能沉得住气,愿意我们三家这般强者恒强下去!”
而直到挂断、不、掐断阵法,一旁的左桐坤都有些错乱,看着眼前扁平的圆形阵盘一时间回不过神。
不过这也不怪他,因为每当传音阵出现的时候,都让他有种面对开了免提的手机的荒谬感。
后来经过母亲左李氏讲解,他才知晓这传音阵分子母阵盘,一个母阵配套多个子阵,实是远距离通讯指挥的绝佳手段。
而左寒柏夫妻见儿子又露出了每次见到传音阵都会出现的痴傻神色,均觉得儿子可爱,相视一笑后继续用饭。
次日,当太阳升上中天,一个震动车迟国整个修界的消息开始流传于车迟国都的大街小巷,而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个消息越传越是夸张,更以燎原之火的势头向国都外扩散!
“混账!”
一声怒喝在刘家主的书房内响起:“一群不知所谓的鼠辈!制霸车迟?镇压散修?修道修得脑子都化成脓水了吗!”
负责采集消息的玄影缩了缩头,瑟瑟发抖跪伏于地,冷汗涔涔而下,敛息屏气祈祷刘家主不要注意到她。
“去!查出来谁人散布的消息!”刘家主须发皆张,原本不怒自威的丹凤眼此时瞪得老来大:“老夫不将他碎尸万段,枉为虚境巅峰!”
“是!”玄影如蒙大赦,豁然应声退出书房,转眼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车迟国都内的一处宅院内,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悬吊于一株歪脖叔下,左青松则面带恼怒的站在树下阴影之中。
“真真是好手段!”表情狰狞的左青松深吸一口气,压下将眼前一切毁去的冲动,瞪着那在他赶到前不久就被人杀害的男子,怒火盈胸冷哼道:“也罢!你再怎么传,传的再怎么难听,老子也不查了!
“且看你能用这谣言,把多少人送进我左家的丹炉里!”
说罢,左青松心含愤愤悄声离去,只是他却不知,那些从这个被吊死的男子口中散出去的消息,正以恐怖的速度在车迟国都的大街小巷中传播……
“听说了吗?左寒柏要用九品锻体丹换王家和刘家出手,铸一鼎九品丹炉!”
“不止呢!他们三家还决定共享这鼎丹炉,专门炼制九品丹,供他们三家服用!”
“还有还有!他们会在暗中结盟,三家一体,要统和车迟国!”
“对对对!我还听说,每家家主都会担任十年盟主,另外两家会全力辅佐!”
“这都是明面上的消息!暗地里他们三家准备吞并好些家族势力,收拢所有散修!不听话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灰飞烟灭……”
“……”
车迟国都中,不过短短十余日功夫,种种有关左王刘三家的传言从诸多难以探究根源的角落中钻出来,不由分说的涌入每一只耳朵,于人心深处生根发芽。
紧接着,这些与真相相去甚远的谣言再经过别有用心的人一再篡改,改头换面后再次重复先前那一番过程。
于是乎,车迟国都中有关三大家族的谣言越传越是离谱,不知搅得多少人心海浮荡,杂念纷纷。
不过相比外界,左家却平静得很,又岂是左寒柏所在的内宅,更是平静的如同一潭深谷幽潭,不兴一点波浪。
“兄长,谣言一事,终究超出我的掌控了。”左青松沉闷的声音从传音阵中传出,带着满满的寒意:“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断不会是这等声势!”
“青松,莫要被那弄舌之徒乱了心神。”端坐于居所内的左寒柏云淡风轻的说道:“古来谋事,哪有必成的道理。散布谣言的原本目的,也不过是挑弄那些觊觎咱们左家的人,让他们判断失据罢了。
“而说到底,再如何凶烈夸张的谣言,若不落到实处,都不能增损咱们左家一丝实力。如今既有人替咱们暗中鼓弄风浪,你我静观其变就好。虽说难听了些,可这难听的东西,才最易吞噬人心。”
“道理我都知晓,只是觉得此人甚为可恶!”却听左青松哼了一声,沉声道:“兄长,谣言一事怕是会鼓动起一些人心中的歹念,到时候家中可撑得住?”
“到时候?”左寒柏闻言扫了一旁的妻子一眼,见左李氏自信笃定的点头,便说道:“这个你却放心,你大嫂出手,必保不失。
“倒是你,万万安排妥当,赏丹大宴上若出了什么差池,莫说崛起,便是想保全自身,怕是也做不到了。”
“兄长放心!”左青松拍胸脯的声音随着他的话语传来,“我必然全力以赴,确保万无一失。若真出了差池,我这颈上头颅便送与兄长!”
“说什么胡话!”左寒柏轻叱一声,忽而罕见的玩笑道:“我要那油乎乎的腌臜毛丸子做甚!丹材都不得做!”
“嗯?”左青松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兄长竟也会说玩笑话了!哈哈!”
片刻后,传音阵盘光华熄灭,左寒柏默然思忖片刻,自觉没有遗漏后便将赏丹大宴抛到脑后,转向妻子问道:“坤儿呢?怎的不见踪影?”
“他?如今无丹可炼,又出不得内宅,正在后花园看书呢。”左李氏手掌撑着脸颊,瞥了眼后花园方向:“以防万一,我着秋菊与冬梅看护他去了。”
左寒柏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去,忽而笑道:“赏丹大宴,却还得坤儿出一份力呢。”
“说起出力,吞那个废丹真的于坤儿没有大碍?”左李氏忽然面露关心,看着左寒柏的目光中满是担忧。
“娘子,你已经问了整整六十次了!且放心吧。”左寒柏轻柔的拍了拍左李氏的手背:“吞服那颗废丹,于身体无害亦无益,不过是动静大些罢了。”
“真的没有大碍?”左李氏犹自不放心。
左寒柏顿时无奈笑道:“六十一次了……”
就在他们夫妻二人谈笑时,左桐坤却在后花园中缠着秋菊问东问西。
“秋菊姐姐,我娘亲说她曾受重伤昏迷日久,可真有此事?”左桐坤眼中满是担忧,同时尽最大可能做纯真好奇状。
“你怎的知晓此事?”秋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灵动非常。
“娘亲曾说过几次,我却不愿信。”左桐坤老老实实的答道:“爹爹那般厉害,怎会让娘亲受了重伤?再说娘亲修为惊人,什么人能伤到她?”
“现在厉害,可从前呢?”秋菊闻言长叹一口气,眸光流转间多有悲戚,似是回忆起什么让她极难过的事情。
“秋菊姐姐?”左桐坤见状温声低呼,将秋菊从回忆中唤回。
“你如今年纪不小,其实说与你应该也没什么。”秋菊说话间瞥了眼不远处静静看书的冬梅,又看了眼左李氏住房的位置,见没有什么动静,便知自己得了左李氏的允许,缓缓说道:
“少爷,你却不知,在你出生之前,其实夫人足足昏迷了十年呢。”
“十年!”左桐坤不敢置信的惊呼一声,一股怒火自心底勃然而发:“究竟是谁人让娘亲昏迷十年?”
见左桐坤这般在意左李氏,秋菊欣慰一笑,轻轻摸着左桐坤的头顶缓缓说道:“直至今日,我们都不知道是谁人下的手。
“那一日,我们随老爷与夫人远游,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袭。当时老爷初入虚境,夫人尚在还魂境巅峰,即便算上咱们家的护卫,也抵不住对方恁多还神境的修士,只能边斗边退,勉强挣扎待援。
“可谁知对方领头的一人拼却性命扑到老爷身前,忽然将一枚王家的杀器紫雷珠打向老爷。”
“啊?紫雷珠!”左桐坤心头顿生骇然,他曾听左牧竹说过,那王家的紫雷珠内蕴霸道至极的雷霆,越是高品越是威力巨大,若是用得妙了,便是虚境巅峰修士也难逃一死。
“是啊,当时能撑得住场面的便只有老爷,若他中了紫雷珠,我们这一行人便无一能够幸免。”秋菊说话间面色微白:“如今回想起当时厮杀的惨烈,依然觉得心中发寒。”
见秋菊面上血色微退,左桐坤不由细细咀嚼她话语中的含义,忽然心头一沉,一个猜想在脑海中轰然成型,失声道:“娘亲……舍命护住了爹爹?”
“原来少爷才是最懂夫人心思的人……”面容艰涩哀戚的秋菊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夫人当时始终被老爷护在身后,而那紫雷珠飞向老爷的瞬间,夫人不管不顾的就冲着紫雷珠扑了上去……
“后来,夫人被雷火灼身生死不知,老爷则发了疯似得扑向那些还神境修士,不计后果的一个劲扑杀。等到二老爷和三老爷赶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被老爷吓跑了。
“而在夫人昏迷的那些年中,我们每个人都在怨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去舍身挡在夫人身前。”
听着秋菊的描述,左桐坤双拳紧握,呼吸急促粗重,脑海中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胸中怒火几乎盈满而发。
片刻后,渐渐化去胸中怒意的左桐坤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一阵剧痛,竟是握紧双拳时险些被自己的指甲刺破掌心。
深呼吸两次,努力平复了心绪后左桐坤搓了搓手心问道:“秋菊姐姐,娘亲当初之所以把夏荷这个名字给了夏荷姐姐,是因为她和当时身殒的另一个夏荷姐姐长得像吗?”
正有些伤感的秋菊闻言,诧异的看着左桐坤,长长的睫毛闪了两下。“少爷怎猜到的?”
“是啊。”左桐坤眨巴眨巴眼做理所当然状。“其实不难猜,是吧?秋菊姐姐。”
“也是。”秋菊闻言浅笑,算作肯定了左桐坤的猜测。
其实对于夏荷名字的由来,左桐坤早有猜测。
因为自他年幼时起,就对于夏荷这黄毛丫头能与春桃三人同列内宅四大女使而感到无比诧异。
再加上她们三人年岁比夏荷大上许多,且左李氏待夏荷犹如待半个女儿一般,有时候甚至会让左桐坤产生夏荷是自己血亲姐姐的错觉。
而直到听闻了一些当年的往事,左桐坤才渐渐明白,夏荷这一名字的背后其实颇有些故事。
“当年夫人苏醒之后,除了询问老爷的安危,便是寻找拼死替她挡下袭杀的夏荷姐姐。”秋菊听罢了左桐坤的解释,继续说道:
“而得知夏荷姐姐身死之后,夫人十分哀痛,又因着刚刚苏醒神魂不稳,险些哭伤了身子。”
“原来如此。”左桐坤叹了一声:“难怪你们都宠着夏荷姐姐。”
“这却是缘分了。”秋菊嘴角微翘的看了眼内宅的某个方向,正是夏荷闭关冲境之所在。“那一年夫人见有人卖女儿,而那小姑娘恰巧与故去的夏荷姐姐有七分相似,便出重金买了下来放在身边,也唤作夏荷。
“谁知小夏荷渐渐长大后,虽说与故去的夏荷姐姐在性子上不甚相同,却也颇为娇憨纯真越来越讨喜,我们便也喜欢将心思多放在她身上些。”
对秋菊的话颇感认同的左桐坤闻言,心中不由笑道:那傻丫头宝里宝气的,真真应了傻人有傻福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