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的野心,总是不知满足的。
周老太太不仅瞧不上她,更将她好好的奚落了一顿。
她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替他人做嫁衣,再没有比她更愚蠢的女人了。她说她,这辈子也休想再得到周重霄,梁娉早已捷足先登,得到了周重霄的人,更得到了周重霄的心。
她说,美云啊美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叫佣人将她轰了出去。
狼狈,很狼狈。高美云怎样也想不到,一个已虎落平阳的老太婆,敢这样对她。
不能和周老太太联手,她开始想别的办法。
周重霄不在沪上的这段时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了这个时机,再要处理梁娉,将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也是天助她。
那天夜晚,她刚从医院回到家中,管家就说客厅有一位客人来访,等了她已有一个钟点。
自从兄长去了北平驻守,家中已鲜有客人来访。美云原想让人打发走,又一想,人家已等了一个钟点,不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是耐烦着性子,换了身衣裳到客厅里去见客。
来人长得有一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到过,可要再仔细瞧上两眼,却又很陌生。美云依着待客的礼仪,让人上茶拿点心,和客人寒暄了两句。
那人便朝着她微微的笑,这一笑,越让美云感到眼熟。他说他叫木利民,也是一名医生。听闻高美云医生的医术很高明,来到沪上,便登门拜访。
美云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他说的什么仰慕钦慕,在她,也是很没有趣味的事情。和他说了两句,就起身,以疲惫为借口,要逐客。
她刚要喊管家进来,木利民便很快也起身,拦到了她的面前,将她的手一握。美云登时浑身似被电棍一击,立即将手缩手,往后退了一步,呵斥道:“大胆!”
那人便笑了笑,对着她微微点头:“我自是大胆,高小姐的胆子也不小。敢背着周督军对他的太太下手,你猜,要是周督军知道了,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高美云的脸色一下变了,警惕的望着面前的人。她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已伸到后面桌上去,拿了还装着温水的瓷茶壶,预备下一秒就往他脑袋上砸。
“高老师。”
却在他的呼唤中怔住。美云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人。木利民弯下身来,就着她的额头靠近:“高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美云不敢置信的望着他,那隐约熟悉的轮廓一点一点被勾勒出来,最终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像来。宋则鸣!他竟是宋则鸣?!
美云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换了一张脸,变成另外一个人?她诧异得往后后退,腰抵到桌边上,忽想到在德国学习的时候,曾有个教授提到过有关人脸改变这一课题。她虽未接触到这一课题,却也听说,在这个领域,是有了一定发展的。
她犹豫着喊出“宋则鸣”这三个字,对面的人虽脸上在笑,眼里的光却很冷。像是淬了毒的刀刃。他不客气的将她背在伸身后的手一下抓了过来,抢走了美云手里握着的茶壶。
他在座椅上坐下,告诉她,他并不是来这里和她为过去的事情纠缠,他有一个计划,需要她的帮忙。
为了平息政/府与日本人之间的矛盾,宋则鸣早就被扭送给了日本人,听说,是早就处置了的。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见美云露出疑惑的神情,宋则鸣很不在意的朝着她微笑,他将自己说服日本人,以出卖自己替日本人卖命换来了性命的事与美云一一说了。甚有些阴阳怪气的摸了美云一只手,说对她很惦念,所以一得了空闲,就立即到沪上来看她。
高美云浑身只觉有千万只爬虫在身上扭来扭去,她抽手,绷着脸。要他有话直说,否则,她就要叫人再把他抓起来,关到7号监狱去。
宋则鸣脸上的调笑才收了起来,暗沉着阴冷的眸子,对着她微微一笑。他说:“我要梁娉。”
高美云当时一哆嗦,像是被通体过电一般。她紧握着双手,对他的要求不置一词。弓着肩膀在宋则鸣的面前来来回回的走。
他很镇定,像是知道她一定会答应。
美云问:“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谁能保证你不会出卖我?”
宋则鸣指了指自己的脸:“他们夫妇两个把我害到这步田地,你说,我还可能倒戈相向吗?”
他说的虽是一面之词,可她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追究真假。梁娉借了周重霄的名义,要让周老太太等人明朝就坐火车去天津,再从天津搭轮船出国。周老太太要在夜里看一场戏,做最后的告别。梁娉答应了。
谁都知道,这两个人都想借着这一场戏,把对方收拾掉。
周老太太还当梁娉是刚到沪上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无人可依靠。不知道周重霄走之前将权利都放到了陈副官的手上。那陈副官最是忠诚,自是梁娉说什么,他做什么的。这一场戏不要开演,谁输谁赢,已是定了的。
要叫梁娉把周老太太收拾了,以后再要收拾她,不仅没有可用的人,连找一个机会下手也很难了。要动手,就要趁着这个时候,到时,还能将所有的事故都推到周老太太的身上。
便是败露了,以宋则鸣和周重霄势不两立的情境,自己也可全身而退。
这一番计较,美云点头,答应与宋则鸣联手。
周老太太果然不是梁娉和陈副官的对手,还未动作,就被梁娉和陈副官设局抓了起来。她还是自负,以为梁娉还是刚到沪上时的下小丫头,以为周重霄真的不敢对她下重手。
美云等到夜晚,披上黑色披风,戴上帽子,等在周府外面。
梁娉还是顾及周重霄的脸面,未将周老太太等人关押到监牢里去,倒省了美云的一番手脚。要是关押到监牢里,重重盘查,她要行动,总还是暴露的可能性更多。现在,周府上下虽也设了不少的防卫,可美云对周府的熟悉,不比自己府上的少。她很知道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走哪一条路更隐蔽。甚至,她知道可以怎样躲过守在周府里外的守卫,找到周老太太。
这一回,周老太太终于低了头。周老太太很清楚,自己这次是孤注一掷,周重霄既已叫陈副官将她关起来,等他回来之后,自己就不会有再翻身的一天。她的这个孙子,羽翼已丰,对她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她现在不走,余生就会在周重霄的掌控下,连打一个喷嚏,都将看人脸色。高美云承诺为她找一条离开沪上的路,更承诺,会给她足以好好过完余生的钱财。
周老太太拿了美云给她的尖刀和枪支,她将会按照美云的计划,引来梁娉,用梁绍的性命威胁梁娉,让梁娉作为人质,保护她离开沪上。
美云已安排好一切,等周老太太把梁娉挟持到废弃仓库,她就把梁娉交给宋则鸣,至于周老太太,她会给她钱,让她离开沪上。
只是,中途出了一点小意外。
就在周老太太挟持梁娉从周府后面的小门离开时,陈妈不知怎么未吃美云下了药的夜晚饭菜。发觉了他们的行踪。
她落在周老太太和梁娉的后面,刚要赶上去,接着跟踪他们,陈妈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张口就要喊。
美云不知道周府上下还有多少人没吃她加了“佐料”的饭菜,一时心急,抓起地上的石头朝着陈妈就砸了下去。鲜血和脑浆一下喷射出来,温热,带着腥味,登时就迸射到了她的脸上。
她手上握着石头,看到陈妈瞪大了眼睛,直定定的望着她,下一瞬,人往下倒,栽进了一旁的树丛。
美云吓坏了,立即扔掉了石头,下意识就要逃走。夜晚的风吹得她身上凉飕飕的,刚才的一幕好像一场戏剧,她是看戏的人,被那吓人的一幕惊得失魂落魄。
忽听到草丛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一声鸣叫。并不大声,在寂静夜空里,却像是半空中的一道惊雷,砸落在美云的耳膜上。她一个激灵,低头去看已没有了呼吸的陈妈。弯腰去摸陈妈的脉搏,一点一点,像高山上的冬季时的流水,慢慢流逝,直至消失。
陈妈死了。死在了她的手上。
惊慌、恐惧,背脊上一层又一层的汗,止也止不住。她想起小时候,她到周府来玩,陈妈总是握着她的手,往她手里塞厨房新做的点心。一声一声喊着她“高小姐”,却拿她当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疼爱。
周重霄不肯搭理她的时候,陈妈就会过来,牵着她的手到小院子里坐,她给摘漂亮的花,编成花环和手链讨她的欢心,宽慰她,说周重霄向是不好说话的性子,让她不要生气。还给她做很多很多五颜六色的糖果糖糕,夸她是沪上最聪明漂亮的女孩。
美云一边流着泪,一边将陈妈拖到河塘边上,把她丢到河里,看着陈妈慢慢沉入水中,美云的心里也像是有一块沉重的石头,渐渐往水底下沉,直到再也看不到踪影。
她很伤心,她太难过了。周老太太却还威胁她,要她写信给兄长,让兄长背叛周重霄,帮周老太太把沪上督军的位置夺回来。
美云原不想杀周老太太,可她太不知足,给她那样多的钱,替她铺好了逃走的路,她却想要得到更多。美云一时失手,便把周老太太也杀了。
杀人这种事情,就像是她刚开始拿手术刀,一开始又害怕又惊惧,可慢慢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眼睁睁看着宋则鸣把梁娉带走,她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个毁了她半生的女人终于离开了,她只要想到宋则鸣会怎样折磨她,心里就抑制不住的高兴。
她满心期待着周重霄的回归,她期待着他的归来会令她阴霾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
可她总是奢望,总是失望,总是陷入越来越可怕的绝望里。
梁娉就像是她生命注定的魔咒,不管她怎样想要除掉她,她总还是会出现。宋则鸣没有折磨死她,大火杀不死她,她一次又一次的回来,一次又一次的毁坏着她的世界。
阴霾的天空渐渐扭曲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诡异,越来越黑暗。美云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这天不肯如她的愿,还是她梁娉的命果然有那样硬。
她开始不顾一切的铤而走险,梁娉死里逃生回到沪上,回到浙江,她也跟着她,从沪上到浙江。
她躲过了肺痨,美云不信,她还能躲过她的枪。
上一回大火阻碍了她的视线,这一回,她再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美云躲在车后,瞄准了那道窈窕的身影,她要亲手了结那个女人!
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她的虎口震得麻木,可美云的心里是无比欢畅的,这一回,这一回她一定将死了。
她欢喜的回到住处,等着梁娉的死讯。
等来的,却是周重霄派来的士兵,他们说她涉险一起枪杀案,他们将她关进了精神病院。
她吵着,哭闹着,要见周重霄,要见兄长。
那些疯子却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往粪桶里摁。
她在精神病院里饱受折磨,恨不得撞墙去死。可总有人看着,连死也不叫她如愿。
后来,后来兄长终于来救她了,后来,她再握不住手术刀,甚至连筷子也拿不起来。她的手被精神病院里的那些疯子拿石头敲坏了。
最后一次见到周重霄,他说他不恨她,他不会记得她。
兄长还要救她。还救她做什么呢?她的人生,已成了一个笑话,毫无意义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谈论周重霄,他们说他死了,死在了日本人的暗杀中。他们说梁娉也死了,死在天津医院的爆炸案里。
美云躺在石板床上,望着7号监狱黑乎乎的顶,睁着的眼睛蓄满泪水,眼泪滑落,她嘴角缓慢的往上扯,牵一丝苍白怆然的微笑。
都死了,都死了,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