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显从河神庙到饮马巷,是坐了油壁车过去的。待他找到陈大胆的住处时,陈大胆早已被唐柯一掌毙命,和仇小抠一起埋了。素云秋萱二人也已穿好衣衫,并且梳洗了一番,乍一看,感觉不到什么,但若细瞧,二人皆是双目红肿,神情尴尬。唐柯则是面色阴沉,目光略显呆滞。唐显见了这等情形,立时明白了八九分。他暗想,素云秋萱虽尚未过门,但是“彩金”已缴,素云亦已“封院”,这二人自当算是唐家人了,眼下“家丑”尚未外扬,仅需找到一套说辞瞒住叔叔等人即是。南京这边只要瞒住了,长洲县那边便好说了。
但是此话不能当着素云秋萱说,而且亦要看二哥的态度,他若无意说出实情,自己自不应多事。于是他把二哥拉到屋外,装作一无所知,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唐柯也是经常行走江湖之人,对人之神情变化自是见微知著,此刻料想三弟当已心下有数,而且有些事情唯他懂得门道,若是欺瞒着他,恐怕欺瞒不住反徒增生分,念及于此,便将秋萱适才所述如实转告了三弟。
原来昨夜陈大胆和仇小抠各自背负一人往河神庙疾走,走了不到百步之后,陈大胆忽然言道,他叔嫂就住附近的饮马巷里,不如先去他叔嫂家躲避,总好过河神庙那种夜不封门,随时都可能有追敌杀到的地方,而且他叔嫂家有吃有喝,总好过在河神庙喝西北风。仇小抠道,可是唐二爷是让我等四人候在河神庙。陈大胆却道,等把你们安置于我叔嫂家,我自会到河神庙候着唐二爷。仇小抠听了便不再言语了。素云秋萱二人一来对市井江湖的险恶无甚见识,二来早已胆战心惊,也无暇多想。待到了饮马巷的独院,却见门上着广锁,由陈大胆自己打了开来,仇小抠不免奇怪。但陈大胆说他叔嫂要去摆夜摊,是故给他配了钥匙,方便他随时来此。那仇小抠大概也是背人背得累了,也不再言语,跟着陈大胆进了院。待都进了屋,陈大胆却将素云秋萱留在屋内,自己把仇小抠唤了出去。待半盏茶的功夫不到,陈大胆独自一人回来了,而且立时原形毕露。
受辱过后,素云秋萱听陈大胆自己大言不惭地坦白,乃是他垂涎她二人已久,本欲与仇小抠有福同当,但是没想到仇小抠乃是一死脑筋,无奈之下只好先下手为强,一刀捅死了他。陈大胆乃是一护院,素云秋萱二人只是弱女子,自无法与他抗争,遂相继被他蹂躏。
听二哥讲述完毕,唐显便道,事已至此,二哥意下如何?他先站稳脚步,待二哥自己拿定主意,他再为其出谋划策,但绝不去左右干扰二哥之念。
唐柯却是心乱如麻。他对秋萱失身于陈大胆虽也懊恼悔恨,觉得这般结局皆因自己一念之差,但除此之外,他却尚能自我排解,因为秋萱毕竟红倌人出身,有过的男人不独陈大胆一个,何况她将是陪嫁丫鬟转如夫人,无人会太在意她。然而素云失身对唐柯而言则完全不同,一来她虽曰清倌人,实已“不清”,若是仍娶她为正室,唐柯总觉得有点不甘。但若是以此为借口让她自愿降等为妾,唐柯又觉得这近于对素云落井下石。此外,唐柯心中对素云还略有一点不满,就是他本想素云应该有寻死觅活之举,以示自己的贞烈节操,没想到素云只是痛哭一场而已,既没绝食也没上吊,这让唐柯感到素云并非一个贞节烈女,但是如以此责备素云,他又下不了这个狠心,这无异于要逼死素云。不过无论如何,唐柯觉得素云是忠良之后,自己终究不能弃之不理,再说他也未尝不恋素云的美色,只是娶为正妻心中又难免别扭。所以当唐显问他意下如何时,他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了一个话一出口在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问题,素云的赎身费还要不要再缴给怡春阁?
唐显更是没想到二哥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素云既然失了身,按道理确实不能再按清倌人赎身,不过,唐显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买籍”。买籍又叫“买人户”,主要是买通甲长和里长,或精心伪造,或冒名顶替,把原有黄册上的户籍给变更了。因为秋萱是苏州红倌人出身,并未真正脱籍,所以素云秋萱二人在黄册上皆是乐户,从怡春阁赎身和从教坊司脱籍如果放在成祖之时,甚至有可能所花银两的重头在脱籍,但是隆庆以来,脱籍的费用逐年往下,只要拿到“赎身契”,脱籍并不费力。然而赎身与脱籍合在一起,费用仍非小数目。
然而现在有了难得的机会。怡春阁出了大事,死了谁没死谁很难一清二楚。既然陈大胆和仇小抠皆死,素云秋萱是死是活已经无人知晓,即便现场没此二人尸首,不代表没被北虏劫走。所以只要能给素云秋萱“买人户”,那么过去的素云秋萱既已死去,而嫁入唐家的则是另外人家的女儿和陪嫁丫鬟。相比于赎身脱籍的钱,“买人户”的费用只是零头,如果赶上有穷人家刚刚死了年龄相仿的女儿,甲长里长可以与其商量,隐匿不报,这样不将该户人家的女儿销籍,可以直接拿来冒名顶替。素云秋萱在南京毕竟不是声名极响,更名改姓之后嫁到长洲县,未必有人怀疑其来历。
唐柯听唐显如此一说,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决定就依三弟所言而行,至于素云秋萱二人,可以先带至长洲县附近安置下来,等给她们“买人户”之后,再迎娶进门。
唐显方才建言献策时,还有点担心,因为二哥一向讲的是社稷为重,男子汉当忠君报国,像“买人户”这种让朝廷吃亏的事,还担心他不肯为之,没想到二哥居然欣然接受了,这让他既高兴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