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学为等人驱车回到湘楚城内,这会,天不过蒙蒙亮。周重霄刚从车上下来,方廉迎面过来,脸上堆笑。
“周督军回来了!”
“督军这一趟辛苦,我一听说督军今朝回来,早早的就来等,为的,就是能早些见到督军。”
周重霄眸中无光,视线从他脸上一扫而过,越过方廉就进了大门。
方廉有些尴尬的低着头,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方志清和傅学为一前一后走过来,他又赶着笑脸上前:“傅少帅,方师长。”
傅学为微笑,不冷不热的点头,越过,入门,
方志清“哎呀”叹了一声,将手故意重重在方廉肩膀上一拍:“方市长,我们没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了,叫你失望了罢!”
方廉脸上一僵,忙说:“这是怎么说的?我一心想着几位能完完整整的回来!”
“是,完完整整的尸首。”
方志清不客气的捏住了他肩膀上骨头,凑到他耳朵边:“回去洗干净脖子,你的日本主子,帮不了你了。”
说着,手一松,方廉酥疼的半边身体没跌过去。他身后跟着一道来的侍从赶忙上前将他扶住。
眼瞧着方志清进门,那扇大门照着他的脸晃晃悠悠的阖上,方廉恨恨的吐了口唾沫。转身上车。
他的姨太太刚起床,正对着镜子不停描眉画唇,见到他进来,欢喜的拿着一只香水瓶子凑上前:“这是我新得的法国香水,你闻闻,香不香?”
方廉撒气一把推开她:“滚滚滚!死期就在头上了,还顾着打扮!”
姨太太跌了一跤,委屈不堪,扭着身子跑出去了。
方廉盯着那洒了一地的香水冥思苦想。傅学为等人面前他一直都很谨慎仔细,从未出过差错,露出马脚;在给日本人送消息的时候,也时时提到傅学为等人似有动作。照理说,即便这一场突袭他没有探到风声,当是傅学为和方志清做事小心周密,可日本人也不该这样溃不成军,轻易就叫周重霄逃了出来。
他越想越不对劲,这里边一定有谁在搞鬼。
方廉转着眼珠,视线忽然定在那香水瓶上不动。
上一回,他的姨太太和他使性子,跑了出去。回来时,坐的是傅学为的汽车。当时看傅学为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很是对他的姨太太不满,像是全瞧在他的面子上才对他的姨太太客气。方廉,弯腰,把那香水瓶子捡了起来。
他当时借着这个机会,和傅学为很亲近了不少,现在看来,倒很像是傅学为利用他的姨太太,故意在他做了一场戏。
这该死的,毛没长齐的小子们,是借着他方爷爷的脸,给日本人耍了个大花枪!
方廉气得把香水瓶一扔,摔了个粉碎!
他说他叫去传信的那个侍从怎么这两天没了踪影,这样看来,倒是他自己这边早就叫人买通了。给日本人传假消息呢!
方廉气得脸又青又白,站着发了会抖,回过神来,他赶紧去床头柜拿钥匙。揣到兜里。又去拿放在柜子里的枪。
从柜顶上挪了一只皮箱下来,匆匆忙忙的拾掇着衣裳往里塞。
忽听到外面惨叫一声,是他那位刚跑出去的姨奶奶。方廉吓得一怵,手里拿着的钞票洒了一地,又忙弯腰去捡。
家里佣人跑进来高喊:“老爷!老爷不好了!山里的土匪闯到咱府里来了!”
方廉只当没听见,不停的往箱子里塞着东西。
佣人见着,又是慌又是怕,急道:“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廉将装不进去的衣裳丢掉,阖上箱子,提着就往外跑。
佣人被他猛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上。回过神来,朝着外面跑去。
一边喊一边叫:“快来人啊!方廉要扔下我们被土匪杀死,自己逃命去啦!”
方廉正从廊下拐过去,这样一叫喊,原就因土匪而吓得惊慌失措的佣人都往他这里拥挤了过来。
前后左右,堵住了他的去路。
方廉一边踹着脚边的人,一边拿着箱子去敲他们的人,要闯出一条路去。
原跑进屋去叫他的那个佣人赶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我看到他把很多钞票装到箱子里去了!大家快抢箱子!”
佣人们一哄而上,都来夺他手上的箱子。
方廉痛骂:“你们这帮穷鬼!走开!谁再动,我毙了谁!”
说着,他脱手,任他们把皮箱抢去,从腰间拿出一把枪来,朝着身边几个涌得紧的佣人“砰砰”两枪,登时只见脑浆鲜血横飞。活泼鲜跳的几个人一下就失去了性命,倒在地上。
围着他的佣人吓得面白如土。
方廉趁着这个机会,把堵在脚边的佣人仆役,一脚踹开一个,夺了被抢走的箱子。抱着就往外跑。
他哼哼的喘气,不屑朝后瞧,口中吐了口唾沫:“一帮穷鬼!活该死你们!”
忽觉脑袋上一凉,他还未来得及转过脸去,耳朵里“砰”的一声,正是他刚才开枪打出去的声响。
方廉瞪着一双眼珠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一命归西。
他怀里的箱子被夺走,土匪头子指着里边道:“听说他院子里还有一个藏宝库,走!兄弟们,发财去了!”
那些持枪拿刀的山上土匪吆喝欢呼着,踩在方廉的尸首上,朝着院子里涌去。
第二天早上,湘楚的报纸上斗大的字登出一则消息,方市长家中土匪洗劫,方师长及姨太太皆命丧黄泉。
不过传了个方廉家有宝藏的消息,这些土匪还真是心狠手辣。
傅学为嗤笑一声,把报纸叠着,放到桌上,周重霄正从里面走出来。
“方廉一死,市长位置空出来,不知周督军有什么决定。”
周重霄正了正帽檐:“我搭乘一个钟点之后的火车回沪上,这里交给你和志清。”
“周督军。”
傅学为跟上两步:“你这就走?”
周重霄后背挺直,停顿下来,隔了一会才回头:“你以为?”
傅学为蹙眉:“我以为,你会放不下周夫人。”
周重霄沉默下来。
傅学为道:“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再派人进城,去探听消息。”
周重霄颌首,不再多说,起身往外走。
方志清随后进来,疑惑道:“周督军这就回去?”
傅学为点点头,叹了一声:“他和你我到底不同。”
“国仇家恨,要是你我,谁还能这样冷静理智?知道先后?”
方志清拧着粗长的眉毛,远望着远处的周重霄:“梁老最重国之未来,七小姐也是个懂大义的人。浙江不保,国内必大乱。而督军他,也不忍七小姐伤心罢。”
生灵涂炭。
一个四字成语,短短一声叹。亲眼所见,才知凝聚成这四个字,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周重霄抬手,捏着眉心,几夜不得安眠,令他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报告!已到镇江边界!前面就是车站!”
周重霄示意来通传的人出去,他持了枪,戴上帽子,走出去。
火车忽似撞到山体上、更像是被乍然砍掉一半,猛然震动,地动山摇,整个车厢的人都因这强烈的摇晃惊慌尖叫,不顾一切的胡乱逃窜起来。
有一名侍从穿过慌乱的人群,自走道那边匆匆过来:“督军!”
周重霄眉目顿利,与随行人一道,正朝着事故车厢急赶过去!那名侍从来到跟前,一个立定,行了个礼。
“我们遭到了埋伏!消息有误,北平政/府未在沪上车站行动,而是派人在前面路段设置了炸药伏击,前面两节车厢已被炸毁!”
“梁厅长和四少命我等前来护送督军前往浙江!”
“前面两节车厢现在情况如何?”
赶来的侍从犹豫了一会。
周重霄喝道:“说!”
“死了不少人,活着的,不多。”
“先救人!”
周重霄说毕,便要朝车厢前走。
侍从忙拦着:“督军!埋伏的人还没抓到,督军现在露面,太危险!”
周重霄一把将人推开:“我就是要他们知道,我周重霄回来了!”
他沉着脸,似一座岿然大山,稳固而叫人心定,他大步朝前走。身后跟着的侍从、急赶来保护他的士兵,不禁都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振奋自信。
互相望了两眼,竟也有些迫不及待叫那些趁乱作恶的人瞧瞧,督军回来了,他们还能怎样无法无天。
周重霄到那被炸毁的车厢前一看,两节焦黑,几乎看不出原来面貌。四零八碎的肉块,血迹斑斑,散发出焦熟的气息。
“镇江的主事人呢?”
“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周重霄撩起袖子,往焦黑破碎的车厢里去,侍从上前阻拦:“让我们来罢,督军。”
“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怕什么!”
周重霄进到车厢里,铁皮的臭味、人肉焦臭的气味。一步步走过去,哪里还有一个活着的生灵?
“这里怕是没有活人了。”
侍从劝说:“督军还是出去罢。”
周重霄脸色越发黑沉坚毅,他额上的经脉微凸,眼里玄深难明。沉痛、悲悯。
他不听劝说,将一张已看不出形状的座椅掀开,里面藏着一个蜷缩成弓形,烧得瞧不出样貌的妇人。
“有哭声!”
侍从叫起来:“这里还有个孩子!”
侍从将那妇人搬开,却不想那妇人手臂竟似钢铁,死死护着怀里的孩子。
几个人上前也无法动她分毫。
周重霄自怀里抽出短刀,喝令他们让开,他手握在那妇人的胳膊上,道:“放心将你的孩子交给我,我必养大他成人。”
说着,一刀下去,那妇人仰倒在地。
一个脸上沾着血水,似刚从娘胎出来,眼睛清澈明亮的小婴儿出现眼前。
侍从要去抱他出来。
周重霄抬手阻拦,他弯腰,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从他死去亲人的怀里抱出来,那孩子咬着手指动弹了两下,蓦然爆发出嘹亮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