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在檀岛前后住了六年。他现在又回祖国来了。但是这一次从海外回来重莅国门,他的感想比出国前更深刻而有意义了。他从夏威夷坐轮船直抵香港以后,就改乘了一只小轮船回向翠亨村。这轮船离开了香港口岸,必须经过一个小岛上的厘捐局。于是苛税烦扰的印象,便最先留在他的脑海里,做了他回国后的第一个见面礼。在船还没有到达这地方以前,船主已本其经验,劝告全体的乘客说:“你们对厘捐局的人员要忍耐些,不要触怒了他们。”果然,乘客们都接受了这个劝告,在厘捐局人员来检查的时候,他们都忍耐着任检查员翻箱倒箧,并且也有把礼物献给他们的,孙先生也跟着他们一样的忍耐。但孙先生的箱子刚锁好,第二批的检查员又来了,孙先生说:
“我已经检查过了,为什么又要检查呢?”
“上次是收本地的海关税,我们才是收厘捐的。”检查员不耐烦地说。
孙先生听了这句话,没有回答,只得把行李打开,他们翻扰了一番而去。他以为没有事了,但过了一会儿,第三批的检查员又到甲板上来了,对着孙先生厉声地说道:
“打开来!”
“我已经过两次检查了。”
“他们不过是收本地的海关税和厘捐罢了,我们是查禁私运鸦片、保护百姓的官员。”
于是他们把孙先生的行李又扰扰攘攘地翻一下。他们才大踏步地去了。孙先生以为经过三次的检查,当然可以过去了,可是第四批的检查员竟又来了,这是一个军官带了兵士上来检查的,别的乘客都忍气吞声地服从,孙先生却觉得忍无可忍了。他毅然地向他们抗议说:
“我们已受过三次检查,怎么还要我们受第四次的麻烦?”
“我们是查禁私运军火的,不能迟延,快把行李打开来!”军官很凶恶地回答。
孙先生不理会他的话,决心反抗他们第四次检查,军官恐吓他,要他服从,但孙先生始终是拒绝,许多乘客都劝他再忍耐一回,他仍旧不肯。
船主的顾虑,不幸成为事实了。因为军官受了孙先生的抗命,觉得太难堪了,于是命令他的部下,把这只船扣留起来,不准开行,以泄他的私忿。经过船主几次哀求,又纳了些贿赂,作为罚款,才得放行,但是已耽搁了一天的路程了。全体乘客,都愤恨那军官的苛虐,一时怨声盈耳,孙先生趁着这机会,就把他感触所及,向乘客们尽量宣传中国政治有改革的必要,竟获得了一部分人的兴味和同情,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宣传他的主张。
久别的故乡,依然无恙,孙先生已经安然回来了,他们全家的人员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然而,孙先生在海外饱受了新的教育,他看见故乡的人依然在保守和愚昧中度日,和他幼时所见的一些没有变动,他怅惘地失望了。他偶从冯氏宗祠前走过,那些小学生正在把三字经一句一句地高声朗诵。他恍惚地走进了儿时的梦境,心头黯然,有些不堪回首了。
他很热心地想把故乡改造,他不断地向全村的人宣传满清政治的腐败,尤其是尽量攻击官吏的贪污和苛虐,以引起他们的注意。他那时已经知道运用宣传的方法,曾经向卖水果的小贩,给他同治或咸丰的制钱,他不受,因为他只认识康熙和乾隆几个汉字,因此只要康乾的制钱。孙先生就把这些制钱的背面,拿来问他认识不认识。他摇摇头说“不认识”。孙先生于是把握了这个机会,向他解释道:“这就是康熙和乾隆的满洲文,满洲人夺了我们的江山,做了皇帝,他们不是我们中国人呀!”那人便恍然大悟,孙先生接着就宣传民族思想,凡是听到他的滔滔雄辩,没有不感动的。有时也和乡人们讲地图之理,灌输他们新的知识,他那时已经做了一位有力的宣传家了。
他在全村公共事业上,因为年龄的关系,没有发言的力量,但他也曾尽心竭力地做了许多规划,如关于教育、防盗、街灯、清道、防疫等等,都本着他在檀岛所见的,贡献到本乡来。然而村中父老们,都以为他是被外国所诱惑而背叛祖国圣训的狂徒,他们一致地议论他,指摘他。孙先生真是像陷入重围中的一支孤军,他开始向落伍的故乡苦斗了。
在这时候,他幼年的唯一同志陆皓东,也从上海回来了。这才成了他有力的同伴。皓东八年前在冯氏宗祠的村塾中,读了不多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到上海去,现在他父亲死了,才从上海扶柩回来。他也是主张革命的,常常带了许多村中的小孩子,演说太平天国的革命史,和华盛顿、拿破仑的故事。现在他们别后重聚,志同道合,自然格外地亲热和愉快,他们于是大规模地向村中宣传了。
这天大概是翠亨村北帝庙里北帝的生日罢,翠亨村全村以及附近的男女老幼,都纷纷地到这神像前,焚香礼拜,真是盛极一时,孙先生为要破除迷信起见,他就约了皓东也到那边去。他站在北帝神像前面,向顶礼膜拜的人演说:
“你们多么痴迷,向这泥塑木雕的偶像求幸福,他有怎样的神力,能够把幸福给你们,它是一个无知无识的木偶,我们明知他是木偶,而拿神一样地虔敬他,这不是迷信么?迷信就是代表人们的愚昧,是我们要求进步的一个障碍。我们要希望真正的幸福,必须要把这些神像毁掉;同样的,我们还要毁掉那高坐在北京城里的满清皇帝,因为他是有知有识的会把毒害给我们的偶像。”
那些顶礼焚香的人,听了这少年这样的话,大家都惊奇地当他是一个疯人,许许多多惊奇的愤怒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和皓东的身上。孙先生不慌不忙地又说:
你们还相信它能保佑你们么?它要是遇到有人捣毁,试问它有怎样的方法来抵御呢?它不是只有自身丧失了保佑的力量,而归于毁灭么,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木偶,还值得我们人的礼拜么,现在我们就在大众前面,把它毁掉,看它有没有抵抗能力。
他说着就和皓东一齐走上北帝像的神座,动手把它捣毁。焚香的人都惶惧起来了,他们以为这样地亵渎神明,将有大祸降临他们身上,于是都逃出了北帝庙。
这是翠亨村上空前的大风潮,他们散到外面去一致地诅咒孙先生中了洋教的毒,老成的人主张把这孩子要受公众的惩戒,于是大队的人都蜂拥到孙先生的家里,要达成公把孙先生交出来。这年老的父亲,为儿子闯祸,当然也很伤心,但为面子起见,还是要维护他的短处。他向大众这样的说:
“这事应当郑重些,神像如果真的被我的儿子捣坏了,当然由我负责修复;如果没有损坏神像,是不应该责罚他的。”
后来村人就引导达成公去调查,北帝像的面部,确已毁坏了,达成公要平村中父老的气,立即把它修复。他也是向来主张敬礼神圣的,他对于他儿子的蔑神,觉得再不能宽宥了,因此他很愤怒孙先生这种行为。慈祥的母亲,虽然也觉得蔑神是不对的,但她在告诫中还有怜惜的意味。孙先生为求避免他父母的受累起见,他就悄然离家了。
孙先生从檀香山回来,一直到他离开翠亨村,只有几个月的光景,他现在又要走到异乡去了。什么地方是他的去路呢?他走出他的家门这样地想,大哥是不要他在太平洋的中岛上,故乡是不能再留恋了,种种事情的逼迫,他知道中国的革命工作,再不能延迟了,他须要进一步地准备他的学问和知识,他于是决心到香港去,再求高深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