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孙先生,有七年的时期,在卑陋的乡村学校中受教育。那学校不是现在的新式学校,它是相沿千余年来的一个不分班次、没有授课标准的村塾。孙先生走进这个村塾的时候,才有七岁,在翠亨村里的小孩子,他是算受教育最早的一个了。广东人平时都欢喜拖木屐,但孙先生每天到村塾去上学时,总是穿了一双胶底的布鞋和整洁的衣服才去,这是他终身谨饬的起点。孙先生家里的人,天才亮大家就起身,到田里去工作,这是乡村中很普遍的生活。孙先生每天到村塾,是很早的,回家后,有时也到田野里做些劳力的工作。他幼时虽是劳苦些,但是很快乐,也常觉得有新奇的兴趣。他也愿意快乐和知足,终身过那清幽的乡村生活,只要像翠亨村的幼年时代就够了。他何尝天生就愿意去做一个革命的领袖,受革命生活中种种的危险;也并不喜欢做那大政治革命的工具,去造成那种革命流血的惨剧,但是责任的命令督促他,终于不准他回复他那翠亨的乡村生活了。
那时翠亨村地方,虽是没有什么能够发扬志气的事情,但是孙先生的母亲是很贤惠的,父亲是很正直的。孙先生曾经告诉人家说:“我的母亲很慈爱的,我的父亲也是很好的;家庭中虽是守旧一些,但是古朴可风,另有一种美德存在着;这种美德是适合于人生道德的。我因为要博得他们的重视,所以一心上进。我的母亲希望我能得到家中的信仰和全村人的敬礼,使我自己得以身心愉快。”确然的,孙先生的优美的德性,大半是得之于他的健全的家庭。孙先生的母亲,虽也免不了中国古代遗传的迷信,但是她的有力的心灵,依然能够感导孙先生,养成他领袖的天才,引伸他的同情心到中国的全民众,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我们在这里可以说:世界上绝没有比真理更大的宗教,也没有比贤母更大的感导力。
村塾中。对于年幼的孩子照例地要教他们高声朗诵《三字经》,这就和现在的小学教科书是一样地算作学童的课本,但那时是用机械式的方法强迫他们背诵记忆。孙先生过了一个月以后,他幼稚的头脑已觉悟到这种教授的不合理,于是大胆地起来向教师反对道:
“我一点不懂,尽是这样唱有什么意思,我念它做什么?”
教师惊骇地站起,拿了一根榎楚,在手中掂量,但不一会他的手放下来了,因为他正在思索,文是全塾中最善于背诵的,打他似乎不能使人心服;而且文的父亲,是村中的长者,恐怕也不便如别人一样对待他。于是教师挥动他的榎楚,可怕地喊道:
“什么!你反叛经训吗?”
“不是,我并不反对经训,但是我对书中一些不懂的意义,为什么要天天这样无意识地念呢?”孙先生敏捷地回答。
“这就是大不敬,就是反对先圣贤之教。”教师可怕地说。
“但是我到学塾里来,是要先生教我的,而我竟不明白我所读的。”孙先生仍然抗命回答,教师不胜震骇。
那时孙先生比较别的学童有进步,所以他已有求知先圣贤哲学问的心理,因又说道:“可否请先生明白告诉我,使我知道书中讲的是什么?”
教师的心软下来了,他以为这是例外的事情。但是年幼的孙先生又对他解说:“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有理由的,为什么这种文字没有意义呢?”教师没有话答复了。孙先生这种反对,竟使他深入经书的意义中间,造成了他将来的大学问家的基础。然而,他的幼年时代,到底是太孤立无援了,闭塞的翠亨村,一切的一切,都像在黑夜中,没有一件事物,可以做他将来的指导,教师指示古人的教训,像昏暗的星光一样使他格外黑暗了。他只有仗着他个人天才的感悟,从蒙昧陈腐的环境中,像黯淡的山光,清幽的润色,散漫的家宅,高低的穹庐,这里边冲出一线光明来,恐怕在这种黑暗的境地中,只有他一个人能自信,所以后来才凭着他个人的天才,把这一线光明,发扬光大起来。这风景秀丽的翠亨村,在那时是永远地遮蔽在黑暗的厚幕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有勇气冲出来:年幼的孙先生是这样的孤立无助。
大约过了三年,孙先生转到另一村塾去念书,那里的教师,一位是何铁士先生,一位是程植生先生,他们当然要比那一位教师高明些。这村塾是在翠亨村西面的冯氏宗祠里,附近的风景,是非常清幽可爱,孙先生在那村塾里很用心地读书,进步得很快。那位在纪元前十七年(乙未)广州第一次革命的陆皓东先烈,也和孙先生同在一起读书,他小孙先生三岁,这时候是八岁,但他是孙先生幼年时仅有的同志了。
年幼的孩子,是都欢喜玩的,但旧式的村塾,没有星期,假期也极少,所以孙先生终年要做他繁杂的功课,很少时间费在游戏上面。他只有常常盼望节期和唯一的新年长假期,他便有机会和家里人或其他孩子在一块儿玩。他所最希望的玩具,是要得到一只能叫而羽毛美丽的鸟,但是,他小小的脑海里,只有欣赏鸟的悦耳之鸣,和艳羡鸟的来去自由,他不欢喜把鸟像拘捕囚犯般捉住,桎梏在径尺的笼中,而剥夺了鸟的自由。所以他一面尽是希望有一只鸟,一面终究没有向人要求过。这样新奇的游戏,倒很像和孙先生同时代的西方革命家苏俄的列宁(1870年4月10日生,小孙先生四岁)差不多。据列宁家里的一位女佣玛利亚说:列宁在幼小时,极喜欢玩小鸟,他在节假的时候,常要求他的父亲和母亲买小鸟给他,他拿到手之后,不要多少时间,就把小鸟放出笼子,他便在这当中取乐。这种解放的思想,正和孙先生爱好鸟的自由一样,大概这是表现他们革命抱负的一个特征吧。我们不能因为这是幼年游戏而忽视它。孙先生对于各种游戏像放风筝、踢毽子、跳田鸡、量棒、劈甘蔗等等,都是很欢喜的。量棒是把一棒打出另一棒,一个孩子便作衣襟来接,倘能接得住,便调他去打,末了量那二人打出的长度,做胜败的决断。劈甘蔗是先把甘蔗扶着竖立地上,手一松,乘他没有着地之前用刀猛力地劈去,劈得甘蔗最大的,便算胜利。孙先生在各种游戏中,常常做了孩子们的领袖,有时着了魔,几乎废寝忘食,但是他们的塾师,常常教训他说,勤有功,嬉无益,他是不主张学童们的活泼的游戏的。
孙先生也很喜欢游泳和骑马的,距离孙宅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绿叶茂密的两岸,清澈晶莹的水流,他曾经在这里很愉快地游泳,妙西姑太太至今还是称赞孙先生少年时期善于泅水,他说孙先生像一只入水的青蛙,翠亨村中的任何孩子,都比不上他。真的,他是一个多么活泼而精强的孩子,骑马的机会是比较少些,因为依照那时孙先生的家境,买一匹马是办不到的,孙先生只是看见人家骑马在他面前走过,表示非常羡慕。偶然从朋友方面借来骑一下。但当孙先生初次试骑的时候,就能稳贴自如,纵横驰骋,气概英武,神色怡然,俨然是一位少年将军了。
他在许多学童中,是最有思想而英敏的一个,经过几年书本的诵读,他的智慧显然地进展了。因为常常听到年长的说万岁是表示极长的时间,是用以称颂皇帝的,他有些奇怪这样的称颂,就要求他母亲解释,他问道:“万岁是怎样长久?”
“这是极长的时间,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母亲回答。
“既没有人知道怎样的长久,那称颂帝皇为万岁,不是一句骗人的话么?”孙先生从幼小的脑海里,锐利地判断了这问题,便这样回答他母亲。
还有一次他问母亲道:
“青天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这是像一只覆了转来的饭碗?”母亲这样答复。
“但是在碗的上面还有别的东西覆着吗?”他更进一步地问他的母亲,他母亲不能回答了。
他又问:
“人死了以后怎么样?”
他母亲听了黯然说:
“死了种种事情都完结了!文!”
“但是我死之后,不要我的生命就此完结。”孙先生十分肯定地说。慈祥的母亲很奇异她的儿子的答复,她抚摸着他的头,很愉快地说:
“你读书很长进了,文呀!”
亚里士多德说过:哲学起于怀疑。大思想家的幼年,都是经过一个对于宇宙和人生的怀疑时期。笛卡儿先怀疑一切,才建立他的哲学系统。希腊的比罗和法国的巴斯噶都是彻底的怀疑主义者。朱子幼时,曾问他的老师说:“天外为何物?”老师哑然不能回答。从前印度有人问他的父亲:“人生在地上,地在什么东西上?”父亲说:“地在乌龟上。”又问:“乌龟在什么东西上?”父亲便不能回答了。这种怀疑好问的精神,是大思想家的基本精神。幼年的孙先生在灵敏的思想发展过程中,和其他大思想家一样地进入了怀疑时期,于是正开始探索正如霍所说“人类传说中所遗留下来的诸问题,任何时代的男女,都会加以询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