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又开了。
我已不知这是樱花第几回开了,春去冬来,我在这里等了一年又一年,固执的等下去。
等他回来,等他回头。我的嫁衣还放在箱子里,我们的婚礼还未完成。他答应了要给我机会,答应过要和我一起的,他不会食言。
梁家的小女儿又来找我玩耍。她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因秋雁姑娘的口供,梁太太在那场暗杀中受到牵连,遭日本军部追查,死在了牢中。一个人的辉煌和没落,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我还记得,就在日本军部抓捕她的前一天,她来找我,劝我回日本,让我不要在这一场无望的婚姻上耗费青春。
梁太太虽是吉田太太的姐妹,可我和吉田的太太并不熟悉,和她越发没有什么往来,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我不明白。当时的我,因新郎的突然逃离,原也灰心到了极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她和我讲的话,我现在已并不记得,只记得,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留在这里,等在这里。抱着微弱的一点希望,希望他有朝一日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谢绝了她的好心宽慰,未看到她眼中哀求和恐惧,让人将她送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来,是想借我得到福永家的庇护,想随我举家迁往日本躲避日本军部的追查。
是我太糊涂,没能体会到她的焦急,未理会她的哀求。导致她遭遇了那样的灭顶之灾。等我得到消息,已不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唯一可以帮她的,只有让祖父出面,令军部不再追查梁家,不再牵连到梁先生,波及到她那刚刚出生的小女儿。
那一场灾祸是满洲城受日本军部控制以来,受到的最大清洗。整座城市人心惶惶,吉田叔叔的遗孀也秋雁姑娘被连夜枪毙,挂在城墙上示众。
我与那位秋雁姑娘从没有什么往来,却听说,她曾是吉田叔叔最疼爱的女子。事情发生之后,我也偷偷在人群中去看过那位秋雁姑娘。她衣不蔽体,头发乱糟糟的盖在脸上,像一片破碎的衣襟,就那样吊挂在城墙上,任凭风吹雨打。
那曾是坊间最耀眼的一个女子,漂亮,聪明,在她嫁给吉田叔叔之前,她在坊间有着无数爱慕者,包括最后对她处以极刑的松丰长官。
我忽然感到恶心,恶心又残忍。
我不知道秋雁和吉田等人的暗杀事件到底有没有关系,可未经过审讯,就那样暴戾,惨无人道的处置掉了一条性命,连死后的体面也不肯给,人性,真的可以泯灭到这个地步吗?
周重霄深邃悠远的眼神似乎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冷淡的表面藏着炙热的心,他的热情,他的疯狂,我知道,他有的,他都有的,他并不是没有麻木的人。他和军部的那些人,和我的兄长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只是,他留给我的,只有冷漠。再没有别的。
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话很少,少得可怜。我甚至想过要问他,是不是我真的叫他那样乏味。
可有时,他看着我的时候,又会流露出怜悯。我从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就像我不知道他和阿七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天夜晚,我求他给我一个机会,我请求他让我们两个试一试,他沉默不语,我就应该猜到,他是不可能接受我的。
可阿七是吉田叔叔府上的人,哪怕不是日本人,也是日本人的奴仆,他可以接受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国与国之间,军队与军队之间的恩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总没有对中国表现过恶意,我愿意跟着他一齐到中国生活。尊重他想要尊重妻子的心意。我已这样退让,我已险些剖出我的心来给他看,他总能看到我的坚决。
我还是错了。强求就是强求,不论我怎样退让,怎样放下身段,在他的眼里,只要我一天是日本人,他就一天不会接受我。从根本上,他已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可能。
我困在日本血统和中国血统中,饱受折磨。我不愿见任何日本人,甚至不愿再与祖,和兄弟姐妹联系。他们总以他们的日本血统为荣,而我这一生的痛苦,却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一个日本人。
他那样恨日本,那样恨日本人。他不肯给我一点点的希望和可能。我恨我是个日本人的女儿。可我没得选择。
周重霄走的那一天夜晚,我在旅馆的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樱花树。风与花在樱花树下相遇,为各自的使命而分别,相约在树下重逢。会有那一天,树苗长成绿树,当樱花盛开的时候,他也会像风一样,回来,和我相见。
可是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会在什么时候回来见我,我不知道。我不去想,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要等着,等着他,他早晚会回来的。
梁棣先生的女儿叫梁楠楠,小名叫小七。梁太太走后,梁棣先生并未再娶,家中只他与女儿一人,我知道中国人有以排行大小来命小名的传统,不过在梁棣先生家里,却称不上这个“七”。
我想,也许梁先生是为了纪念梁太太。
我记得梁太太的闺名唤作白仙儿,曾是一个很有名的电影演员。可能是因梁太太某一部电影中的名字叫小七,也有可能,梁太太在电影公司的时候是排第七的。这是别人家的私事,我不能多问。
楠楠今年十一岁了,大眼玲珑,很娇俏可爱。她和她的母亲不是那样像,和梁棣先生倒很相似。她渐渐长大,身姿窈窕,举止淑女。很讨人欢喜。她常常会抱着我的脖子问,樱子阿姨,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她说,你和阿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她有意撮合我和她的阿爹,可她的阿爹永不会忘记她的娘亲,而我,也不可能忘掉那个在婚礼上把我抛下的人。她还小,不会懂得大人的世界。
楠楠见我沉默,就会很乖的用她粉嫩的小脸颊来贴着我的脸颊,亲昵的蹭着,宽慰我。有她在,日子没有那样难过一点。她越来越高了,才十一岁,已要与我一般高,看着她那样漂亮的小脸,我越来越觉得她像一个人,可要仔细说像谁,又说不上来。
今天早上,松丰叔叔又派人送来了祖父的电报。祖父近来电报传得很多,听说,关东军已预备要打一场盛大的战役。小小的满洲城,早已不能满足日本军部的野心。
我不愿意看到中日开战,可我无力阻止。祖父几次在电报中都要求我回日本去,他说满洲国将会不适合我居住。
我知道为什么不适合,因为这里也将被卷入战争。松丰等人羽翼已丰,祖父又日渐老迈,在日本军部已渐渐说不上话,他即便说得上话,也不会反对这场战争。日本国内的好战者已跃跃欲试,而我的兄长们,也急需凭借这场战争来证明自己。
战争,战争。为什么我的国家会这样迷恋战争?我感到厌恶,连兄长们也厌恶起来。
我越加不愿见人了,祖父的电报来得更多了,有时一天会有两封,我将它们都堆叠在书桌上,一封也未再看。他们想要我回去,可我不愿离开这里
小楠楠折了一支樱花来给我看,说这一枝是她看到开得最好的。我笑着接过,果然每一朵都开得很漂亮。可是开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未回来。樱花将要凋零,他还是没回来。
不要紧,我习惯了。一年又一年,只要我一直等下去,我想,我总是会等到他回来的。
满洲城里这两日笼罩着一层很压抑的阴霾,像是风平浪静,可风平浪静之下,又是波涛暗涌,蠢蠢欲动。梁棣先生应该也收到了消息,他说他将会在这两日离开满洲城。
受暗杀案的牵连,他早已不为满洲政/府工作。这几年,他做布匹生意,在城中开了两家店,生意很好。我想,他是担心战争开始,会令他的店受到损失。
我提议,让他带小楠楠去日本。我会发一封电报回去,请家里的兄长们对他和女儿多加照顾。可是他不愿意,他说他逃避了这么多年,窝囊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回去负荆请罪了。
我一直只知道他是白仙儿小姐的先生,当年是为躲避债务才到满洲城投靠吉田,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他说,他没有脸面再提自己的家,他已被逐出家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悲伤,我想要追问下去,却不敢再去触痛他。谁都有隐痛,像我,除了我自己,谁也不愿在我面前提到周重霄三个字。
他们不明白,我是并不在意他们提到“周重霄”的,我在意的是,连他们也已不再有他的消息了。
十年前,中国境内出了一桩很大的事情,他们都说周重霄夫妇在那场暗杀袭击里双双丧命。我不相信,我烧掉了所有的报纸,骂走了来劝我的每一个人,我不相信。他不会死,他绝对不会死。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我穿了嫁衣,他对着我微微点头时的模样。坚毅疏朗,眉间温和。那是我第一回看到他那样温和的样子,像是早上的阳光都落到了他的眉宇间。那样温暖,那样让人向往。像是从天而降的神谪。
他一直就在那道阳光里,他只是还未找到回来的路,他只是,一时忘了,忘了我还在等。他怎么会死呢?他们一定是骗我的,一定是。
后来,就不再有人在我的面前提到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什么,他们说我疯了,为一个中国男人疯了。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等他。他们不懂,他们只知道战争和杀戮会带来数不尽的钱财和利益。重霄他不欢喜太吵闹的女子。就像小七,那样安静,他才会欢喜。所以我不要和他们解释,也不要和他们争执,我只要安静的,耐心的等,就能等到他的回来。
梁棣先生来跟我辞行,他和女儿选择在傍晚离开。赶夜路,到湘楚边界,再从那里,进入中国,回去他的家。
在这十年里,湘楚和满洲城有过大大小小好几次战役,输赢参半,谁也未讨得好,以城外的十里亭和庙宇为界,平日里,互不相扰。所以,到城外十里亭的那一段路一直都是无人管理,不少走投无路的贫民就在那里安营扎寨,落草为寇,打劫往来的旅客。我很担心他们的安全,提议他们等天亮之后再走,可是梁棣先生说,天一亮,他们就走不了了。
他和满洲国外交部的梁司长有些不合,又与十年前的案子有点牵连,他要走,军部和梁司长都会怀疑他的动机。我想他可能是在这一方面有担心。也就不再多劝。
楠楠与我相处了多年,我和她很亲近,她突然要离开,我很舍不得,便将我珍藏的一把折扇送了给她。作为纪念。她收了之后,说也要送一样东西给我,一转身往她父亲那里跑去,找了一张相片给我。
梁棣立即要来阻止,我已看到了相片上的人。
穿着西洋装,身姿挺拔的周重霄,他身旁的女子温柔美丽,怀里抱着半大的孩子,身旁还站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和楠楠一般大。楠楠在逗那女子怀里的小孩,那和楠楠一般大的小女孩对着镜头在做鬼脸。
那女子,是小七。
小七?怎么会是小七?我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唯恐自己看错了。可没有错。小七虽那样瘦弱,五官却是少见的精致好看。所以,周重霄那时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我才未敢吱声。我自己也很清楚,我并不是什么美人。外人所夸赞的,不过因祖父和家族的威名为重。可小七,是真的美人。
我不在意自己的夫婿有别的女人,自小祖父和家中的奶娘等人就教导我,身为女子,一定要心胸开阔。夫婿有别的女人,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我虽也酸苦挣扎,却很明白,像周重霄这样的男子,不会只有一个女子。他在家中娶了妻室,他也可以娶我,更能收下小七。
可为什么小七会出现在这张相片上?她和周重霄这样亲密,周重霄的妻子又在哪里?
这张相片是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照的?相片上的楠楠已是一个大孩子,这绝不可能是十一年前的相片?
我像是种在院子里的那一棵樱花树,总是安安静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狂风吹得几乎连根拔起。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可怕,很难看。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揪着梁棣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棣不肯说,楠楠已被吓坏了,在旁揪着我的胳膊,一边哭一边说,那是她的姑姑,是两年前,她的姑姑和姑父一齐在湘楚的时候,她和阿爹前去探望,阿爹偷偷拍下的相片。
姑姑和姑父......我浑身瘫软的坐在地上,一直困住我的那扇门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打破,照进了冰冷冷的月光来。
那天夜晚,我迷迷糊糊睡着,依稀听到屏风后有人在说话。
她说,我绝不叫他有事。
他呵斥,记住,假如真要选择,我选择你。知不知道?
不是做梦,我不是做梦。那天夜里,他们两个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还这样傻,我还以为,送一个奴仆给他,叫她看到我的宽容和善意,他就肯明白我,就肯接受我,就肯给我机会。
眼眶又热又胀,滚滚的泪水直往下掉。多傻,太傻了。他根本就不是忘了,不是迷了路,他是从来就未把我放在眼里。
他还活着,如我所想,他好好的活着,可他早就和我分道扬镳,再不会回头。不,他从未选择和我在一条路上走过。哪怕,哪怕我曾跪在地上求着他,让他带我一起。
楠楠在耳边唤我,一声一声带着哭腔。她在担心我,她害怕我出事。
可我现在浑身的力气都消散了,灵魂也似消散了一半。
眼前恍恍惚惚,叠影重重。
“福永樱子?”
“是。”
“周重霄这三个字,别让我再听到从你嘴里喊出来。”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和吉田叔叔不是一伙的!军部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他说:“你和我,也没有关系。”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二十三岁。十年,不,十一年,我今年三十四岁了。真快,一晃,半生已过。
楠楠惊恐担忧的哭叫在我耳边响起,我真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脑袋,让她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好好的睡一觉。过去的十一年,每一天,我都在等,每一个夜晚我都不敢熟睡,每一秒,我怕错过他回来的时候,可现在,我不用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他已回去。
他虽冷淡,可他不是一个无知无觉,麻木的人,他有热血和激情,他也有热情和疯狂。他要是欢喜上了哪一个女子,那一个女子一定会很快活。看,我猜得一点也没有错。小七她,一定很快活罢。
眼皮越来越沉,我张了张嘴,想告诉楠楠,院子里的樱花树,明年还会开花,让她不要哭,却已看不清楠楠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