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师尊。”被唤作师尊的女子停止了拨动琴弦的动作,接过递来的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她将茶盏扣在桌面之上,凉声道:“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女子枫红色的长裙在寒风之中猎猎而飞,宛如跳动的红色火焰,墨色长发被一条白绫随意地绾成一束,懒懒地倚在腰后。她一双凤眸目光冰冷,落在玉白色的琴弦之上。那张容颜绝色,一笔一画精心描绘,愣是让人挑不出半分瑕疵来。这张脸真正吸引人的,是那一双犹如红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眼瞳,艳丽得像血,充满了诡异和妖冶。
“是想下山了吧。”女子的话看似疑问,口气却十分笃定。
“是。”琉月没有否认。
“说了很多遍了,不要总叫我师尊,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墨流霜语气淡淡的,几乎就和她面前那杯茶盏里的茶水一样,寡淡得索然无味。寒意丝丝地深入骨头里。
这人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情绪。
“怎么,你还是放不下?”她凉凉地问道,眸光在月色中映出一片清亮的红。
琉月没有否认。她确实是放不下那些恩怨情仇。
她活着就剩这点意义了,不清理干净,她该怎么过这一辈子呢?
墨流霜倒没有在意她这个反应,只是微微自嘲地笑了一声。“放不下也好。”总比她心如死灰,世间万事万物于眼中不过枯草烂石好的太多。
“师尊救命之恩,徒儿没齿难忘,但恳请师尊打开守山大阵,放徒儿下山完成未完的愿望。”琉月忽的跪在地上。她的脸上表情不多,可是也足以看出其中的坚定之色。
墨流霜唰地从座上起身。
“起来。膝下黄金,岂能随意践踏。”墨流霜的声音泛着冷。“你真要出去,我放你出去便是。”
只是你得记住,你这条命是我给的,是我从鬼门关里把你拉出来的,一但我想将你这条命收回去,你别想拒绝,别想反悔。
“江湖刀光剑影,你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灵力萦绕,刹那就把这东西化成了飞灰,散在清寒的空气里。“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这个下场。”你待在这个地方不好吗?
药鬼谷与世隔绝千年,除了安静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再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琉月拢过那捧飞灰,轻轻地说道:“刀山火海,就是粉身碎骨也走下去,我毕生不悔。”
墨流霜不再劝阻,自是知道她去意已决。她拿出空间内存放的一柄通体黑红的剑,交到了琉月手上。
“师,师尊?”向来泰山崩于前也不露喜怒的慕容琉月惊得手一抖,险些没拿住这柄轻盈锋利的长剑。“师尊这是何意。”
“我收你为徒,教导你三年,除了这把烦人的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送你。”墨流霜红袖一舞,转眼将面前的桌子与玉琴收纳入空间里,于是她身前就只剩下了黑影沉沉的林子,和凉得不像话的月光。
“这太贵重了。”这把剑,可是声名赫赫的万剑始祖,与索魂剑齐名的鬼姬。
鬼姬剑有生死两仪,生刃活死人肉白骨,死刃斩妖魔散万魄。且剑灵的神智极高,几乎与活人无异,自古就是万人争抢的神器。可惜鬼姬这把剑傲得很,看不上眼的人,连碰都不愿意让别人碰。
“算不得贵重,就这一胳膊肘向外拐,成天跟我唠叨自己主人有多好的剑灵,我早腻烦了。她难得看得上别人,干脆送你,我也落得个清净。”墨流霜解释道。
“承蒙师尊厚爱。”琉月躬身一礼。
“别总在我面前折腾这些礼数。”墨流霜皇族出身,早就被一堆凡俗之物弄得又烦又燥了。
琉月眼帘微垂。
师尊说喜欢清净,其实不然。师尊总是在月色清亮的时候拿出那架上好的七弦古琴,一个人对这月色空弹,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回答。可是谁都知道,不会有人回答的。
她不是爱清净,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觉得孤独。
清帝墨流霜一生戎马倥偬,所做之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一女子之身,统一血衍,称王称帝,着实是寻常人羡慕不来的潇洒与肆意。只是谁曾问过她,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被迫放弃梦想中泛舟碧波,浪游天涯的生活,一个人走上了一条腥风血雨的孤家寡人之路,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个的离自己远去,碎骨刀似的把一身的血肉磨得稀烂,疼到抽搐,疼到麻木。
值得吗?
“师尊不想出去看看吗?”琉月轻飘飘地问出这么一句话,语气里隐隐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期待。
墨流霜鸦羽似的眼睫垂下一片阴冷冷的影子。她勾了勾唇角,表情却不像是在笑,一张脸孔除了精致漂亮,大概也只剩下冷寒和没心没肺的空洞,看多了,有时甚至觉得活像个人偶。
平平板板下除了漂亮,什么生气也没有,让人悚然。
“出去?”墨流霜将这两个字念了出来,在内心嗤笑一声。“也许有一天会出去吧。”墨流霜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你还是忘不掉那个人?”
琉月微微一怔,她无意识地将指骨搓得通红,有些局促地回答:“还是记得有那个人,哪怕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容貌,甚至连对他的情感都记不起来,但还是记得他的存在。”
她很多次觉得疑惑,自己明明就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人,为什么她的这一份记忆,会连断忆水这东西都洗不干净呢?
“其实不奇怪,断忆水要是真的能把一个人的记忆情感给洗的干干净净,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断忆水就好比一个黑匣子,它只是把人们的记忆情感不断地压缩在一个极小的空间内,可是这个黑匣子十分地不稳定,捧着它的人哪天手一抖,摔一下,这盒子就碎开了,把那些曾经血淋淋的记忆,再不留情面地抹到你的面前。
墨流霜实在太清楚了,她这辈子,断忆水不知道喝了多少遍,可每一次,她都忘不了那个被她捧在心尖上的人。
凡是刻骨铭心,怎会轻易忘记。
“你也知道,这东西,只要你心里稍微动摇那么一点点,盒子里封起来的记忆就会跟洪水开闸一样涌出来。”
把你心上筑好的城墙冲成一地的废墟瓦砾。
墨流霜难得说这么多话,她一个人独居多年,偶尔能有个听她说话的人,其实很不容易。
琉月只是努力地勾了勾唇角,面上还是做不出什么表情。
没办法,他们慕容毒氏嫡系一脉,天生就不怎么会哭会笑,服下断忆水以后,除非她的情绪非常激动,其余的时候,她根本做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况且她修鬼道之途,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地就让自己的情绪翻涌起来,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控了。
“不是想走吗?带着鬼姬走吧。”墨流霜说道,去意已决的人,何须挽留呢?人生来都有执念,都有无论如何也要去做的事,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执念清浅,睡一觉,大醉一场,兴许也就忘了,而有的人,即使是泡在滚滚的时间长河里走了成千上万年,那执念也未曾淡薄一点,最多,也就是被磨平了点棱角而已。
“师尊,保重。”琉月最后躬身一礼,雪白的长发在林中飘扬,意外地有些悲壮,有些洒脱,总而言之,好像和三年前,不太一样了。
三年前她遭遇那一只邪灵,把她活生生地拉入地狱,她仗着那一份执念才迟迟没有连人带魂一起被吞掉,可是她终究是死了,而她为了与邪灵对抗,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去找一个夺舍重生的机会,知道遇见了姗姗来迟的墨流霜。她一下子发了狂。
她等不下去,过不了多久她的魂魄就会消弥,会被邪灵吞吃殆尽,除非夺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体,否则她没有一条活路走。
然后她发现,这个人竟然也是个邪灵。
墨流霜把自己的气息隐藏的很好,直到琉月开始夺舍时,她才发现这个人的修为,强到她刚触碰到那一点点凤毛麟角的力量,都让人肝胆俱裂。
她看到那个红衣似火的女人轻轻地笑了一声,眼睛里的冷意犹如雪原上的冰,亮的刺目。
女子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蕴藏着恐怖的力量,捏住那一只吞了她的邪灵,那只邪灵在她手下惨叫着求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捏着的仿佛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灵,而是一只她看一眼都觉得侮辱的蝼蚁。
“夺舍有什么意思?你不如从地狱里爬出来,哪怕把自己变成一个邪灵,至少还不死不灭,这世间再没人能伤你。不是吗?”墨流霜的语调冷冷清清的,可是其中绵藏着的狂妄肆意让人羡艳不已。
那是她刻入灵肉骨血里的傲气。
墨流霜祭剑鬼姬,硬生生地将邪灵钉在地面之上,一身灵力汹涌磅礴,竟随着她的意念织成了一个庞大的结界,将所有的东西都锁死在一方空间里面,无论是邪灵的惨叫,还是那凝着恶念的源力,都得在这方结界之下求饶跪倒。
“你想试一试吗?”她说道,声音在灵浪冲击之下,仿佛从旷古的天边传来。“本帝姓墨,字流霜,世人皆称我为大凉清帝。我救回你这条命,你,当我的徒弟。”
“为什么要救我?”琉月沙哑着声音问道。她不相信这个人,这世间何来恩赐?
她从出生起,命运就没有给过她好脸色。
“我要说,你像极了当年的我,信吗?”曾几何时,她也曾在这样的生与死之间反反复复地磋磨。她说,她就是爬,也要从这地狱里爬出来,让那些曾经抛弃她,利用它,视她为敝屣的人,做她剑下的亡魂!
她曾一剑斩裂苍穹,粉碎山河!
琉月凉凉地笑了声回答道:“不信,可是我得活。”
她得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谁她都不信,哪怕这个人真的要利用她,可是向上的梯子已经搭好了,哪怕摇摇欲坠,她也不能撤走啊。
“我认你为师便是。从今往后即便你要利用我,尽管来,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什么都受得住!”
你……真的什么都受得住吗?慕容琉月?啊不,玉寒月。
墨流霜最后看向她的那份眼神,意味深长,就好像酝酿着一场无声的海啸。
琉月身着雪白云履,足尖轻轻略过带着晚间潮气的土地,一步步走得很稳,始终没有回头看这片曾让她脱胎换骨的土地。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月至上弦,堪堪将满,银白得像刀磨过似的。
“师尊,你想做什么都尽管来吧。我知道你救我只是为了利用我,可我已经死不了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也失去不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