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饬了半晌才要再说,忽听得有人在外面敲门。
周重霄未理会,捏了她一只手在掌中把玩,目光幽幽的望着她,等她的下文。
梁娉一鼓作气到了这个份上,却被人打搅了,顿有些“近乡情怯”,忍不住退缩起来。她抽手将周重霄轻轻的一推,睨了眼房门的方向,声嗓越加低微:“别闹了,恐是急事呢!”
周重霄蹙了眉头朝着门外道:“什么事!”
陈妈在外道:“大少爷,老太太托人来说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你今朝夜里不去,她便再不会改主意了。”
周重霄脸色一沉,翻身起来。
梁娉忙问:“怎么了?”
周重霄两手按在她肩上,严肃道:“你别去,安心在这里等着。”
自下床往外走。
他虽这般说法,这样晚,老太太忽着人来传话,又讲得不明不白,她不能不担心。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忍耐不住,还是披了件流水长袍下来。
陈妈在外面候着,见到她,忙问:“少夫人想要什么吗?”
梁娉望了她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妈便闭嘴不答话。
梁娉越过她要往外去,陈妈忙上前阻拦:“少夫人还是在房里等着罢。”
梁娉疑惑的站住脚来望她。
陈妈只当没瞧见她眼里的质问,半转过身去,佯装要去忙。
“陈妈。”
“你不说,我便自己去看。”
陈妈急忙过来拦住,叹了一声道:“大少爷要送老太太去美国休养,老太太死活不肯,已拖下来一段时间。说大少爷要是来强硬的手段,她便立即死在屋子里,叫天下人都知道大少爷不仁不孝,逼死祖母。今朝夜里,也就是刚才,忽然着人过来,说是同意去美国了,只要见大少爷一面。”
“不会这样便宜罢?”
“老太太一直要和大少爷面谈,可.....”陈妈望了她一眼,未说下去。
梁娉便知道周重霄不见周老太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了。
她咬了咬嘴唇,蹙起秀眉来:“你这样说,我倒确实不该过去了。”
便在外面小客厅里坐着,将陈妈拿来的一条毯子卷到膝上,半侧着身等周重霄回来。
她近来嗜睡,不过一会儿功夫,又迷糊过去。
周重霄回来的时候,便只看到壁上一盏绿叶荷灯托着光,将她朦朦胧胧的罩在那一团光晕里。
陈妈近前低声道:“少夫人偏要等你,我说也不听,刚睡着。”
周重霄做了个手势让她下去,自上前轻轻揽抱了她来,往那卧室里边去。
将人抱起,他第一时间蹙了眉头,往她脸上一瞧,更是深了眉目。他虽也知道她近来瘦了不少,却不想又这样瘦,抱在臂间,轻飘飘一团棉花似的。
将人安置好了,他要去书房处理些要紧的事情。梁娉忽翻了个身,把枕头推落到地板上,被子也全往床沿下掉。
周重霄原要走,见这情状,只好折返过来,将那枕头捡起来,连着半边绒被往上撩。忽见到地板上闪着银光,一枚亮月般的物件。他捡起来一看,不禁大大惊愕,凝视着那张俏丽如玉的脸庞,周重霄漆黑的眸中似有绚烂烟火,一闪而过,将黑暗天空划出一道难弭的亮色来。慢慢归于沉寂。
他将怀表收了起来,替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出去。
书房里早有人在等。
梁绍把茶倒了一杯递到对面的位置,脸上带笑:“容我不客气了,主人翁未来,先尝起这把好茶叶来。”
周重霄摆摆手,眉梢有一丝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
梁绍也不那样拘谨了,捧着茶杯道:“这样好的红茶,七妹是最欢喜的。她虽未出过国,却在我们表姐府上住了一年。我们那位表姐因有一个外交官的父亲,所以经常的出国,便把洋人喝下午茶的习性带回来了。在红茶里面放牛奶,再加糖,甜津津的,七妹回来后,也喜效仿这个下午茶。”
说着,他将红茶举到鼻子边上嗅了嗅。
“姑爷是好红茶还是绿茶?还是像七妹一样,更喜好下午茶?”
周重霄眼带深意的望了他一眼。
梁绍便把嘴巴一闭,不再多说下去。
“端木恒,你见过了?”
梁绍颌首:“见过了,他托我和姑爷说句话,只四个字,殊途同归。”
周重霄纤长的指尖在磨砂茶杯边沿上轻轻抚摩,嘴角隐着一丝莫测的笑:“他倒是随风转舵。便宜得很。”
梁绍并不知道周重霄和端木恒之间出现了什么不快,前些时候,端木恒还是一副忠心耿耿,站在周重霄这边的模样。周重霄今天让他在前厅拦了端木恒到外面咖啡馆里去谈话,他也不过是一个代表。那端木恒显也是不愿和他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多说,两人倒是坐着喝了好两杯咖啡,正经谈到的,只有这四个字。梁绍是摸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周重霄是很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
梁绍正要再问。周重霄已越过这一茬,转说道:“令夫人腿疾也该好了罢。今次过来,便不妨碍你们两个团聚了。”
梁绍连连点头:“你不说我也是要带她走的。”
梁绍哼了一声:“这个贱人,竟做出......”
他望了周重霄一眼,隐下声来,又愤愤不平道:“她想从我手里拿到离婚书,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周重霄满意的望了望他,把茶杯一举:“这段时间浙江要烦你留心。南京和北平不会太平,必然波及浙江。东北已传来炮声,我恐怕明后日便要出发。”
梁绍脸上的颜色也沉了下来,忙把茶碗捧在手上,往周重霄那里一碰道:“姑爷给我这个机会,便是令我将来有颜面去见我阿爹。我就是死,也不会叫人有机可乘。”
说着,他蹙眉停了下来,犹豫着:“有一桩事情,我还是要告诉姑爷。”
“七妹见过梁棣了。”
周重霄眉目微抬,并没有太惊诧的颜色。
“姑爷早就知道了?”
周重霄轻哼一声:“彼此彼此。”
梁绍面上一白,咳了一声:“我固然存着私心,但兄弟手足,我不会想他去死。姑爷......”
“梁四少,”周重霄轻描淡写的刮了刮水面上的茶叶,轻声慢调道,“梁六少已死,如今在日本人手里的,只是一条狗。你也要么?”
梁绍捏着茶杯的手指甲也发白起来:“可他总是我们的兄弟.......”
“家国之内,你可以救。”
周重霄起身,手在梁绍肩膀上轻轻一拍:“家国之外,便由不得你了。”
梁绍浑身一怔,只听得门扇阖动,他回过神来,一望眼前,周重霄早已出去了。
梁娉拥着绒被陷在一方温暖中,睡得正香,忽颈子上似冰水般一凉,激得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一个激灵,瞌睡虫全跑了个遍。
睁大眼睛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孔,她涣散的瞳孔隐隐而动,纤长睫毛眨了眨。像是还有些未回魂。
一只胳膊先叫人拽住,绒被从身上滑落,一件衣裳丢了过来:“快起来!”
梁娉怔怔的被他拽着起身,见他一只大手横过来要扯她腰上的带子,这时是全醒了。忙握住了他的大手,急道:“周重霄,你做什么?”
他入鬓长眉得意一扬,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很满意:“再慢吞吞的,我便亲自动手。”
梁娉登时脸上发红,推着他肩膀往外送:“出去出去!我自己会穿!”
周重霄被推到外面,朗朗笑声还往她耳朵里钻:“我只给你十分钟,你要不出来,自己瞧着办!”
也不知道他一早上是怎么了,这样高兴。
梁娉往镜子里瞧了一眼,自己嘴角也带着笑。不禁“噗嗤”一笑,真有点儿疯魔了。
她肤色很白,穿这一袭碧玉色的改良旗袍,更加衬得盈盈如雪般婀娜。梁娉撅着嘴,有些不敢相信,这一身衣裳会是周重霄挑来给她的。
往那柜子一望,恐怕是随手拿的罢。
带了细米大小的珍珠耳环,再配一枚剔透指环大小的翡翠坠子。往那镜子里端看了一番,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这不知......梁娉推门出去。
那在外等着的周重霄已有些不耐,上前正要来敲门,忽眼前一亮。正应了那句“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周重霄有一瞬失神。他一早便知他的小妻子姿容出色,却从未有今时这般,察觉她相貌出众。
梁娉见他有些别扭的移开眼去,唇畔掩不住带笑。
走过去道:“你有什么惊喜要送给我吗?闹得这样隆重。”
周重霄低低咳了一声,将她纤细手臂郑重放到自己的臂弯中,一句不说,带着她往外走。
梁娉虽心痒得很,却不愿破坏这难得的气氛。便也随他出门,坐进后车厢。
周重霄替她关门,忽见到她脖子上的翡翠坠子,凝神望了望。
梁娉疑惑的也低头瞧了一眼,问:“怎么了?”
周重霄未回答。将车门甩上,把汽车夫赶了下去,自己上去开车。
这是真稀奇了。
梁娉在心里盘算了一遍,重阳、寒衣、腊八,他的生辰和她的生辰,没有哪一样对的上号。
勉强将要圣诞节。可是像他这样的人,从不见他把什么节日放在眼里,圣诞节这种洋人的节日,会这样兴致勃勃吗?
梁娉摇摇头,怕是很难。
他车子开得很快,却也稳妥。和他这个人是很像的,要做什么便去做,必要达到目的。
“把你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
他一脚刹车踩下去,汽车在一家金银店前停下来。
梁娉探着脖子往外望,听他这么一嚷,两手捂住那翡翠坠子,笑弯了眼睛:“你要给我买项链带吗?”
他满不在乎她眼里戏谑的笑意,有些不耐烦的推门下车,把她这边车门一拉,拽了梁娉的手下来:“少废话!有好东西给你!”
说着,不客气把她脖子上的项链一拽,丢在了车后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