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梁娉的时候,在医院里,那天下午,重霄在去校场途中遇到了激进学生的暗杀,受了很严重的伤。
美云得到消息的时候,原已从医院回家,还未下车,急喊了汽车夫,又往医院里赶到去。
兄长恰好也在。
医院里的医生大多都是可信的,可为了万全,兄长还是征求她的意见,问是不是能让她亲自替周重霄动手术。
在医院这些时光,她早已有一定的手术经验。可为他动手术,她却还是没有把握的。
不是怕做不好这个手术,只是,她对他的感情那样复杂,她永远不可能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患者那样对待。
一个该冷静自持的主刀医者,却不得冷静,要怎样再来做这场手术?
可她还是同意了。兄长不放心,她也不放心。
即便他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可在她的心里,他仍是那个唯一能和她匹配的人。这个世上要是少了一个他,她便只剩下一个人,像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望着涓涓的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美云的心里有一瞬的痛快,报复的快感令她有瞬间的犹豫。可身旁还有着别的医生和护士。
手术很成功。她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场暗杀看起来只是激进学生的过激举动,可谁都清楚,周老太太一直盯着周重霄一举一动,要是叫他知道这一桩事情,沪上又要有一番风波。她必定会趁着周重霄还虚弱的时候,采取动作,搅弄风云。
美云预备和兄长商量,短时间内,不要将周重霄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至于照顾一方面,由她来照料,也是很便当的事情。可当她从战场一样的手术室里走出去,却见到了那一张已很久不见的小脸。
梁娉,这个名字真是叫人难以忘怀。
她看到她似乎很意外。也是,在圣约翰学校的时候,高美云只是一个教生理卫生的老师,谁能想得到,一个普普通通,毫无背景的老师,竟会是沪上最大医院里的医生。更主刀了周督军的这场手术呢?
美云并不想和她有过多的牵扯,在心里,她是怨恨这个女人的。梁娉,她抢了原该属于她的一切。爱情,婚姻和将来。
可最终,两个人却还是站到了对面。
可笑的是,她竟还来质问她,为什么抛下宋则鸣就这样一走了之,为什么辜负宋则鸣。这个女人,虽是嫁给了周重霄,在她的心里却还装着宋则鸣。
美云看到了一丝希望,既她心有所属,早晚会和重霄分道扬镳,把不属于她的东西都吐出来,还给原来的主人。她有的是耐性等,只要能让她把位置让出来,美云想,自己不介意与她和解。
可这个长得小小的人,却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野心。她一边质问着她,替宋则鸣打抱不平,一边却又来询问她,想要知道重霄的喜好。
脚踏两条船,左右都不肯放手。美云隐忍着心中的怒火,与她做着表面的和平。
重霄对这个女人太好,好得简直过分。
他不肯让别人接触到她,看似是将她如囚犯一样关押了起来,可他显是唯恐外面的风吹雨打叫她受到了伤害。他将她留在沪上,看似是要叫她去应付府上的风风雨雨,可他却是在一点一点扶持她坐上周家女主人的位置。
沪上的风雨再凶狂,没有北平的血雨腥风可怕。
北平正处在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周重霄身体尚未康复,就为缓和北平的局势而亲自北上。她自荐要求同往,重霄却不肯,只要了医院里的一个男医生。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在担心他的那个小妻子,唯恐叫他的太太知道了,会引起误会。他们两个总是曾有过婚约的未婚夫妻。
夜半,对着镜子描眉,美云望着镜子里的女子慢慢掉下眼泪,心似是被人撕成了一瓣又一瓣,毫不珍惜的丢在地上,踩进泥土里。
她不能原谅,也不可能释怀。
她再不能什么都不做的等待下去。
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女人。梁绍的夫人,梁四奶奶,谈美华。
一个爱慕虚荣,天真到可怕的女人。
她嫌瘸了一条腿的丈夫,更厌恨丈夫与周家府上小丫鬟的眉来眼去。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自己,想要丢掉那个再不肯站立起来的丈夫。
她看上了周重霄。看上了自己小姑的男人。
美云对嫌恶至极,却还要装得深懂她的心,说服她和自己一齐北上。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梁娉自小被她的兄长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有些小聪明,可对大风大浪,却没有什么办法。更有着致命的,为亲情所牵绊的弱点。她会和谈美华争吵斗气,却怎么也不肯撕破脸皮,叫两人的关系闹到不可扭转的地步。她顾忌着她的四哥,谈美华要做什么,她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
美云带了谈美华北上,在到的那一天夜里,美云将她兄长骗了出来,买通了她兄长手底下,为周重霄站岗的士兵,把谈美华放了进去。
她叫谈美华脱光了衣服钻在被窝里等着周重霄,自己就跟着兄长一齐前往蒋锡正府上的宴会。周重霄伤重未愈,长时间的颠簸导致他的刀口再度裂开,随行的医生并不在身旁,美云隔着人群察觉到了他的不寻常。
兄长唯恐她叫周重霄望见了,拉着她就要往一旁走。
美元望见周重霄刚下车,身体就微微朝着后头仰了一下。对面,蒋锡正和他身后的一大帮记者正朝着他走过去。
美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等高振嵩将她拽住,她已越过人群,来到了周重霄的身旁。挽住他的胳膊,她端着笑容。周重霄惊讶微怒的眼神也在这个时候投射到了她的脸上。
“让我扶着你罢。”美云在他耳旁低声说道,“叫他们瞧出来,不仅你和我哥这一趟白来了,就是要走,怕也不容易了。”
周重霄的眸色暗了下去,他将她扣在他臂弯里的手紧紧握住,便要甩开。那耀眼刺目的闪光灯已在这个时候将他们的神色行动都拍了进去。周重霄微微一怔,并未犹豫,将她的手甩了开去。
蒋锡正和他寒暄着,冲着美云就要喊“督军夫人”,见到周重霄把美云的手甩来,他黑紫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将手抬着,将周重霄迎了进去。
美云脸上很是无光,站在原地,说不出的难堪和尴尬。
高振嵩很快过来,将她挡在身侧,沉着脸斥责:“你这是在做什么?这要是上了明朝的报纸,叫夫人瞧见,你让督军怎么解释?”
美云愤愤道:“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掉转身就走。高振嵩一把将她抓住,把高美云拖到了车旁来,避开那纷纷嚷嚷的人群,他肃下脸来:“美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呢?”
美云咬着唇不说话。
“婚是你退的,现在你又......”高振嵩无奈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美云的眼眶一下红了,望着兄长,咬紧了牙关。好一会才道:“这原就是我的!我凭什么不能争?哥!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试试他,我不是有意的!”
高振嵩张了张嘴,有话在喉咙口堵着,又说不出来,好一会才把脚一踩,恨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木已成舟啊!”
美云一下就哭了出来。
高振嵩望着她哭,心里也很不好受。将美云搂在胸前,又是气她又是无奈:“你哭罢,哭一哭能忘了也好。”
过了一会,待她平复下来。他叹着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我一会就派人送你回沪上去。北平现在很不安全,你待在这里,我不放心。”
美云伏在他胸前,转了转眼珠。犹豫着,不说话。
高振嵩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将美云从怀里一下捞出来,他盯着的眼睛,严肃起来:“你不要告诉我,这一趟,你不仅自己跑了过来,还带了旁人来!”
美云犹豫着,点了点头。见高振嵩要发火,她连忙解释道:“我原也不敢来,是那梁四奶奶苦苦的哀求。我原就有些放心不下重霄的伤势,再加上,她也是督军夫人的娘家人,她拿出派头来要求我,我也不能不给她这个脸面。”
高振嵩深吸口气,指着她的额头点了几下,气得变了脸色:“你这个孩子!叫我怎样说你好!”
“现在就回去,半秒钟也不准停留!我去跟督军报告这件事情!”
高振嵩说着,招手叫了两个士兵过来,把美云往他们那边一推,嘱咐他们把人送回去。自己朝着宴会厅里面走,去找周重霄。
美云望着兄长消失的身影,眼睛不动,忽抬手,她将脸上的泪擦了擦,转身望着那两个士兵一看,声音淡而凉:“走罢。这里叫人腻了。”
等周重霄回去,看到床上的那个女人,她的这一点小举动就会被放到后头,不再被追究。她千里迢迢追到北平来的行动,也将都会怪罪到那一个痴心妄想的女人身上。
而谈美华梁四少奶奶的身份,这一桩公案最终会落到梁娉的身上。
等明朝的报纸一出来......
美云红唇微弯,眼梢有淡淡的笑意:好得很,督军府上有一段时间的好戏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