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方败了,败的彻底。
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看似短暂的交手,他却用尽了全力。
拓跋方六岁学剑,十岁时在同龄的对手中脱颖而出,所向无敌。十二岁时独身前往剑冢山求剑,多少名剑震烁剑身,以求得他的青睐,可他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向着高处攀登。他为秋水而来,也非秋水不要。
他生在这冠绝天下的拓跋山庄,也是庄主的长子。在山巅处降生,他的眼光当然也高远,俗世之物肯定难入他的法眼。他的天赋,他的努力也配得上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贵身份。
自打他第一次听到秋水起,他便知道了自己的归宿。
谁都不知道他在剑冢山经历了什么,他也从未讲过。他十二岁时的春天进山,次年冬天下山来。他浑身的伤痕,倒在了山庄大门外,手中握着的——正是秋水。
秋水剑出,天下震动。
那之后,他便开始了名动天下的辉煌时光。
十七岁时,他随父亲下山,广下战帖,一路从东海之滨杀到西方大漠,九十九胜,一败。对方是名动天下的大剑客——罗一庄。那年罗一庄四十六岁,正是当打之年,可拓跋方呢?只有十七岁而已,前途无量。
战绩何其华丽,要知道对手可都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竟悉数败在他的剑下。十八岁时,他回到东海,于海角崖上静坐一年。以秋水为根基,创出三式剑法,再战罗一庄。
只一剑,罗一庄便认赌服输,折剑归隐。
二十岁时,拓跋方再次下山,下山之前他只说了一句话:不成第一,不回剑冢。归来之时,天下必定会有十位剑仙在世。
他口出狂言,却无人敢轻视于他。因为他有这个资本,他有秋水,还有那三式天下无敌的剑法。谁敢反驳他,就算是山巅处的九位剑仙,见到他也得掂量一下。
二十四岁时,他于落凤林中击败剑仙陈自迎,取而代之,晋升九剑之一的行列,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仙。陈自迎虽位于九大剑仙的末尾,可也是独傲武林的巅峰人物,可依旧敌不过他的三剑。
当时天下人都在议论,或许拓跋方不出三十岁便可居于九剑之首,或许把那天下第一打落神坛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他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天下无敌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两年后,拓跋方二十六岁,下山已逾六年,位于九剑之八。
长云山的狐妖肆虐,为害一方。拓跋方一剑斩之,化为美谈。殊不知古楼顶一役,他败在赵子牛的剑下。彻底的溃败。
就像今天一样,三剑出,皆被化解,可对方呢?那最快的一剑未出,他却已经技穷。
他愤怒,不甘心。可他输得并不冤枉,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他怒那赵子牛放他一马,饶了他一命。他不甘心自己练剑二十载,竟不值得那九剑之二的赵子牛用出那“最快的一剑”。他是天之骄子,也是命运选中之人,可如今一切都化为过往的烟云。
黑剑入鞘,赵子牛又解下葫芦,闷了口酒,赞叹道:“有进步的,或许明年的十月初九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话刺耳,是侮辱,是取笑。
那年在古楼顶也是一样,他饮着酒,一副长辈的姿态不加掩饰对他的赞扬——“果然是天底下少见的三式剑法,不辱秋水之名。可还差点,或许再过个十年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一点杀心都没有,就这么收起了剑,孤自喝着闷酒。
可拓跋方却不接受这结局,也不愿接受这被怜悯的结果。他只求一死,很坚决,坚决到已经忘记了学剑伊始的初衷。
铃儿不停的响,像是春日里的风,在耳边轻语。他改了主意,想明年十月初九再死,留下这句话,便收剑远去。
他要循着这铃声,去了他的果,卸下他们之间的承诺。
拓跋方学剑之初便听人讲过,这天下第一的剑客心中只有剑,想要成为那天下的第一,你心中便不能有牵挂。他一直记得,并坚守着本心。纵使万般排斥,不惜在心中筑起高墙,可一个疏忽的刹那,还是被那女孩逃进心房。
可那女孩当真如此重要?以至于让自己剑心破碎?
他一次次的告诫自己:剑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比这天重要,比这地重要,比这世间的一切还要重要。所以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次失败,还是那样彻底的败在宿敌的手中。
他不肯接受,也永远都不会接受那样的失败。
时刻与剑为伴,千万次的挥砍,直到手中沾满了鲜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再也想不起她的笑脸。
可他十八岁时是三剑,十几年后的今天依旧是这三剑。他手里时刻握着剑,可剑却离他越来越远。
秋水依旧在他手中,剑尖抵在赵子牛的心口。
——他说过,再见之日,再次交锋之时,两人必有一死。
他败了,败的再彻底不过。而他的死期也已经确定,就在今日。可临死前,他想看一眼,想见识一下这天底下最快的一剑。
赵子牛望着秋水,望着拓跋方,道:“你输了!”
拓跋方点头,他亲口所说,再真实不过。
“所以你有了觉悟。”
拓跋方再次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那我便成全你。”
拓跋方一袭黑衣,立于树下,脑后的赤红缎子不停飞扬。他闭上眼睛,等待宿命的终结。
腰间铃儿不停的响,远处的小颖仙慌了神,像个无助的孩子,不停奔跑,不停呐喊。
就像当年,她不停的逃,他紧追不舍。她懂他,比谁都懂。所以她要逃,离的他远远的,最好此生都不会被他找见,也最好此生都不再碰面。这样她便知道他活着,这样那承诺就永远的存在着。
——你会保证我的安全,直到时光把我带走。
——我会保证你的安全,倾尽我的所有。
其实第二年十月初七他也未曾去到约定的地点。他横穿过大楚,一直追到岐山。她在那山中,他知道。可她不见他,此生都不会再见他。他就在山下,不停磨炼自己的剑法。他每日清早摇下那铃铛,每日深夜,同样摇晃铃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中断。
直到她软了心,偷偷下山来看他。他也知道她在那,也完全可以喊他出来,把一切的果都中断。可事到临头,却胆怯了,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话出口以后会有何种后果。
——他不敢,怎么都不敢。
那天,她停留了好久,他手中的剑不停,也想她待更久一点。她还是走了,说要下山去,她是东祁的阴阳师,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山里。她也有自己的使命。
——她说宁愿自己死在那些妖鬼的手中,也不愿再受这样的煎熬。
生平第一次,秋水脱手而落。
她下山后半日,他也收拾了行囊。
那是只水妖,对她而讲不在话下。可她的心已枯萎,这水妖强大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风起,草却未动。
铃儿不停响动,水妖化成碎片,拓跋方在她面前。
——那一战,我一定会赢。
铃儿无休无止,响个不停。
风未止,拓跋方却睁开眼睛。
“我能败,却不能死!”
秋水剑动,波涛声起,茫茫原野之上骤然现出滔天水浪,滚滚汹涌。
风止,剑与剑的争鸣声却不断,响彻云霄。
拓跋方,接下了这天底下最快的一剑。
日薄西山,远处的草色,柿子树的绿色都渐渐稀散,归于灰暗。
天下无有不散之宴席,纵有再多不舍,可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可江茹却不理,紧抓住吴千羊的衣角不放,泪眼婆娑。她也知道早晚会分离,可从不敢想,也不愿接受这现实。
小颖仙早已风干了眼泪,重新换上笑颜,在江茹身旁不停的规劝。赵子牛依旧饮着酒,倚靠着树,望向天边的落日。
秋水已同长天一色,可落霞中却不见孤鹭的倩影。这世间的喜怒哀愁,又能同谁倾诉呢?
拓跋方从怀中掏出两锭金子,随手扔给赵子牛。他当然不谦让,把金子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收在袖中。拓跋方抢过他的葫芦,一口喝了个干净。
“三年后的十月初九,我定会打败你。”
赵子牛抢回葫芦来,酒却已经见底,没有了分毫,心痛道:“你老是跟我较什么劲呀!上面还有两个,你也去找找他们的麻烦成不成?赢了他们,我不就不足挂齿了吗?”
拓跋方摇摇头,显然非他赵子牛不可。
吴千羊也百般不舍,他本来交了两个朋友,可很快就与他们分别了。眼前这女孩是她第三个朋友,倘若她也走了,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可对方必须要走,他们也必然要分离,他很早就已经下了这决断。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是吗?虽然我很喜欢这样的相伴,可总要分开的不是吗?之前不是说过了,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吴千羊咬咬牙,“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娘亲了吗?”
江茹动摇了。
吴千羊又从怀中掏出那枚新捡的鹅卵石来给她。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等这石头也像你一样发了光,那就是我们再会的日子了。”
可江茹还是不舍。
“听话。”吴千羊嘴巴凑到江茹的耳边,轻声诉说了什么。
两个孩子的脸通红,仿佛达成了某种约定。
“不愧是我徒弟!”赵子牛靠在树旁笑个不停。
拓跋方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赵子牛咳嗽的两声,说道:“不如我们赌的大一点如何?”
拓跋方竖起了耳朵,静等下文。
“你也找个徒弟,也教他学剑,倘若十年以后他打败了那孩子,就算我输。如何?你都说他资质差,不会没信心教出比他强的徒弟吧?”
拓跋方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至于咱俩呢,最近就别再斗了,到时候不满意再见真章。”
拓跋方点头,认为这主意不赖。
“红颜易老,好好待她。”
拓跋方眼中有小颖仙,一刻不离左右。
江茹红着脸,把那枚发着蓝光的铜钱交给吴千羊,态度坚决。吴千羊收下铜板,与她挥手告别。
他不知何日会再相见,也不知道那石头会不会绽出光芒。可他知道她会明白一切,或许会恨他,但她一定会有更加舒适的生活。倘若来日真会相见,一切留待那时再说个清楚。
小颖仙三人向东而行,赵子牛两人向南而下,就此分别。树的影越来越长,直至消失不见。
柿子树东。
“你个木头老是看她干嘛?”
“我想收她当徒弟。”
“徒弟?你被打傻了吧?”
柿子树南。
“我饿了,想喝酒。你呢?”
“你会不会那一招?”
“哪一招?”
“就是把水变成桥那招?”
“小意思,这天底下就没有我不会的。”
“那你教给我好不好?”
“你不是要练剑吗?”
“他们都说我不是那块料,我又不傻。”
“你们村的先生不还说你不是读书的苗子吗?你现在识的字也不比他少吧!”
“我又不是傻子。”
“那不就好了。不如这样,你学会一招剑,我就教你一个把戏,怎么样?”
“那你把剑给我。”
“喏。重吧!赶明个我给你整把木剑,好好练,用不了多久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我不行的。”
“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