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孙先生从翠亨村被迫出走,是他一生转机的关头。自尊是少年人的天性,因此他所受的种种刺激,就是造成他奋斗的第一步。
他到了香港,就进拔粹书院肄业,同时又认识了几个香港有名的基督教宣教师,一是区凤墀,他曾在德国柏林大学担任汉文教授,长于文学,孙先生就拜他为老师,发奋学习国文。其次是美国宣教师喜嘉理博士,他来华多年,足迹遍布广东各县,对于孙先生特别器重。据说,孙先生和基督教正式发生关系,就在这时候,施受洗礼者就是这位喜牧师。
香港是中国民族耻辱的标志,孙先生在这里看见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飞扬跋扈,富丽的洋房,建筑在山上,有严密的市政组织,有经过训练的巡警维持着治安。从山巅可以下瞰他故乡里的河流,它是像一只蹲踞在中国大门外的猛虎,他开始觉得要改造中国,不但要排除满清的势力,并且要把香港以及其他的中国领土上所有外国人的势力一律排除,才能造成独立自由的民族。
但是香港给他也有不少的便利,因为这里是满清政府势力所不能到达的地方。他可以在英国法律之下自由自在。这里是国际交通的重要商埠,海面上航行的轮船,带了全世界各国的国旗和消息,使他更能扩展了他的知识范围。巨大而庄严的英国军舰,停泊在海中,很静寂地似乎在听候英帝国政府的命令而动作。他观察了周围的环境,他就不禁惊异蕞尔岛国的英格兰,竟然造成了这样的伟绩,于是他更深深地感到改造中国不仅是要推倒满清政府,并且还须培养伟大的民族力量,用民族的力量来造成一个新的中国。
在拔粹书院不过几个月,他又转入皇家书院。他依然很努力于他的学业,这学校的教师,都是英国的上流人物,他们英语的发音很准确,因此孙先生的英语,更得长足进展。这时候孙先生十九岁了,达成公自他离家后,虽是为了他亵渎神像,不免有些气愤,但是骨肉的情谊,没有丝毫动摇,并且孙先生已经到结婚年龄了,因此,就招他回来。纪元前二十八年(1884年)四月十三日,孙先生就在故乡的家里和卢夫人结婚了。卢夫人名慕贞,是香山县莹乡卢耀显先生的女儿,是一位很贤淑的夫人,她在思想上,虽比较孙先生似乎守旧些,但是她在以后孙先生在革命的时期内对于孙先生的事业,也有很多帮助的。
不久,德彰公突然来信要孙先生到檀香山去。原来德彰公为防止孙先生沾染外国习气而要他回国,但他在故乡又闹出蔑神的乱子,他为要挫折孙先生的锐气以鼓动他前进的精神,他把从前分给孙先生的财产已经转让他人了,现在必须要孙先生亲自回去执行。孙先生接到这消息,毫不迟疑地就到檀香山。德彰公见了他的小别年余的兄弟,在愉悦的情绪中流露了忧虑的态度。当他们互道别后的经过以后,德彰公开始深责孙先生污蔑北帝神像的事情,因为在他看来,这是累及父母的悖逆行为。在人生的大事上,敬祖和敬神是同样的重要。最后他说:
“到外国来和外国人共同工作是好的,得到他们的尊敬也是好的。但倘使我们失去了中国遗传的宝贝,我们不遵守祖宗的遗训,在外国所得的财产有什么乐趣呢?”
孙先生很了解他大哥的意思,他毫无怨言,绝对服从德彰公对他财产的处置。德彰公在这事办理完毕后,就要孙先生到他曾经习业的阿胡岛店中去,他想借这个机会来磨砺孙先生的志节。孙先生在手足友爱的情谊之下,对于大哥的命令,是绝对服从的。可是人情太可怕了,孙先生在重返阿胡岛店中的几个月内,伙伴们似乎都已窥破了他兄弟间的秘密,他们以为孙先生是见逐于家庭的,他们对他尽量地讥笑,尽量地轻侮。他们对于孙先生欺侮的方法。据孙先生的二姐妙西姑太太说,他们把店中一切洒扫的苦役,大家都暗中相约不做,让孙先生一个人去干。甚至上茅房一张草纸,也要孙先生递给他们,这真是极侮蔑的能事了。这抱负远大的少年在他重游的旧地内,受尽了人们这样的奚落,这是何等可恨的事情呢?然而他在波折重重的生命的历程中,看来这是很平常的,他以为不能因为这样琐屑的波折羁留了他的前程,他不想和他们计较,但怎么办呢?他只有决心不告诉他的大哥而离去夏威夷了。
但是,孙先生现在是丧失财产的人了,他连路费都没有,他到什么地方去呢?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只有决心不顾一切而走了。那时他的姐丈杨子辉,就是二姐妙西姑太太的丈夫,也在檀岛,孙先生就去向他表示离去该岛的原因。他说:
“我不堪他们这般无知东西的苛待,但我却不愿因此区区小故,惊动我的哥哥。我去了,你是要好好帮助我哥哥的;我的哥哥,不就是你的哥哥么?”
他姐丈说了许多话去阻止他,但是无效,他终于悄悄地走了,当孙先生孑然一身地从阿胡岛跑到檀香山大埠的时候,很巧地遇见了一位他在阿胡学校中的美国教师佛兰耶文,这位教师向来是很器重孙先生的,他就请孙先生到他家里去坐一下,他很恳挚地询问孙先生此后的行踪,孙先生就告诉他要回中国去,但路费没有。佛兰耶文就很慷慨地拿出了许多钱,请孙先生自己取,孙先生很感激他,但只拿三百元美金。他辞出了他教师的家,便计划到美国去然后回家,他就写信给德彰公告诉他的行踪。德彰公知道孙先生走了,立刻从珍珠港到大埠来看他,要他回去再住一下,孙先生不肯,说船位已经定了,不能退回的。德彰公有些悔意了。他说:
“那我没有钱给你,怎么办呢?”
“我不要你的钱!”孙先生立刻这样地答复他哥哥,他就坐上了轮船到美国去。在美国漫游了各大都市以后,就到日本。又从日本到上海、南京,然后回到家里见他的父母。他把身上仅有的剩下来的美元一枚,就奉献给他慈爱的老母,做他这次漫游的纪念品:这是他一种孝思的表现,但也是很有风趣的一回事。
孙先生经过了许多波折,他已有更广博的知识,阔大的胸襟,但现在又回到故乡来了,他凭什么才能舒展他的抱负呢?他只有无聊地在闭塞的翠亨村里,重温儿时的旧梦,世界正在跟着时代不断地转变前进,但中国还停滞在中古的状态。孙先生经过这一次漫游,他更了解西方近代的文明。现在伏处在这闭塞的故乡,不免有些烦闷了,在无可如何中,忽然想起了中国古代的文化,便悠然地追慕我们祖先黄金时代的灿烂光辉,他相信我们自有传家的宝贝,我们要改造国家,还须要恢复我们固有的优美文化,才能吸引西方的新的知识,因此他在乡居生活中,就埋首钻研中国的经史,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一个饱受了西方教育的少年,重返了他祖国文化的研究。所以这时期内,在孙先生未来的思想上,是有很大影响的。虽是孙先生自己追忆起来,说这是浪费的年头,实际上是丝毫没有浪费的。
这是在历史上永远刻着的一个时期,孙先生具体的决志革命的时期到了。正当纪元前二十七年(1885年)中法战争的时候,孙先生在故乡很关心战事的消息。这战事的起因,是为了法国人想夺我旧属安南,率船到福州企图在福建扰乱时,满清的官吏,还没有知道他的阴谋,很热烈地欢迎他,但结果这强悍的孤拔,却乘清廷不备,炮攻马尾,击沉了南洋舰队,焚毁了船政局及福州马尾各炮台。到这紧迫的时候,清廷才吞吞吐吐地向法国宣战,但是法国的海军,已经开进黄海,占领旅顺、威海卫等地了。在安南方面,冯子材、苏元春等却正在奋力抗战,已经克复了谅山,滇督岑毓英同时也大破法军于临洮,声势很壮。法国政府受了这样的败挫,因此发生了政潮,如果乘胜进逼,中国不是一定战败的。但是满清政府突然在这时候和法国言和,派李鸿章在天津签订和约,竟把安南许给法国做保护国,前线杀敌的将士,还在奋勇地前进,他们却不晓得他们所争的国土,早已被满清政府献给敌人了,这不但是可耻的,也表现政府的愚蠢。孙先生知道和约签订了,他伤心已极。他痛恨满清政府到了极点。
这是最明显而具体的事实,给他一个很强烈的刺激,他从这时期起,归纳了过去许多复杂的思潮,激起了更显著的意识。在他的脑海里,开始永远地活跃着下面几个字。
“革命!”
“排满!”
自孙先生从翠亨村蔑神出走到现在,是他少年时代在思想上行动上最复杂的时代,但是终于由时势的造成,他开始发现了他真正的出路了。他从少年的烦闷时代,突进了积极的革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他的革命的意识愈见明显而坚定。所以孙先生自己也承认:“予自乙酉(纪元前二十七年,1885年)中法战败之年,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这是在历史上永远不能磨灭的一个重要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