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们这些没有成绩没有家世的人想在中加这样的地方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遵守学校规定。想让班主任不注意到你,除了摆脱倒数的地位,就是要有做人最起码的自知之明。
预感自己得水痘的那天清晨,我向寝室人说起此事。她们听后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寝室长说:“你别过来,我怕传染。”就这样我成了全寝室的怪物。那天大家表现出比往常更加争分夺秒地洗漱。很快,寝室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她们没有错,在那个离高考越来越近的日子里,谁都想好好学习。谁都不想因为生病离开学校。所以我们都谨慎细微地保护自己不要生病。
我静静地等待班主任的到来。
中加的老师永远那么尽职尽责。班主任更是。在别的班级老师都是在七点准时进班的时候,班主任总是能6.20准时站在后门督促我们听写。听写是每天都要进行的。而83本听写,他坚持了256天。无一天例外。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人之所以能过上你羡慕的生活,是因为他们真的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
“我得水痘了。”
班主任不信,怀疑我在骗他。因为暴雪,整个马鞍山市,除了中加,都宣布放假了。天气异常寒冷,我们每天都在妄想学校此时放我们回家。
“你现在去医务室检查一下。”
尘埃落定,最终是我没有撒谎。
“老师能借一下手机给我妈妈打电话吗?”
最后我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待妈妈的出现。
目睹各位老师匆忙进出的身影,仿佛我是个透明人站在那里毫无存在感,又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学生,习以为常地被人忽视。
等到历史老师出现的时候。我们有一场很好笑的对话。
“你怎么站在这里?”
“水痘,等我妈来。”
“大冬天还会得水痘啊”老师惊讶中带着讽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得水痘。”
“快放假你想回家了吧。”
不愧是历史老师,只有毒舌的时候才是你。秒懂老师的弦外之音。老师你觉得我是想回家才得的水痘吗?或许是我太敏感了。瞬间我想起我那鸡飞狗跳的家。家?我有家吗?
从小到大,面对冤枉,我总是会下意识地激动。
瞬间我像是战场上视死如归的战士,愤怒中带着冷漠:“我是想回家,但我没想过得水痘。”
或许是老师同情心泛滥,对我这个他的课考倒数的学生还有那么一丝怜悯。
“既然得了,就回家好好休息。不然,要是有的人还在潜伏期最后发现的时候还要怪是你传染的。”
“谢谢老师。”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对老师半鞠了一躬。我谢谢他在认定我是个不孝顺的孩子的时候还能开口对我说一句人话。
我想回家。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因为倒数,班主任按成绩排座位。我常驻后排,还是正对着后门通风口的位置。
但是得水痘,是我意想不到的。或许也是意料之中。因为我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冬天是容易感冒的季节。用老师的话说:“我们班上课,咳嗽声就没停过。”
持续了一个月的感冒,最终以我得水痘的方式回家。
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这场水痘,是福还是祸?
我站在门口继续等。
数学老师来了。
同样的问题我同样的答案。
“你怎么不进来?”
“不了。水痘,我怕传染。”
“外面冷。你进来,我们没事。”
那一瞬间我确实感觉到了温暖。一份来自办公室。一份来自数学老师的善意。
想起我数学倒数的抬不起头。临走前我请求老师能不能教我两道题。
老师特别有耐心地在纸上一步一步地演示步骤。我想那是我复读阶段最后一次对数学全神贯注。
可惜了,老师。我们相遇的时间地点错了。如果四年前,如果一开始,你就是我的老师,我想我的数学,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差。谢谢你,在我的青春曾经为我渣得不能再渣的数学力挽狂澜过。
踩着厚厚的积雪,我回到了我久别重逢的家。我不知道的是,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待我去揭晓。
家里的温暖与学校的寒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坐在床上。回想起一个月前,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忘记带伞。夜晚排队时后面同寝室的千觅企图照顾到我,最终以班主任一句:“不要打了。”结束她试图将伞置于我头顶的动作。旁边的同学幸灾乐祸,我默默地随着队伍向前走。雪越来越大,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那场“下得正紧”的雪。洁白的雪花逐渐将我的头顶染成了白色,前一秒还在幸灾乐祸的同学瞬间慌了,她企图伸手拽我的衣服,希望我离她近一些,发现行不通。下一秒又企图将她手中的伞打向我。我对着前方用力摇了摇头。因为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眼里的泪水。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接受了她的善意,队伍就会不整齐,被考试压抑了太久的高三,小红帽们用他们的尽职尽责来换取对这窒息环境的苟延残喘。他们全神贯注享受这个职位给他们带来的特权。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扣分的机会。而一旦扣分,连累的将是整个班级。班主任不会放过我。就算我一个人扛下扣分的结果,这么冷的天,要去外面拖地实在划不来。
那个夜晚,我会记一辈子。
因为这场雪让我对原本模糊的校园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幸灾乐祸的同学平时只会在好学生面前嬉皮笑脸,我常年倒数她对我自然没有好脸色。但是在最后,她的慌张告诉我她希望我被照顾。那是一个本性善良却被压抑的高三扭曲了心理的同学。
我身后最初企图为我撑伞的千觅。她是位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从小不缺钱不缺朋友。同寝室里,除了我的上铺,对我最好的就是她了。
在脱离小红帽检查范围之后,她小声地对我说:“过来,呆子。”我知道她想为我撑伞,但是我很倔强,拒绝了她的好意。
绝情的中加,差生在下雪天连被撑伞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那个冬天不止一场雪。后来的雪天,后面好学生没有带伞,老师说:“打伞的人站得近一点,不要影响队形。”
那时我们都感冒,隔三岔五老师都会手里拎着从外面买来的药,将它们递到好学生手中。而我,每天靠着班主任给我们的姜汤救济。
真是像极了《当幸福来敲门》里的情景。男主带着年幼的儿子排着长队等待收容所的救济。而此时一辆时髦的轿车从镜头前飞速驶过。车上的人高兴欢呼。
有人香车美女恣意人生,有人失意无助自求活路。
而我,连男主都不如。男主起码还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我却早已麻木。谁让我没有成绩呢,活该我过得如此憋屈。都是这个学校的复读生,我们这些差生的命同那些能给老师带来巨大利益的好学生相比,根本不值钱。时不时阵阵冷风袭来,我看着那扇被固定住的门,我知道这门不会被关上。水痘盛行,而阻止流行病传播的最好办法之一,就是勤通风。漫长的冬天,我是吹着冷风度过的。无一天幸免。
我该谢谢那场水痘,让我及时感受回家的温暖。
回家后我得知父母在一星期前离婚。面对各种亲戚的电话轰炸,母亲一一将实情告诉他们。
第二天,亲戚来到我的房间。
“你去求你爸回家。”
你跟你爸说:“爸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复读,你跟我妈复婚好不好?”
当然这话我没有说。
最终我给自我复读以来我们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父亲发了一条这样的短信。
“爸,过年你可回来?我知道我复读你不开心。妈妈工作很累,你工作辛苦我也知道。我们都想过好日子。我希望过年后你们复婚。”
我收到的回复是:
“不了,感谢你妈妈。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我过年不回去。”
一直没有介绍。我们家拆迁分了两套房。从我小学家里拆迁。我们全家在外风雨飘摇了五年。在我高三的时候搬到这所除了厨房厕所都没有装修过的屋子。两套房子在一个小区。应届高考结束,我以为我们会搬到装修好房子里。因为这场复读的闹剧。我与母亲依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想起应届毕业时,我将我最宝贝的书往新房子里运。其中一本就是《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丁立梅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她的文字里没有过多华丽的词藻,但是一旦拿起她的书,你就会被她的气质吸引,有种想一口气把书读完的冲动。他这是在告诉我,他翻了我的书。
父亲总是喜欢截取书中的只言片语用他自己的理解歪曲书中的道理用来教育我。其实不过是他换一种冠冕堂皇的方式,好将他的想法往我脑子里灌。说白了就是打着书的旗号给我洗脑。
“你们书上讲了,你们女的啊,就是不如男的。”
“重男轻女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时间久了,我觉得他碰我的书是一种脏。他碰过的书我都不会再看。
就这样,我将短信截屏给亲戚。这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亲戚真的是为我们家操碎了心。
第三天就赶来了。水痘还未痊愈的我佩服亲戚不怕被我感染的勇气。他们带领着我走向父亲的家。让我喊他爸爸,让我求他回家,让我当面问他过年回来吗?
答案:回。
真是可笑。短信里你不是斩钉截铁傲慢得很吗?怎么这个时候怂了呢?事实证明,父亲那天的爽快是装的。
大年三十那天,早早做好一桌子菜的母亲很有仪式感地布置着一切。我们三个迟迟没有等到父亲的出现。
“晗昱,你去那边喊一下。”
“不去,他自己说来的,他要是不想来,爱来不来,还要我去请啊?”
母亲瞬间狰狞了起来。八个月从未对我发过火的母亲扯着嗓子对我吼:这个家都给你拆啦。”
那一秒,我强忍泪水。你终于开口了,你终于说出你心里话了。你也觉得是我把这个家拆了?
最后父亲在我们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回家了。那是自我复读以来,我们一家四口,首次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