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晚了一步。十五,你为什么要躲着我?”锦衣玉袍的男子看着地面上被焚毁的痕迹,唇边的笑真的好苦好苦,苦到心里,涩到血里。
他找了她半年多,从北曜一路追至南疆,每一次,每一次都来晚一步,他避世多年,厌恶江湖纷争多年,却为了她,重出江湖。
什么江湖?呵,洛十五,你可知道,没有你的地方,才是江湖,处处充满黑暗困苦。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丝温暖,却让她从手中溜走了,他以为自己不再孤独了,她却离开了,他发现,原来,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可以那么无望无助。
“陌上花开十五里,可缓缓归矣?”
我会找到你,翻天覆地。
“少主,您已经出来好久了,该回去了。”侍卫对不笑说道。
慕容不笑面色冷冷。
“不回,你也别跟着我。”
“少主是不是还在气那个叛徒的事,那个叛徒……”
不笑的眸子里杀机涌现,“你叫他什么?他不是!他不是!”他抓住那侍卫的领子。“你们不配谈论他!”
“少主,他是妖道!他是人族和家族的叛徒!”
“你闭嘴!我让你闭嘴!”平时极有风度的慕容不笑在此刻极为失态。
侍卫一缩脖子,吓得禁了声。他从来没见过少主这个模样,近乎歇斯底里的样子。
不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松了手,颓废地道:“爹娘不在了,他被你们逼走了,她也离开了我,我又是一个人了。让我静一静好不好,我已经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那个满是伤痛的地方,他没有勇气回去了。
“少主,人生在世,本就不能事事如愿的。”
“如果我偏要呢?她要离开我,如果我把她要求的事情做到了,她是不是不会离开了?如果我拼命去做,那个诅咒是不是可以破除?天道他真的就那么绝情不给我一点活路走吗?我不信,我真的不想信!”
侍卫微微动容,他大概知道了少主心中的那点苦。“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想,总会有办法的吧。”他将手中抱住的东西给了不笑。
“少主,这是你的剑。少主,你要相信,氏族永远是你的后盾。”
不笑接过那把剑。
“你要江山万里,好,我给你!”他喃喃自语,仰头望向已经泛鱼肚白的天空。
十五,你迫不及待地离开我,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阁主病发,临死前将七杀令给了我,将阁主之位传给我,我定当不负所望,将七杀阁发扬光大,诸位,可有异议?”长风鬼月召集众人,站在主位上,扬声道。
有异议,谁敢有异议?长风鬼月能一击挫败天字一号杀手关潼,他们在她面前,不过蝼蚁尔尔。不服之人,不过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罢了。
“凰血姬阁下,有人求见。”
鬼月挑起半边眉毛,问道:“是谁?”
“那人说他唤月夜。”
她听到这几个字,面上忽的泛起淡淡的喜色,眼睛里有了浓浓的笑意。“让他进来。”
底下人一片疑惑,他们何时见到长风鬼月这么高兴过?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能让她这般喜悦?
空气中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声线干净清亮。
“夜杀尊长风月夜,携影殿归附凰血姬麾下。”
空气中响起一连串吸气声。
这容色,光风霁月,说是倾城倾国之姿,红颜祸水都不为过,可这人分明是个男子。怎么会有男人长得比女人都要美的呢?
那身邪魅如妖如魔的气度风姿,能惑乱多少人的心神?
“夜,你来了。”她唇边并无笑意,但眯起的眸子里已经盛满了笑,随时都要溢出来。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作为见面礼,我血洗了影殿,把它送给你。”他说着无比残暴的事情,神色却十分自然。他笑,笑得艳若骄阳。
底下有人坐不住了,血洗影殿,影殿没了?这怎么可能,昨天还好好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背景,能一夜之间血洗影殿?!
“上次你已经帮我血洗了宁家,这一回又帮我血洗了影殿,夜,你总是做这么冒险的事,会让我担心的。”听她说话,众人面面相觑,凰血姬向来惜字如金,何时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月,我并不觉得有人能要了我的命。我可是长风月夜。”
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底下有人才反应过来。血洗宁家,夜杀尊,那不就是那个杀神吗?那个极其记仇,残忍毒辣杀戮饮血的魔鬼。
凰血姬是“血骨白鬼”,夜杀尊是“血夜杀神”。
他不常在江湖之上走动,但江湖上却尽是他的传说。其实比起他的狠辣,他扬名立万的,是那一手毒术和医术,他号夜杀,却又有人称他寒玉鬼手血毒医。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冠绝江湖的炼药术,无不让人垂涎,可垂涎之余又要掂量掂量,他那一手,能让人生不如死的毒术。
长风鬼月是鬼,长风月夜是魔。
长风月夜喜怒无常,犯他者,死是最温柔的手段。
“我不在的时间,委屈你了。”他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柔,晃得人移不开眼。
“从我愿意剥除本姓跟随你开始,一切付出都是值得。你我之间,哪来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呢?”她抓住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细细地抚摸着,“真是的,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还是少拿剑,都磨出茧子了。”
他笑着看着她,眸色温柔得好似漫天的星辰坠落。他的温柔只给她一个人。
“既然阁主已经传位于你了,不如把七杀阁这名字给改了,着实难听。”他缓缓地说道。
“依你。”
“那改为长生殿吧。”他在她手上落下虔诚一吻。
她喜道:“长生,是个好名字。”
“这不妥!七杀一名乃是从初代先祖就传下来的,如此改名,乃是对先人的大不敬!”有人发声道。
听到有人反驳月夜的话,长风鬼月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司马一家一脉单传,前任阁主又无子嗣,我又非司马家的人,有何不敬先人?”她顿了顿,眼底笑意猖狂,“再者,我就是不敬了,又怎么样呢?”
长风月夜拉住她,柔声道:“月,别生气,蝼蚁不配指责你。”
“长风鬼月,长风月夜,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谋权篡位,草菅人命,天理难容!”
“容凌,我放你一命回来,你答应了我什么?”男子轻轻地勾起嘴角,唇边笑似有若无,轻轻浅浅如湖面涟漪荡漾。他星眸半眯,眸光森冷入骨。他这样的表现,真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情绪。无悲无喜,无怒无恼,就只是笑着,看着那个恶语相向的人。
容凌听到他唤自己,当即一个激灵,速度极快地将刀架在那人颈间。
“容凌你这个叛徒!”
容凌不为所动。“你最好闭上嘴,否则我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长风月夜信步缓缓走来,仍是那笑,笑容配上这张容颜,简直是令人心驰神荡。
“是一张很厉害的嘴呢,月儿,你想怎么解决?”他饶有兴致地问。
鬼月玩弄着颈间的一缕乌发,“赐他舌灿生花。”
“听起来不错。”
安静的厅堂传来一声器物落地的闷响。有人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舌……舌灿生花。”
这是种酷刑,将百十根长钉在人的舌头上钉出莲花的形状,这人往往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就算是不死,也会终生成了个哑巴。
长风月夜思索了一会,认真地说道:“好像有点太便宜他了,最后再赐他一个铁处女比较好。”
“都依你。”
“你们,你们这对狗男女!”那人气得脸一会红一会白的,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两个人碎尸万段,可又碍于容凌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不敢轻举妄动。
男子闻言嗤笑一声,“骂来骂去就这么几个词,早就听腻了。但是我好像忘了告诉你,骂我可以,骂她,我会让你——死得连骨灰都不剩。本尊捧在心尖上舍不得折辱一分的人,凭什么要遭受你的唾骂?”
他度量小,凡是辱她一分的人,他会让这个人,连魂魄都别想留存在这个世上。
长风月夜手一挥,一只凶尸应召而出,他将手中不知何时备好的长钉放到凶尸手上,显然是不想自己动手,他嫌脏。
那人心生反抗之意,身上爆发出一股气浪,将容凌震退三尺,夺过了他手中的刀。旋即又一刀向长风月夜的胸口探去,刀尖凝聚的灵力浑厚,看来是抱着一击必杀的心思。骤变突生,容凌也没有反应过来。
长风月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生地受了那一刀,他没有任何反应,除了笑,还是笑。
“凡人也妄想用兵刃杀死恶鬼?”
他真的不会痛吗?穿心而过,这种痛,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其实是会痛的,但这种痛,跟从前受过的相比,不算什么。毕竟,才一刀而已。
他翻掌扣住了那个人持刀刺向自己的手,五指稍一用劲,便硬生生地把那人的手给折断拆离,骨肉藕断丝连,血流如注,这等场面,当真是有够血腥的。可是他还是浅浅地笑着,笑容艳丽无双,令人心驰神荡。但这种笑,让在场的众人的心底,无边地生出一股恶寒。他只是笑,正因为只会笑,才让人害怕。
“舌灿生花?月儿,我改变主意了,不如,赐他碎身?”他只会笑的,笑得艳若骄阳,笑得令日月失色,天地无光。他要过得肆意张扬,那些人越是恨他,越是想要折磨他,他就越要好好地活,成为他们拔除不了的眼中钉,肉中刺。世道教他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他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好啊。”鬼月眯起眸子,冷冷的光洒在那个人身上。她的语气平淡,可是眼底却溢满了无边的杀机。“我亲自动手。你先把自己的伤弄好。”
“放心,这种刀伤,你还怕我医不好?”如果医不好,那他这寒玉鬼手血毒医的名号真的是白来的。
“我是怕你总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就算你不疼,我也是会——心疼的。”
闻言,他撇了撇嘴。笑里变了一个味道。长风月夜是这世间最好的戏子,即使把刀插进他的心口都可以面带笑意。
哪怕再疼,再苦,再痛,也要笑。
长风鬼月从高台之上负手缓缓走来,一袭白衣胜雪,裙边在地面上轻轻摩挲,却不染一丝尘埃。
美人在骨不在皮,她确实拥有惊心动魄的魔力。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华无限。她是鲜血养出来的美人,世间只此一人,再无其他。黄金千两曾为博美人一笑,美人只为尸山血海莞尔。明明身处百丈红尘弑杀无数,却一身清贵脱俗凛然不可亵渎。
容凌觉得那人真的是疯了,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眼前这对男女更可怕吗?
“伤了夜的人,很好,胆子真的很大呢。”她笑了,指尖灵力溢泄,缓缓勾起那人的下巴。
凰血姬的笑容真的好美啊,美到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够形容。
多一分太假,少一分太淡。她的笑,笑得恰到好处,恰如其分。
“他要把七杀阁改名为长生殿,那就依他随他,逆他者,万死不辞其咎!米粒之珠安敢亵渎皓月之华?”她五指一收,千百缕灵力化作丝线,割向那个人,不是干净利落地割,而是一点一点,是真的要将他活生生地分成千万块。
耳边惨叫振聋发聩,少女视若未闻。她眼底杀机愈发浓烈,鲜艳如血。
“从今往后,胆敢以下犯上者,下场如此。都记住了?”
“谨遵殿主教诲!”酷刑在前,势力在后,谁敢不从?不从者,便是死的下场!江湖上大多是惜命之人,尊严,面子,在这种人面前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长风鬼月在现下这个局面,除了武力镇压,倒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或者说,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威逼利诱,不如上刀拉弦。
“容凌,你去安排下前阁主的下葬事宜。”她拿出一块白绢布擦了擦手,而后将布丢在了地上。
“遵旨,属下这就去做。”容凌是个聪明人,审时度势的事情,还是做得不错的。
“夜,以后要杀人,想动手便动手,何须征求我的意见,直接让你手下的凶尸解决了便是。鬼道之上,谁敢出你左右?”
他早就服了丹药修复了内伤,再加之他的身体异于常人,刚刚那骇人的刀口顷刻间就愈合了。
底下人又是一片唏嘘,这夜杀尊的医术,比传闻中的还要可怕三分。
“你担心我,直接说就好了,总是这样拐弯抹角的。”他忽然笑得十分温柔。上一秒是杀神,下一秒是天使。是啊,不拿刀时,他是天使,而一拿起刀,他就成了修罗。他说,杀人的不是我,杀人的是这个时代,这句话固然有开脱的意思,可说的却也是事实。他要立威,他要活命,如果他心软分毫,下一刻死的就是自己。这就是江湖,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他有错,可错的不只是他,是这个时代,这个江湖。他从来不反驳自己心狠手辣十恶不赦。因为他确实刀下亡魂无数,确实作恶多端罪无可恕。他从来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从来不去逃避,也不屑于去逃避。
“我就你一个人可以在乎了。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该怎么办?”长风鬼月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傻瓜,我不是说了要为你送上整片江湖,这是我的誓言,在完成誓言之前,我不会有事的,因为我是你的剑,一把永不弯折的剑。”他一双星眸望向她,眼底的光就如同皓月一般明亮,是只属于她的光。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志向亘古不变。
白驹过隙弹指三年,风云变幻,江湖本就是多事之秋,三年时间就天翻地覆,长风鬼月武力镇压七杀阁,将其易名为长生殿。暗道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风月夜暴露在世人面前,血洗影殿,拱手相让于长风鬼月,甘愿入其麾下。自此长生殿势力日益壮大,上有凰血姬把控全殿,下有血毒医长风月夜辅佐,成为盘踞冬亭域东部的霸主,独占半壁江山。
与此同时,凭空冒出了一个修为高强的少年令狐笑,一己之力威震四方,追随者众,再凭己骇人的鉴宝异能敛财无数,开立星血阁,阁下高手众多,盘踞西部。长生殿与星血阁,将江湖一分为二,其余大小势力,根本无法与其争锋。
话休絮烦。
“夜,七星会的帖子收到了。”她坐在美人榻上,看着一身血从门外走回来的他,不由得挑了挑眉。“你这又是干嘛去了?”
他卸掉染满了血迹的外袍,轻轻笑道:“前几日南宫家的人出言不逊,意图对你暗下杀手的事情被我知道了,我不过去屠了他们一家而已,月儿,连条狗都没有留下哦。”
一旁侍奉的侍女已经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但每次听到他这么漫不经心地说,后背还是会泛起一股恶寒。
“兰香,去打一盆水,拿一块布来。”鬼月对着侍女说了一句。那侍女应了声,急急忙忙就去打水了。
“终于走了。成天安排眼线在我身边,我戏都演累了。那群狗东西,早晚有一天把他们给宰了。”她忽然伸了个懒腰。刚刚放松不到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了。她眼神微冷,兰香打水不可能那么快回来的,这个时候谁又会过来呢?
“殿主,容凌求见。”
“进来吧。有什么事情快点说。”
容凌应声推门而入,看到一身血的长风月夜,敢情这位主儿又跑哪里去砍人了。总有人学不乖,夜杀尊不能惹就是听不懂,非得等到下地狱的时候才痛哭流涕地忏悔。忏悔要是有用的话,他也不会提起屠刀了。
想到这里,他不觉微微垂下眼帘。江湖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夜杀尊,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啊。究竟是什么,有这个魔力能把这个少年变成一个杀人如斩麻的修罗恶鬼?容凌从前以为,是因为长风鬼月,可是现在看来,又不完全是为了长风鬼月。长风月夜的心思很深,深到已经没有人能够摸透半分。
容凌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长风月夜和长风鬼月不是冬亭域的人。冬亭域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惊才绝艳到他们这个地步的。
凰血姬恶名昭彰,素来说她心狠手辣。容凌这三年倒也勉勉强强算长风鬼月半个心腹,他也是个聪明人,看得明白其实长风鬼月并没有传闻里那么残忍。至少她对夜杀尊是极好极好的。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兴许她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这个人。没有谁是真真正正铁石心肠的,人非草木,免不了七情六欲贪嗔痴爱憎恶。
“七星会,殿主和尊上打算去吗?若是要去,容凌这就派人打点行装。”
长风鬼月若有所思,沉吟良久,“还是去吧。”听起来她不是很想去的样子。她其实没有那么愿意掺和这种事情,但是为了她的谋划,有些事情本就是无可避免的。再者,三年过去了,她有点想见一见那个人了。
什么她对长风月夜温柔入骨,这真是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什么情啊念啊的,长风月夜他自己最清楚她到底有没有。
“容凌,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话语里根本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潜藏在里头的东西,让容凌有点毛毛的。
“回殿主,今日已是农历十三了。”
“十三了啊。”她似乎话中有话,喃喃自语。
容凌忽的又想起一件事,每月十五,长风月夜都会将自己关在内殿里一整日,谁都不见,长风鬼月也不见,从前有一位侍女不顾劝阻闯了进去,换来的是长风月夜响彻天地的怒吼,“滚出去!”那一声,整个长生殿都听得见。长风月夜说话素来和风细雨,就算是说着杀人的话,也是蜜里藏刀的,从来没有人听过他那样的怒吼。
十五一过,十六那天早上,他就将那个侍女给活活掐死了。
自此以后,殿内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每月十五,千万不要提到夜杀尊。
“夜,你的身体——”
他打断了她的话,“不打紧。七星会你还有要事,我怎么能成为你的累赘。”
“殿主,水打好了。”兰香在外敲了敲门,怯生生地道。
“进来。东西放下就出去,容凌你也出去吧,接下来的时间,没有我传唤,谁都不要靠近这里。”她凉凉地说了一句。
“是。”
二人匆匆退出去。
长风月夜唇边的笑忽的就淡下去,就好比一滴墨泼在了黑纸之上,淡的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他周身气浪涌动,无声无息地布下了一个法阵,殿内的声音一点都传不出去。
“演戏演累了。成天像个傻子一样自己演给自己看。”男子将自己身上的血污一点一点地拭去。“啊不,是演给那些盯着我的人看。他们一个两个地巴不得我出点什么事,巴不得我们反目成仇。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他的声音低沉宛如鬼魅,略微沙哑的声线中染上了一股浓浓的嘲讽与戏谑。“我们怎么可能反目成仇啊。”
狗东西们,暗地里盯着他,在他身边插眼线,以为殿内事物都交给长风鬼月管,他这个刽子手似的人物没心思管,便什么都不知道。
都是在道上混的,他也是步步为营走过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根基不稳,在没有把柄的情况下暂时不愿意先去动他们。可他们若是把自己逼急了,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毕竟有个词,叫做——穷寇莫追。
南宫家平时也算守规矩,干嘛最近发了疯一样地跳出来,活腻了?不,他们是认为身后有人撑腰,死不了。
可惜,他长风月夜从不按常理出牌,实在看人不爽了,砍了便是,哪那么多废话。
容凌退出去不远,忽的又想起一件事。三年前,夜杀尊曾说过,凰血姬与洛十五的交情还算不错,那为何从她盗走了饮血青莲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呢?他也暗中替这二位主子处理了不少眼线,知道夜杀尊不是传闻里只懂杀人的修罗。他有一个想法,洛十五会不会是藏起来了,藏起来作为这二人幕后的——冷箭。
红莲十五的狡猾,是天下闻名的,不然为什么影殿一路都抓不到她,派出去的关潼一众也惨死于她手下,洛十五兴许根本不是废人,她只是借着这个名义,让众人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让所有人以为她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江洋大盗。
他揉了揉眉心,一边眼皮突突地跳。不想了,先去准备七星会的东西。
七星会是冬亭域的传统,十年一度,表面上像是武林大会一样,各大势力比武过招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他们赢占威望的,暗地里扫清仇敌的工具。明争暗斗,下注赌物的情况屡见不鲜。这一会和往届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主角早已内定。无非是长风鬼月和令狐笑。
这其实是一场决定江湖霸主的战役。容凌本能地希望凰血姬能赢。
……
“这里难得这么热闹啊。”长风鬼月掀开车帘的一脚,看着已是熙熙攘攘的城门。画骨城本是一个荒凉的小城,难得凭借着七星会热闹一回。
“十年也就热闹这么一回。”长风月夜笑着说道。
马车缓缓行至城门脚下,门口的守城人拦下他们,道:“请出示请帖。”
随行的容凌从衣服里取出两张烫金的请帖来,守门人毕恭毕敬地接过。他打开看了一眼,面上颜色愈发恭敬起来。
“二位请。”
他侧身一礼,迅速放行,一边还扯着嗓子通报道。
“凰血姬,夜杀尊到!”
长风鬼月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这样。本来就不是很愿意来七星会,更不太喜欢太早露面,不然她为何要坐着马车来?她把车帘拉的更紧了些。“容凌,别磨蹭,快点进去。”
她这话刚说完,马车才驶过城门,那守门人的通报声让她整颗心都凉了一凉,拉着车帘的手,指节隐隐泛白。
“凛安君到!”
凛安君,令狐笑。真是,冤家路窄啊。
画骨城的道路本身就狭窄,马车只能刚刚好通过,现在因为七星会,城内又聚集了很多人,车子根本走不动,只得找个地方停下来。下车步行。
长风鬼月有些烦躁,把雪白的纱帽带上,由着长风月夜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后背上似乎有着如芒似炬的目光。她将手握得死紧,五指微微颤抖。在众人眼里,平日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凰血姬,此时却是小鸟依人地陪伴在夜杀尊身侧,令人好生羡慕。
这二人身后不远处,一男子缓步而行。
墨发青衫,银紫冷眸。眉飞入鬓,面若冰雪。他背负一柄长剑,剑身藏于鞘中,但锋芒难掩。他的长相生的真的是极好,可是那一身气息太过寒冷,与素雅温润的青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是令狐笑。
好巧不巧,这才刚进城,七星会的三遵就碰头了。
“夜杀尊比画像上的还要好看得多,而且他的神色真的好温柔啊。”旁边有人悄声议论道。
“夜杀尊可是有主了,你这话要是让凰血姬听见了……”有人做了
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二人倒是不介意他们的议论,身后的令狐笑那似霜胜雪的面色却隐隐有了裂痕。他眼帘微垂。看向长风月夜的眸光里染上了一点杀意。
“可惜凛安君,生的好,修为也高,就是不苟言笑不近女色,现在大家都传他是个断袖……”
“嘘,你不要命了!”
走在前头的长风月夜憋笑憋得要出内伤了,他实在忍不住转头,想看一看凛安君现在是什么脸色,这一转头,他面上的笑意登时就凝固了。
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他稳住身形,转回脸去,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随着长风鬼月去了一家客栈。令狐笑竟然也跟了上去,在这个客栈办理了入住手续。
七星会明天才正式开始,舟车劳顿的众人还有时间好好洗洗风尘。
长风鬼月点了一桌子的菜,坐在客房的餐桌上,优雅地吃着,速度却是风卷残云,令人瞠目。长风月夜却坐在桌前看着,迟迟未动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食欲。
他起身,欲到楼下点一坛酒。好巧不巧,转角就遇到了令狐笑。他装作没有看见,一语不发地正要走开。
“夜杀尊,久仰了。”意外的是,令狐笑竟然先开了口。清清冷冷的声线,就如他那张脸一样清冷。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人。
长风月夜笑意微寒,似如寒冬深雪。他抬眼,凉凉地看向令狐笑,眼中神色晦涩复杂,望不透他的心思。
“凛安君,初次见面,果真是如传闻一般,公子如玉。”他说话时,竟然带有敌意。男子广袖下的手,手指微微蜷起。
“本君与凰血姬是旧识,夜杀尊可否行个方便,请她与我一叙?”他看向长风月夜的身后,这二人就只定了一个包间,实在是,一点都不懂得避嫌。
月夜忍不住嗤笑一声,讽道:“凛安君,七星会在即,论立场,我们就算不是敌人,也算不上朋友,这时候找月儿相聚,你让江湖上的那些人怎么想?江湖你我各占一半,他们若是误会了什么,你承担得起这后果吗?”一副伶牙俐齿,他锁死了令狐笑所有的路,不留半点情面。“你是那边的人,我小小冬亭域——高攀不起。”
月儿,月儿。这亲密的叫法,在令狐笑的心头燃起了干柴烈火,把他的心血都煮地滚沸,再一点点地蒸干,让他胸口一阵阵的发疼。她与长风月夜,是真的吗,那些江湖传闻,是真的吗?
那么当初自己的告白,她不是真的不懂,是装作不懂吗?
到底是谁逢场作戏?
假戏何须付出真情。
“离她远点吧,你已经把她害的够惨了。”长风月夜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令狐笑心中一凛,他什么意思?他害了她?他怎么会,怎么敢,又怎么舍得?还有,长风月夜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那鬼月知不知道?她一开始的反应,像是不知道的。
令狐笑目光追着长风月夜,月夜拿出一个药品,从里面取出一枚丹药吞了下去。
那是,清心丹?
夜杀尊是被鬼道一途影响的有多严重,严重到已经无法凭自己压制住反噬,要随身备着这么一大瓶清心丹。
那东西,服少了,可以清心寡欲,安神养性,可一旦过了量,就可以吞掉人的七情六欲。谁像他一样,把这么宝贵的丹药当糖豆吃?他真不怕把自己吃成个没情没欲的活死人吗?
原来,道上传闻他薄情寡义,是因为这个吗?
长风月夜揉了揉眉心,笑容逐渐苦涩,如果可以,他还真是想绝七情,断六欲。天知道这种东西害的他这段时间受了多少罪。
令狐笑叹了口气,心道长风月夜方才那话有理,自己这个时间去找她,确实不太合适。那就等七星会结束一段时间后再暗中拜访吧。
次日。
似乎为了照顾人们的舟车劳顿,七星会的开幕,并不是从一大清早开始的,而是直接拖到了未时。七星会的开幕式不知怎地,口水话和过场特别的多,听得让人发困。
七星会的主事人,是冬亭域中传承了上百年的一支势力,他们不说能够独打整个江湖,但江湖上任何一个势力若是将刀子动到他们头上,都讨不了好。这群人对江湖纷争不太感兴趣,一直都是半隐的状态,这也导致没有人随便去找他们的麻烦。按照江湖规矩,自然是给了长生殿和星血阁非常显眼的位置。
七星会表面上是各大势力交锋,比武过招,暗地里则是对江湖的洗牌,以谋求一种平衡,这样能够尽可能地降低一些明面上的争斗,减少对平民百姓的伤害。
七星会的拜帖会给每一个势力送上,但要不要在擂台上比武过招,完全是由他们自己决定。
“隐世林的那群家伙,挺聪明的。兵不血刃,偏安一隅。”长风鬼月对七星会的幕后掌控者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女子举起白玉酒盏,微微抿了一口。她神情漠然地看着擂台下一触即发的争斗。
“早闻凰血姬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真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身旁有一男子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废话真多。”鬼月冷冷地道,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盏,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她的口气,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是令人愤怒的嚣张与傲慢。
沈十一地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长风鬼月,果真是难以相处。怎么会有如此傲慢轻狂的女子?他到底还是有几分素养的,沉住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长风鬼月你什么意思?连沈家的面子都不给吗?这江湖还不是你一个人的!”一名浓妆艳抹的少女从坐上起身,指着鬼月的鼻子大骂。
“沈歌,不得无礼!”沈十一呵斥道,一边回过身想着鬼月欠身一礼,“小妹少不经事,还请阁下见谅。”
长风鬼月未作任何回应,长风月夜却起身回了他一礼,唇角勾起,一笑胜星华,那浅浅笑意犹如无边星河流淌在深蓝色的天宇里,耀眼夺目。那张雌雄莫辨,天妒人怨的容颜配上这如玉一般的笑容,一下子就看呆了场上众人。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的笑,实在让人发不出火来。
更奈何这个人是夜杀尊,夜杀尊爱笑,他的笑能够遮掩他内心所有的情绪,让人无法摸透他心中所思所想,再有一点,他可怕的地方在于,你捅他十几刀,他能够笑得邪魅森寒,绝不呼痛,然后在下一刻,面不改色地双倍奉还。他不怕痛,他很记仇,他的狠辣,绝对能让人不寒而栗,肝胆俱裂。
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空气中幽幽地响起,“沈公子,月儿不和两种人计较,一种是弱者,另一种,是傻子。”他唇边扬起的弧度不可挑剔,笑容三分阴冷,三分狠毒,更有三分愉悦。
令狐笑听到“月儿”二字,忍不住皱起眉,而骄纵蛮横的沈歌的面色,更是好看不到哪儿去。被这样一名男子羞辱,还是无数女儿家心悦的长风月夜,她顿时气急攻心,冲动之下挥出一道流光,朝着长风鬼月袭来。
令狐笑一掌拍散拿到流光,神色说不出的冰冷,“比武尚未开始,沈家公然滋事伤人,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他眼底沉下一片阴影,幽深得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多谢凛安君出手相助。”长风月夜淡淡地谢道,身形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向前栽去,令狐笑不知怎地,下意识地上前接住了他。二人目光相接,令狐笑的眼里是愕然,月夜的眼里却是浓浓的讥讽。他一张脸惨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没有。
“凛安君为何接我?”
“只是觉得夜杀尊与本尊的故人有些相似罢了。”令狐笑凉凉地答道,话语里藏着浓浓的淡漠与疏离。他斟酌着措辞,问了一句:“夜杀尊既身上负伤,为何不好好休养?”
长风月夜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凛安君如此关心本尊,难不成……”
令狐笑当即一怔,胜霜似雪的脸瞬间裂开。那一刻他真想把这个人一脚踹出去,可是看到他那几分熟悉的笑,又下不去手了。这个人是因为和她相处久了吗,为什么连笑都与她那般相似呢?
长风月夜得寸进尺道:“凛安君莫非真如传言一般,喜欢男人?”
“胡说八道!”他气急之下松开了手,长风鬼月此时从座上起身,灵力在她足尖涌动翻飞,带着她的身形极快地跃向长风月夜。她伸出手扶住他,话语里满是焦急,“夜,都说了你今日别出来了,好好在客栈里歇着养伤,事情我都能解决的,你为何不听逞强?”
刚才那一晕倒真不是他做戏,实是因为他的病又发作了,好在现在是青天白日,要是到了晚上,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他的病,每每十五月圆之日,必会发作,药石无医。这是寒玉鬼手血毒医都治不好的“病”。
“你瞎担心什么,都说了我没事,为什么时候骗过你?”他强撑着站起身,唇角落下一条殷红的血丝。
“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平复心绪。“先坐下休息,一切有我,莫要再操心了。你已经做得太多了。”
令狐笑冷眼看着这一幕,眼底的冷意犹如北风掠过冰原,每个毛孔都沁着透心的寒。
你是为了做戏给我看,还是真的关心他在意他?
洛十五?!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信我?
你不是要江山锦绣吗,我双手奉上!
令狐笑正是慕容不笑,他本是一个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都染着浅浅的笑意,犹如骄阳一样耀眼,犹如火焰一般热烈,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可是这个慕容不笑,除却那张脸,没有一点像是原来的慕容不笑。他的面上已经没有了那些笑容,有的只剩下一身的冰寒冷厉,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抬眼,锐利的目光直指她扶着的男子。
长风月夜不在意他这样冷冽到带着赤裸裸敌意的目光,他保持着那明媚的笑,对上不笑那双银紫色的眸子。他的眼底没有半点笑意,就似一眼死透了的寒泉。他负伤未愈?那些刀伤剑伤,他若是想治,立刻就能好全。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经常感受这种痛苦,这样,每月十五的痛,也就不至于太过难以忍受。每月十五月圆之日,他若是暴露在月光之下,那才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那是万蚁啮骨、万针刺心、万嘴吮血、万虫断筋、万刃裂肤的折磨,打从三年起,他就每月十五在子时之刻得疼上这样的几个时辰,直到天亮,而一旦暴露在月光之下,那痛便会即刻到来,翻上数倍。所以那刀伤剑伤的痛,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在这种疼里,形销骨立,半人半鬼,死与不死,都成了鸡肋。只是没想到,他撑到了今天。
长风月夜实在是这世间最好的戏子。即使把刀插进他的心口都可以面带笑意。他的笑,比当年的慕容不笑的笑。还要灿烂上百倍千倍,仿佛要夺走这天地间万物的光华。
“凛安君,夜一向喜欢揶揄他人,凛安君莫要放在心上。”鬼月朝慕容不笑微微点头示意,话语里的疏离与冷漠,让少年人的心都一阵阵的打颤。十五,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是要食言吗?
金口玉言的凰血姬也有翻脸不认旧账的一天吗?
“凰血姬与夜杀尊天作之合,本君羡艳不已。”他看着她,眼色晦暗不明。
她挑起半边眉毛,眼眸笑得弯成一轮新月。“凛安君过谦了,像凛安君这样丰神俊朗的人,总会找到心悦之人的。”
没必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像我这样的,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恶人,不配与你站在一起。
“承蒙凰血姬吉言,本君……已有心悦之人。”他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嗓音微微发哑,像是含了一把沙。
十五,我心悦于你一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他退后一步,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鬼月自然也不多说什么,重新坐在座位上,对着身后的侍女耳语几句。
七星会正式开始,先行交手比武的大多是各方的小势力。由于擂台之上生死不论,再加上他们大多数都不对付,自然状况惨烈。毒药暗箭,无所不用,用之不及。
“夜,看得可还过瘾?”鬼月柔声问着扶额蹙眉的长风月夜。
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作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懒懒地道:“一般,跟你手下凶尸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他唇边的笑嗜血冰冷,杀意不掩。附近的人皆是一阵不寒而栗,齐齐地打起了寒噤。
“丧心病狂。”令狐笑皱眉道。杀人一事本就有违天理,他们行走江湖多年不怕所谓天理报应,可是大多时候动手,无非是你死我亡的局面,或者是杀人灭口,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基本上会给他们一个痛快,手撕活人一事,实在是太过恶毒。
问题在于,长风月夜似乎还把这种事当成享受。
“哈”,长风月夜挑起半边眉毛,面上笑意愈发的灿烂了,可惜这笑太过阴气森森,不怀好意。“多谢凛安君夸奖。”
你连这种言语上的血腥都要嗤之以鼻,又怎么能够接受的了她将来要走的腥红地狱,朱砂沼泽?她一头走向的,近乎毁灭人性的路,你陪不了,还会将她推向万劫不复。你有什么资格站在她身侧呢?
你知道她要背负的是什么吗?是一场黑暗无底的谋局,是一条长满见血封喉的荆棘的通往地狱的道路,一条必须先走向毁灭,才能得到重生的道路。如果你接受不了,理解不了,就不要妄图谈爱她。
她有她不能弯的傲骨,她不会为了你放下尊严放下未来放下仇恨。她虽然一无所有,但也不会把爱情当成全部。
他给过她的光,她见过就行,被温暖过就够,她不会舍弃所有去留住。这是她,仅存的最后一点的骄傲了。
血衍冥域。
“你们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幕帘后的女子扬起声调问道。
“小姐,千真万确。”
“那血印长什么样子,画出来给本小姐看看。”幕帘后伸出一只素手,手指纤长,色如葱玉,一看就知道,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才有的手。
帘外的人早有准备,将备好的画纸呈了上来。
那女子接过画卷,定睛一看后大怒,将那画卷用灵力点燃,烧了个稀烂。若是令狐笑在这,看到女子的脸,定然会震惊无比,那张脸,与洛十五的真容,竟然有九分相似,若不仔细描绘她的眉眼,当真是分辨不出哪里有不一样之处。
“都给她踩到烂泥里了,居然还能爬出来。连修为都恢复了。你要是藏得再深一点,那我还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她勾起唇角,笑容之中杀意浓烈。
“向暗主借几个人手,本小姐有用。”
冬亭域,长风鬼月,不,是慕容琉月。十年了,你又活过来了。不过没关系,这一次,我还可以把你一脚踩回烂泥里,让你永远都爬不出来!
“长风鬼月!你莫要再嚣张了,不过是会一些邪魔外道,不过是不知道砸了多少天材地宝才堆出来的修为,也有胆量在这里耀武扬威!”沈歌沉不住气地喊道。“我要跟你决斗!一个堆出来的人的修为,还怕打不过你吗?”
“沈歌!你可收敛点吧!”沈十一一把拉住她。
“沈十一你少管我!”沈歌扬手甩开沈十一。
“夜,她是把我给你收集的药材,都认为是我用来晋级的了。”鬼月根本不想理她。她手掌万里江山,区区起舞的蝼蚁,还不放在眼里。
“北域沈氏,明天就没有了。你不介意他们的辱骂,我介意。本尊从来不留着仇,拖到过年。”他的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可配上这样的语调,简直像是从冥间爬到阳间的恶鬼,一颦一笑里都洋溢着阴冷森寒。
“顺遂你意即可,他们不过蝼蚁。”鬼月乏味地回道,“嗯,不过今天确实躺的骨子都酥了,杀一两只跳蚤活动活动也好。”她起身,缓缓地向着擂台走去。
她明明只是一人负手而立,逆光而行,却给人一种身后有着汪洋血海尸鬼成林的错觉。女子唇边笑容怒放,犹如一朵浸在血里的白莲。她是世间最毒的鹤顶红。一旦靠近,便是死无全尸的下场。她是血养出来的美人。
“米粒之珠也配与皓月争辉?”鬼月扬起下巴,俯视着沈歌,一双眼睛里的蔑视浓郁到了极点。她一身气势骤然放开,周身的威压猛地降下,气势犹如天塌地陷,将周围灵气掀起惊涛海浪,犹如海啸一样扑向沈歌。
“化神境!化神五重!”场上轰然地站起了一片人,惊讶声,吸气声响成一片。
“这怎么可能,三年前她才元婴六重!元婴大坎就这么被她破了?”
“不会吧,凰血姬今年不过……不过十七岁。”
未及二十岁的化神高手,这在冬亭域哪怕追溯至上古时期,都是闻所未闻!
鬼月听着他们的惊叹,不为所动。在血衍冥域,二十岁的化神期,其实不算太稀奇,稍微有点身份的权贵子弟,二十岁都能摸到元婴的门槛。血衍本就是人杰地灵之处,元婴修士遍地走,上了年纪的老怪物,大多都是练虚以上的修为。
“血衍的人。”令狐笑这一回总算确定了。
古域三洲,分别为血衍冥域,晴川幽州,空离幻界。除了血衍,其他两域的修炼体系都与冬亭域大相庭径,民风习俗差异甚大不说,更是很少与外界往来,唯一走动的多的,也就只有血衍冥域而已。
“沈歌,还打吗?”鬼月环胸嗤笑道。
“不,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沈歌练练后退,声音打着颤,她才是冬亭域百年不遇的天才,她十五岁就到达了元婴,现今已经是元婴八重。为什么,为什么?
十七岁的化神,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假的,她一定用了幻术!
“你不知道,是你孤陋寡闻。你不知道,并不代表着不存在。”鬼月冷冷地道,伸出一只手来,她袖中白玉般的手臂上有一个极其小的血色咒文。咒文生的张牙舞爪,像是要把看到它的人活活吞了一样。她掌上的灵力凝聚,再一收掌,灵力翻涌成风刃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心神动荡之下,沈歌根本没有躲避的能力。
“蝼蚁安敢肆意妄为?”她勾起唇角,笑容嗜血。她宛如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风刃出,沈歌登时被身碎当场。
“怎么,还有人要挑战本主吗?”鬼月踩着一地的碎肉鲜血,裙边也被染得殷红,远远看去就像是染血的白莲,妖娆得不似人类,风姿绰约得让人移不开眼。
“本君来。”令狐笑的声音幽幽地响起,鬼月的身形隐隐怔愣了下。座上的长风月夜神色微微一变,他的手紧紧地抓在扶手之上,实木制的扶手当即留下了深深的指痕。
慕容不笑,我本以为这个计谋永远用不到,可是你还是要逼我。
呵,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自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就用今天斩断所有的联系与羁绊,用最残忍的方式。
月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目,眼皮下的眸子里,沉着多少晦暗不明。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光,没有半点情绪。
“凛安君倒是好兴致。”月夜开了口,话里的嘲讽不加掩饰,尾音却如古琴的琴弦一般,音止弦颤。
“月,你要我做的事,马上就完成了,你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为什么要和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在一起。”慕容不笑质问道。“江山万里我已夺得一半,你若想要我拱手奉上。”
她布下一道结界,将所有的声音阻隔在结界里面。“可我要的不是冬亭域的江山。令狐笑,我说过,没有江山万里,你我之间无话可谈。你根本不知道我要面对的是什么。”
“还有,我爱他。”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一番话,却将不笑的心敲了个支离破碎。
我能不爱他吗?这世上,我若是连自己都不爱了,我还能爱谁,我还能活下去做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论我用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人类的本性都是为了自己,为了物质,精神,任何一方面的汇报,任意一点的精神慰藉。
“你不爱,你的眼睛骗不了人。”令狐笑沙哑地说道。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骗了你自己。不笑,你不要再做梦了。实话告诉你,无论你有没有拿到这江山万里,我都不会与你在一起。慕容氏族的人,你是无法背叛的。”在一切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下,你要如何站在氏族的对面,难道我要你背负上不仁不义的罪名吗?
不笑,哪怕天下人论我无情无义不择手段,我都认了,可是,我的不仁不义,怎么能够放到你的身上呢?
我不可以这么做,我也做不到。
我承认,我是真的动心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情意,我的心就已经在阻止我拉你入这趟浑水。她是有心的,只是那颗心是由冷铁所铸,非热岩所不能熔。
所有的罪过其实由我自己一个人来承担就好,你不要与我牵连上,否则我真怕我动摇,怕我失去走向前的勇气。
只是我若是止步不前,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呢,我脚后是地狱万丈无间,退无可退。所以哪怕身前火海刀山,我也必须步步向前。
烈火焚天,铸我钢筋铁骨。血肉消融,换我涅槃重生。恶鬼不需要所谓感情,尘缘羁绊只会给其不可超脱的折磨。
“多说无益,既然上了擂台,那就动手吧。”鬼月冷着一双眼睛看着他道,她的眼底有一抹极淡的痛色。这抹神色极淡,一晃而过,不可捉摸。她根本不等他拔剑,一掌拍过来,掌势凌厉,势如破竹。
不笑神色惊诧,根本没料到她真的动手,匆忙之下旋身侧开,一边拔出腰间的长剑。剑身通体漆黑如墨,唯中间一道骨白色横穿而过。漆黑的剑身在日光照耀下绘出浅浅的银纹,若隐若现,一看成色,就知这是一柄不凡的灵剑。
长风月夜看到这柄剑时,胸口一阵绞痛,那疼痛似乎越过了肉体凡胎,直接穿到了灵魂里去。
“索魂。”他叫出了这柄剑的名字,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从未见过这柄剑,可是他却知道它叫索魂。它给了他血肉相融的感觉。
肋骨所化,心血所炼。万鬼碎魂,轮回无门。
此剑名为——索魂。
长风鬼月也没有想第一掌就能够击中他,见他拔剑,自己倒踩七星步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不偏不倚妙到毫巅恰好夺过他横刺的一剑。她似乎很熟悉他的剑法,每一步都躲得恰到好处。
“你在留手,怎么,不舍得伤我?”长风鬼月冷笑一声,“分明也是化神期,还拿着这样的剑,你若是输了,别人怎么想?想你是因为我是女子,才手下留情?!”
“我,我不是。”不笑诧异地看向她,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抿紧唇,沉默良久后,才鼓起勇气说道:“十五,我怎么能够伤害自己喜欢的人呢?”如果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舍得伤害,那么我的喜欢,岂不是很廉价,岂不是是一场笑话。
鬼月的眼眶有那么一瞬间红了。难道我的喜欢就是一场天大不过的笑话吗?道上人说我无情无义,难道我就真的一点情义都没有吗?慕容不笑,我很自私啊,我不能让你帮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怎么能够让你背上那天下唾骂的罪名呢?
你一条坦途通天,我有什么资格拉你陪我入地狱无间?
“十五,这三年的时间,我一直试图见你,可是星血阁事务繁忙,你又一直躲着我,我传过来的消息,你既不看,也不回。我不知道你究竟要面对什么,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帮你,十五,不要总是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不要总是那么为难自己。你不是孤身一人啊。”不笑说道。
长风鬼月冷哼一声,“花言巧语倒是多。你以为我会信?”话音刚落,她再度翻掌攻向慕容不笑,灵力翻涌盛开成朵朵莲花,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
“那是,腐骨妖莲掌!”台下有人认出来了这一掌,废话,能有什么人不认识吗,这是凰血姬的成名绝学!
一掌生莲,万骨成灰。被腐骨妖莲掌击中的人,会迅速地化作一摊血水。
“洛十五!”你真的要我死吗?
如果你不在乎我,那三年前那些表现,也全都是假的吗?那你的演技可真是太好了。
危急之下,他只能舞起长剑格挡,绚丽的剑花绽放,长风鬼月却不闪不避径直迎了上去,一掌直逼不笑的心口,根本就不打算给他活路走。慕容不笑见此,只得闪避,足尖一动,准备收起剑势。长风鬼月又加快了攻势,他本就不愿意真正和她动上手,但她这么逼自己,他除却迎剑,没有办法来化掉她的攻击。于是他只能一剑穿出,孤注一掷。
下一秒,温热的血溅在他的面上,他却仿佛被冰冷的瀑布当头击中,她竟然迎着他的剑冲了上来!索魂冰冷的剑身将她捅了一个对穿。
座上长风月夜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苦涩地笑出声来。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啊,面上眼中除了果然如此,再没有一点悲伤的心绪。
“十五……为什么?”不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软倒下去,迅速地把她抱在怀里,不敢拔出她心口的剑。
少年失身一瞬,突然间发了狂一般地打碎那隔音结界,对着长风月夜喊道:“长风月夜,你有办法救她的!对吗?”
男子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稳,他唇边的笑仍是那般艳丽,可惜却变了三分味道。他的笑,从来没有这么冷,这么苦过。冷到地狱的热岩都没有办法将它融化。
“凛安君,你的剑,可是‘索魂’啊,所杀之人,在剑身抽离的一瞬,身死魂消。”你的剑是索魂,却索去了她的魂。“血毒医无能,空负盛名。恕我无能为力。”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一潭死水。平静,却把他的心一点点撕成碎肉。
“你可真是——负心薄幸,薄情寡义!”不笑恶狠狠地道,他这样的态度和反应,真是让人想把他抽筋扒骨。
“凛安君这话可就过分了,本尊只是,不做无用的挣扎而已呢。”他一字一句,话中意有所指,字字句句带着尖刺。
“背恩忘义!”
月夜听他这么骂,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凛安君,我可从来不欠她什么。她做什么,是她乐意,害死她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不是你非要抓着她不放,她何必走到这个地步?你可知你要帮她,也要背上这‘背恩忘义’的罪名!”他走到不笑身前来,怜悯地看着他,“你们这些人啊,最在乎的就是这些虚名薄利。连活都活不肆意。”
“夜,不要说了。”鬼月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你答应过我的。”
长风月夜顿了顿,复又笑道:“我真替你觉得不值。”这样的人,为什么觉得不值还管不住自己的心呢?年少一时情动,就真的会误乱终生吗?
慕容不笑想起了一件事,索魂剑下之人身死魂消,如果剑断,就不会索去她的魂,在自己心里,哪怕这是一把天下独绝的灵剑,也不及她的命重要。少年人年少坎坷,黑夜里迷途忘归,她是他找到的,唯一的一点光亮,他怎么能够放手。
不笑伸出手来,握上索魂剑的剑身,想要折断它。
“殿下……”
长风月夜似乎在自己的脑海里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凄凄切切,哀恸至极。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心尖上又开始发疼了。该死,除了月圆十五之夜,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疼痛了,为什么这种疼会让他觉得肝肠寸断!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胸腔里似乎有一只手,折断了他的一根肋骨,取出了他所有的心头血,晕眩感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眼前一片鬼影幢幢。
“殿下,‘索魂’安敢伤您分毫?”
——“本殿的骨血可以镇锁天下魂,这天下若有敢动他分毫的人,本殿不会给他轮回的机会!”索魂一剑,镇魂万万年。
——“殿下,您觉得值吗?他负了您,把我刺向您,毁了您,这样的人,值吗?”
——我原是以为值得的,可是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神族之所以为神,便是因为他们舍七情,断六欲。可是怎么不把他们的贪嗔痴给断个干净?!
什么神族?你们不过是九幽血殿捏出来的一滩烂泥!
——“殿下……不要难过了,忘记这一切,我们从头开始。”
——“本殿没有难过!他们神族也配让本殿难过?”
——“可是殿下,您很失望啊……”
“你敢折了这柄剑?你也配吗!索魂乃剑灵始祖,你怎敢断它!”长风月夜一把攥住他的手,眼里掀起滔天怒火,他不受控制地说出这番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好,好像这种反应,应该是他与生俱来刻入魂骨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