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朝是夏侯家的天下,立国至今已有三百一二个春秋了。历史素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周而复始。王朝自然也会由盛转衰,传至第二十三代,已被某些个不肖子孙折腾出了点败亡的样子。好在庆武帝共有九子,除却太子,其余八子是个个才俊。
六年前,一番不见硝烟却异常惨烈的夺嫡之后,最终还是懦弱无能的太子登上皇位,为庆昭帝。
这个结果自然不尽如意,可是,有什么办法?
武帝大限之际,以雷霆之势,把那场夺嫡中竞争最激烈的三子楚王、九子齐王放逐到鸟不生蛋的北方苦极之地,二子燕王更惨,不仅被赶出京城,流放西疆,随他同去的还有一干“忠心臣子”,其实就是圈禁。七子越王也是逃一样的去了东越封地,无声无息,一眨眼,就六年了。
永世不得入京?
说是这么说,可是武帝死了,这些个天之骄子谁又肯真正听话?
武帝死后,太子继位,号昭帝,名唤云昭,然其天资有限,且身患恶疾。后史对他的描述中记载着这样一句话:贵太子,少智慧,不得帝后喜。其实那也是史家为天家稍稍遮掩了点羞。云昭素有痴病,一年中偶尔几次发作,散发赤足,坐地耍赖,形如无知小儿。谏议大夫曾以智力不及,奏请武帝废储另立,可是不知为何,终究不了了之。只是可惜了人才济济的庆王朝却最终迎来一个傻皇帝,难怪有心人多有不甘,可怜的始终是老百姓。
云昭登极后,皇后姓姚,闺名凤光。姚后一门五侯,加之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至使后宫祸乱迭生,云昭骨血尽灭。
云昭一无才,二无德,三无子嗣,万里山河岌岌可危,可偏安安稳稳的做了六年皇帝,直至神封六年正月。
灵山围猎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这个天下至尊没被暗箭杀掉,却在狼狈逃跑时,一不留神被一块山石绊了脚,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下,昏迷了七天七夜。
这一下,就是翻天覆地。
二弟燕王完亮不由分说杀入京师,金銮殿上杖杀杨骏。杨骏是谁?他是太后之弟、当朝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燕王说是奉姚后的懿旨入京清君侧的,姚后自是不认,杨太后死了弟弟当然不肯罢休,好了,燕王一索性太后也给杀了。可怜云昭刚醒来燕王已经谋反入京,母后舅舅死了,杨家灭了门,这一吓,这个本来就不经吓的当朝天子顿时疯了。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太后代表的杨家在与燕王和皇后代表的姚家争权失势后的下场。一个字,惨!杨氏满门抄斩,太师门下三千门生全部罹难,这场浩劫诛连被杀的人高达一万余人。
姚后争权是胜了,可不久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放进来的燕王是一头虎!燕王完亮是从血海腥风中滚出来的,比起杨骏的佛口蛇心,他不可一世的凶狂更让人齿寒。姚后深感力不从心,她知道斗不过燕王,太后就是她的榜样,暗地里转过头立刻密旨传去各个封地——勤王!
勤王?
这下子,各地藩王都乐了。等了这么多年不就等着这么一个契机吗?谁先抵达京师,谁就先举事,一步登天。先来后到,这时候可不能讲什么长幼有序了。先入者为主、后来者遭殃!
想来楚王元超也是这么想的。日行三百里,昼夜兼程,连吃饭睡觉都在马背上,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如翻江倒海,马卷四蹄,他的精神极其亢奋,多年都没有过了。
一马平川的野地里,在夜色的遮掩下奔涌向兆京的是跟随楚王元超而来的千军万马。
楚王元超是庆武帝的第三子,本是一个极极俊美的青年。在微弱的星光里,他的鼻梁高且挺,好像从鼻尖到眼角都是透明的,流转着白玉般的光泽。燕王的狠,赵王的毒,楚王的风华。难怪湘江河畔,红曲坊间,歌妓们纤纤素指下流淌着这样的曲词:不做帝王妾,宁为楚王婢。
不做帝王妾,宁为楚王婢。那一袭风流倜傥、一双含情凤眸曾经让多少女子揉碎芳心啊。
而今在夏侯元超的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啊,快啊!
“哥,我们跑了很久了,不如稍作歇息。”说话的人催马赶上,那人年纪很轻,绝不超过二十岁,是元超的同母胞弟齐王子建。
元超不答,仍然催马飞奔,“啪”的一声,皱眉,又断了一根马鞭,这已经是第三条。
子建暗叹一口气,上前扯住他的缰绳,恳切道:“你已经不眠不休跑了七天,我知你急迫难耐,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跑法。”
元超仍然不答,默然扔掉断鞭,接过侍卫叶问捧上的新鞭,淡看去一眼,嘴角释出一抹冰凉:“弟弟,我实在等不及了。”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时时刻刻都在数着、盼着、等着、隐忍着、压抑着。
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自他逃出兆京已有六年。六年了啊,楚王府的白莲早已换了一季又一季,哦不,只怕兆京里早已没有了楚王府,记忆中好像也曾有过一个女子在他的耳畔吴侬软语。
他不记得了。夏侯元超突然有些恍惚,或者说他不想再记得那个女人。
正在这时,突见一个落魄道士骑着毛驴,手拿酒壶迎面而来,他一边往嘴里倒着酒,一边口中唱着:“生女莫如楚王妃,君不见沈妙莲,悲莫悲兮生别离,昔人非,惟有年年秋雁飞。”
似乎听到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的名字,夏侯元超顿时脸色一变,马鞭长挥过去,那道士头也不抬,却似乎头顶长了双眼睛,身子向后一倒,避开马鞭,哈哈一笑,“楚王,佛道本是一家,贫道看你多年修佛,送你两句话吧。”他不等元超回答,就念道起来:“成败因萧何,生死在妇人!切记切记。”话音刚落,人影已在十丈开外。
子建盯着那道士消失在夜色中的方向,恼怒道:“哪里来的臭道士,说的什么鬼话!”
元超冷笑一声,缰绳一抖,马鞭长挥。他如今只在意一件事,就是快一点抵达兆京。
子建看着元超阴晴不定的脸色,吞吞吐吐道:“那道士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元超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说的是哪句?”
“马上就快到兆京了,她在兆京,我怕你再见到她时会忍不住——”子建顿了顿,还是说不下去。
“忍不住什么?”夏侯元超冷笑,“杀了她?”
“不,”子建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的恨意,声音略沉:“我只怕你再陷入情障,情孽之毒毕竟腐骨蚀心。那道士虽来路不明,但说的话——”
“如何?”元超轻嗤一声,“你难道信那道士的瞎话?”
“那道士说‘生死在妇人’。”子建面色一沉,似乎被那话触动了某个心思。
夏侯元超仰天大笑,“弟弟,你也太高看了她吧!”
子建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道:“就算说的妇人不是她,也可能是那妖后。哥,不是我多心,三个月前燕王刚入京杀了个天翻地覆,那妖后偏偏这时传召,居心实在叵测,不得不防。“
夏侯元超淡淡一笑,“无妨,以姚后之城府若是没有诈我才觉得蹊跷。”
“你难道不怕?她既能以清君侧为由假燕王之手除去杨氏,又故技重施再一招连环计假勤王之名,借我们之力来除燕王,难保这计谋不会再施第三次。”
夏侯元超大笑起来:“怕什么!她既有连环计,我当有过墙梯。既然她能故技重施,我们何妨不将计就计。反正我与夏侯完亮势同水火,势必一战。此次他京师屠戮失信天下,我奉诏入京勤王,为天下表率,占尽天时地利,如此良机岂可错过?”
子建顿了下,小声问道:“那妖妇招的那么急,你看会不会是灵山的事露了马脚?”
他摇头:“不会。此事部署皆为我心腹。何况就算是,量他们通天能耐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了。”
子建望了眼他的脸色,脑中一懵,骇道:“哥不会是……”
他淡递去一眼,“此事决计不能泄露半分,既然如此绝不能有妇人之仁,你该明白那些人不能留。”
虽知他说的在理,可还是难免惋惜。“大事未成,杀了终究可惜……”
他敛眼道:“弟弟,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成王败寇往往就只相差那一点点。这一次,他堵上了一切,再无失去的理由,所以决不能再输!
望着面前英姿勃发的弟弟,夏侯元超突然有些恍惚。
离开兆京时,阿九多大了?是十三还是十四?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一转眼,原来已过了这么多年。
以前他是出名的闲王,从不过问朝中之事,也不和皇兄弟掺在一块钩心斗角,明哲保身之态更是表露得很明显,任谁都觉得他是众成年皇子中唯一未被权力野心染黑的白莲。
呵,白莲?
他冷冷一笑。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心里始终有一个魔。
所以在背叛之后,他在铺天盖地的恨中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一直期待谁去撕开他辛苦维持的表面假象,让他把黑暗还给黑暗。
耳边听见子建轻唤:“哥?”
他这才恍然回神,“什么?”
“我方才在问你觉得灵山的事会是谁做的?我们部署了三年,照理说本该万无一失,谁知却被人抢了先机……可既然不是我们,那还会是谁在我们之前刺杀皇帝?”
他淡看去一眼,“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何必旧事重提。”
虽然这么说,子建还是愤愤不平:“真不知那妖妇走何好运。皇帝没死成了傻子,她还是一国之后,更借题发挥放燕王进京替她除去杨氏。这件事哥你没捞到好处,我看他们那里也未见占得便宜,却白白让那妖妇钻了空子。照我说,灵山之事也许就是那妖妇谋杀亲夫呢!”
被弟弟颇为孩子气的话语逗乐,他随口符合一句:“也说不定。”
“哥!”子建气他敷衍。
他叹口气,然后语带讥讽道:“别想了,你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想杀皇帝的人怕是比草原上的杂草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