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兄长提前半年回到了国内,很快,兄长也学成归国。
沪上最好的医院是他母亲在世时筹建,虽交予了沪上政/府,可因医院里不少主治医生是她母亲的学生,他们高家也就成了半个医院的主人。
她学成归国后,原也应进入医院。
却在前去医院任职前,收到浙江圣约翰学校的邀请书,聘请她到学校做生理卫生课的老师。
美云对自己的专业水准虽有信心,却也想在按部就班之前,到别的地方去体验一番。询问父亲的意见,竟父亲也很认同她的想法。她便在回国后不久,去了浙江圣约翰学校。
这一去,便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在圣约翰学校认识了一个人,令她做错了一件事,一件她倾尽后半生也无可挽回的事。
那个人的名字叫,宋则鸣。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男子,对人客气温和,学识渊博,却又那样谦逊有礼。一来二去,两人便亲近起来。
美云向知道自己的相貌长得是出色的。她身姿高挑,在一众江南小巧的女子中间,独有一种盛气凌人的美。
学校里有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每当宋则鸣上课的时候,她的眼睛总离不开他。美云听人说,那小姑娘叫梁娉,是浙江大户梁予怀最小的女儿,因在家中排行第七,人称其为七小姐。。很是得宠。宋则鸣能进圣约翰学校来教书,也和她的父亲很有些关系。
美云便有些瞧不起宋则鸣来。在她眼里,一个男子若是要攀上一个女子才能往上爬,那个男子可真是没有自尊。
谁知,后来她却和这样一个她原瞧不上的男子有了牵扯不清的纠葛。
也是巧合。那天傍晚,她已预备收拾行李,回沪上去住两天,兄长说是要回来了。却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见到宋则鸣和梁予怀家的七小姐。
那七小姐哭得有些可怜,握着他的胳膊一遍遍问“为什么”。
美云原没有要偷听的打算,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就走了过去。待她回过神来,已靠在了临近的一棵大树之后。
她听到那七小姐问:“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个小妹妹吗?你就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
美云听得心上一跳一跳,虽早就猜到那位梁七小姐对宋则鸣芳心暗许,可亲耳听到,却还是叫人口干舌燥。
接着,她听到宋则鸣说:“七小姐品貌相重,理该配更出色的男子,宋某不才,不敢攀附梁七小姐。”
美云一听,道,这宋则鸣也还有点志气。
那七小姐的声音越发带了氤氲,恼起来:“我就是配再出色的男子,不欢喜,又能怎样?宋老师再要说这样的话,我是要生气的。”
美云听她虽嗓音隐隐染了恼怒,却还十分的克制,果然是有些大家气势的。可到底还是小孩子,说话不免孩子气。
她预备要走。那宋则鸣却忽然道:“你不要再说这些,我心里已有了别人。梁七小姐只将我当做一个不足轻重的路人,忘了罢。”
梁娉的抽噎声便渐渐大了起来,她问:“是高老师吗?”
美云刚提起的脚尖一下就定住了。她倒是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她的事情。
那宋则鸣便只站着不说话。
梁娉就道:“果然是高老师。她是个很漂亮的人物,你欢喜她,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宋老师,你便是欢喜她又怎么样,她心里也未必有你这样一个人。”
“她是不会欢喜你的。”
美云便有些心里毛毛的,不大舒服起来。
宋则鸣又道:“你想得多了。她又哪里及得上你?”
再后来,他们两个说了什么,美云恍恍惚惚也没有听清楚。只记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她回神时,他们两个已走开了。
美云两只手握在一块,心里的那一块不舒服就凸了起来。
后来又接连出了两件事情。一是,圣约翰学校每年都要选出一个学校里最动人的女子,老师学生都在其中。美云自诩优秀出色,品貌兼修,最终结果,却叫那个身量上低了她一个头的梁娉拔得了头筹。她高美云却成了个第二。
这也就罢了,她是教生理卫生课的,却在学校里开羽毛球课的时候,叫梁娉占得先机,将那一个发羊癫疯的学生给救了。
梁娉登时在学校里风头无两。学校里的学生最是空闲,下课的时候便总将他们两个比较,从头发丝到穿的鞋,又从外貌到家世。因美云并未透露自己的家世,在这一方面,自然又落了梁娉一截。
常听人议论,便叫人生恨。
那一日,梁娉正是十六岁的生辰,她四哥,便是浙江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梁四公子,开了一辆奔驰轿车直闯到学校里来,送了一大车的玫瑰花给他的妹子梁娉。带着梁娉去外国人的饭店吃饭。把学校里一众学生晃得艳羡连连。
学生里又把学校里英俊又有才华的人聚集起来,编故事一样配对的好事者。排出一个第一名来,正是宋则鸣。
一时纷纷传得,说只有梁娉才能配得上宋老师。
美云心里越发不自在起来。她自认不输任何人的,到了这里,却叫一个黄毛丫头比了下去,哪里甘心?
宋则鸣似也有心避忌,见到了她,处处躲着。
美云向有些争强斗胜的性子,见到这幅情况,一恼怒起来。她对着镜子好一顿描摹,在梁娉生辰那天,把宋则鸣约了出去,说是有事情要请他帮一个忙。却有意在学校学生出入的地方,挽了宋则鸣来回走上两趟,叫她和宋则鸣郎情妾意的消息传了出去。
第二天用饭时间,就听到说梁娉身体不好,请了半天的假。过了一天,梁娉也未再回来,第三天,便有消息传出来,梁家要送梁娉到外国去读书,不回圣约翰学校了。
美云有一种得到了胜利的痛快,便预备不再和宋则鸣有什么往来,将这桩绯闻掩埋下去。这时,沪上有电报传过来,要叫她回家一趟,她便放心愉快的赶了回去。谁知这封电报却是一个噩耗。
一到了沪上,美云便得到消息,说她的父亲和周重霄的父亲一同前往南京途中,遭日本人暗袭,火车被炸毁,人也受了重伤。而就在她刚赶到沪上的时候,她的父亲已无可挽救。老督军虽也伤得很重,却叫恰好赶回来的兄长接到了府上休养。
可等她到了府上才明白,这场暗袭里并没有谁能逃脱得了。不仅是她的父亲,老督军也同样没能逃得掉。而兄长与那一帮老督军的亲信之所以会这样说,不过是为了稳住沪上的局势,好等到周重霄回国,顺利接替老督军的位置。
美云强忍着悲痛,为了能瞒骗过周老夫人,硬是再度回到浙江的圣约翰学校教书。宋则鸣在这段时间里,给了她不少的宽慰。
他原是一个温暖的人,见到她总郁郁寡欢,以为是两人在学生中的绯闻叫她不快,常在她身旁宽慰。美云孤身在浙江,也很需要一个依靠,两人便果然有了一些往来。
这时,她和周重霄的婚约见报。
她的梦想实现,她原该很快活的,可这婚约却是染了血,与她父亲的牺牲有着莫大的关系。美云总很痛苦,夜半醒来,心中愤怒悲痛,却无法宣泄。
不久,周重霄在重重危机之下,在众人的盼望之下,终于回到沪上,成为了新的周督军。美云也收拾着,预备回到沪上,去做她的新娘。她的兄长却在这时泄露出周重霄对这桩婚事不很认同的消息。
她虽很想成为周重霄的太太,却也有女子的尊严。
偏偏在这个时候,宋则鸣又流露出对她很钟情的态度。
她摇摆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无人可取的女子,为什么要叫一个并不中意自己的男子来将就?更可况,她的父亲是为了周重霄的父亲才牺牲,周重霄他又有什么理由来不认同婚事?
他该到浙江找她,该请她回去,也该明白,她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他是一个很守承诺的人,美云知道,只要她在报纸上表明要和他解除未婚夫妻的关系,他一定会到浙江来。为了遵守他父亲留下的承诺,来找她,来邀她一块回沪上。
她想要他屈服,想要赢他,太想了。她想要剥掉他那不软不硬,却总是无坚不摧的外壳太久了,又太迫切。她那样莽撞的走了一步险棋,自认为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他是来了,他也来找她了,却并不是来找她回去,完成承诺的。
他站在她面前,比在外国的时候更像是敛了一层光辉的月,叫人想要靠近,又带着一重担心和克制。美云平息凝神,等着他开口,邀他回去。
她心里的欢喜已预备好冒出气泡来。可他却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说:“美云,你我自小一块长大,我将你当做我的妹子,我也很明了,你不过将我当做兄长。你与你振嵩的恩情,我铭记在心。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只需与我讲。”
美云隐藏在眼眸身后的欢喜还不及跳跃出来,就被他一下掐死在了摇篮里。
她不肯叫他看到她的窘迫与可怜,逼着自己微笑:“很好。”
她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他对着她点一点头,嘱咐她在浙江照顾好自己,掉转身就走了。
留给她一个背影,连头都没回。
他说“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只需与我讲”,美云半弯着腰,心口剧痛。她现在就需要他,可他为什么就不回头望一望,听她讲呢?
她再也没有任何心思与人做什么感情游戏,放下了浙江的工作,美云回到了沪上。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兄长埋怨她,怎么这样不懂事,以那样的方式给周重霄那样一个大的难堪。他是刚坐上督军位置的人,底下有那样多的人不服他。周老太太原就不停找着他的错处,这一遭,她退婚,更给了周老太太讨伐周重霄的一个机会。
兄长说,他现在很艰难。
他再怎样艰难,哪里有她艰难?不是她不要他,是他自己要走。
美云又恨又怨。可她再怨恨他,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更怨恨的人,是她自己。她对自己太有信心,对他太有信心,最终,他却给了她这样一个大巴掌。
而这个噩梦仍将延续下去。
她还未从那场噩梦里清醒过来,她还未收拾好自己,再度朝着他走过去,他却已要成婚。而对方正是浙江梁氏的七小姐。
嫉妒、恼恨、痛苦、折磨,每个夜晚,像是水鬼一样揪着她的灵魂和心脏。她翻来覆去,如蚁噬心。
她恨不得将那个梁娉撕成碎片,恨不得把梁娉拆吃入腹。
她计划在她前往沪上的火车上杀了她,也想过在他们的婚宴上下药。可她却只能站在兄长的身旁,望着那对新人在众人的祝福中走进洞房。
火红的洞房,似一把火,似火海,朝着她咆哮汹涌扑来。
她痛苦至极,那把火越烧越旺越来越凶恶,她快要疯了,快要死了,快要不能呼吸。可她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不能和任何一个人倾诉,先放手的那个人是她,所有的苦痛折磨,她只能一个人咽下。没有救赎,没有彼岸,没有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