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称身体不适,梁娉遣走了周重行,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的,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一下拉上。眼光立即被黑暗取代。
又快步走到门前,将门锁扭上,梁娉这才将那始终揣在手掌心里,已经被汗湿的小纸条拿出来,一点一点的展开。
字迹已被汗水氤染得模糊,可是那字却不容错辨。是王渊文的字迹,黑色钢笔一勾一画,透着他这个人与外表绝不相同的坚毅固执。
梁娉这时已浑身瘫软下来,也说不上是惧怕还是失望。
浮在水面的那一层绿藻,似乎就要被拨拂开来,只要她再走近一步。可是这一步往前,是真相,也会是悬崖。
她后背冷汗不停的冒,立即想要下楼去打电话。可是.....站起的身体下一瞬却再度坐了下来,她根本就不知道周重霄现在在哪里,更加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又有几分是正确的。假如说这又是一个圈套,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她便这样莽莽撞撞的当了帮凶,到时该如何收场?
她向来知道王渊文平素里虽斯文绅士,可他与她一样固执,甚至比她更执拗得多。这份执着会令他堕入深渊,这也是她不得不见他一面的缘故。
瘫坐在沙发上良久,周重行回来后敲门,探望她的情况。
梁娉这才站起来,走到里边屋子,对着镜子望住里面那个面色苍白的人,颤抖的手拿起粉盒,在脸上稍稍的扑了一扑,令自己看起来脸色好看一些。这才走过去开门。
周重行担心道:“大嫂还好吗?”
梁娉点了点头,让他到小客厅里坐。
“恕重行冒昧,大嫂和那个家伙从前认识?”
梁娉垂目替他倒了一杯茶水,轻声道:“认识。”
“他说愿意替我们重新起草一份文章,冠用他的姓名,不过我又一想,他现在人在监牢里,这文章发出去,到时又会说是他受我们胁迫才改口。倒叫没有的事情坐实了。”
“你肯这样多想一想,很好。”
梁娉强打起精神来,一边思虑着一边说道:“我知道邵先生过两日就要到沪上来,不如这样,你届时请邵先生出面,定下几个有罪的,再将那些无关要紧的报人放了,这件事情就好过去了。”
周重行一听,也很有道理。点头应承:“就照嫂子的意思去办。”
“嫂子还未用晚饭罢,我先去了。”
梁娉喊住他:“我在沪上住得烦闷,想要回浙江两天,明天一早就走。”
周重行迟疑:“大嫂要回去,这原没有什么,只是这两天,我忙着许多事务,大嫂又走得这样匆忙,不能很好的安排。”
“没有多少路途,你派两个人跟着就是了。”
梁娉说毕,便朝着房内走。周重行无可奈何,望着她进去了,才往外面走来。
才刚出院子,就见到香儿在柳树底下站着。
见到他过来,香儿捏着手绢朝他微笑。
周重行沉着脸,三两步过来:“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要往这处来,你怎么又来了!”
香儿扬着笑脸的脸蛋往下一落,很有几分可怜:“我总在那个小院子待着,有些冷清,就想到这里来问太太安。”
周重行背着手走到她前头:“我让你进门是因你有了周家的骨血,你要是不知道分寸,这个地方也留不得你。”
香儿赶紧上前,低眉垂目道:“香儿知道错了。”
周重行叹了一声,过来握了她的手。
香儿叫那厚厚睫毛遮住的眼中滑过一丝锋利的微笑,眼梢瞥了那座静谧的院子一眼,跟着周重行往前走。
邵汝美提前道沪上,和梁娉的火车正好一前一后错开,重行要带人去迎邵汝美,梁娉便孤身前往浙江。
火车已将要开动,却听到车厢外有人在喊:“等一等,等一等。”
跟着梁娉一道去浙江的老妈子便上前去开门,口中说着:“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好像是......”
话还未说完,她两只眼睛圆瞪,嘴张着,已脖子上只见一道细长的横线,极快渗出血迹来。
老妈子的身子被人扶着往里一掰,旁人看起来像是来人将老妈子搀扶着进了包厢里去。那守在外面长廊上的几个士兵也没有发觉不对劲,仍旧警惕的望着前后左右。
梁娉听到老妈子唠叨了一句,还没说完却不继续讲下去了,将带着消遣的书翻了一页,微微笑道:“是谁来了?”
一边将偏侧了头,往门前看去。
正好见到老妈子像只装满了沉沙的布袋子,“啪嗒”一下被人丢到壁板上,瞪着滚圆的眼睛,已早就断了气。
梁娉惊得立即站起来,眼梢一抬,急见着那拿头巾挡着半边脸庞的女人,丢开手心里的薄薄一张刀片,将头巾缓缓拉下来。
“太太,旅途寂寞,我来陪你了。”
梁娉立即跳起来,张嘴便要喊。
腹上顿被用力一顶,硬邦邦的疼。
她惊慌的低头,见着一把手枪就杵在自己的腹上。
“你,你......”
梁娉被她掐着一边肩膀,一步一退,“咚”一下,后脚跟杵到墙板上,落下来,踩着了老妈子的手指尖。梁娉吓得腿发软,急往边上躲。
香儿忽的眸光变利,掐住梁娉的五根手指铁钳一般扎到她肩膀里,厉声喝道:“别动!”
外面的士兵听到了声响,过来敲门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梁娉哆嗦着,嘴唇发白。
香儿靠在她耳朵边声音轻缓,却裹挟着凉气:“好好说话,否则......”
她说着,那把抵住梁娉肚子的手枪又往前一冲,梁娉深提口气,惊惧得四肢麻木,唯有那紧掐到掌心软肉的指甲所刮出的一点疼,能让她保持理智。
她颤着声调,对外边的士兵说道:“没,没事。你们别进来。”
香儿侧耳听到士兵靴跟敲动地板的声音远去,笑微微的望着她,冰凉的手指在梁娉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这还差不多。”
“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梁娉绷紧了全身神经,竭力避免那黑洞洞的枪眼会伤害到自己的孩子。
香儿笑笑,不复温婉如古典仕女的柔和,眼角眉梢另浮上一层极冷艳的神色:“太太这一趟不是要借道去北平见故人?我是来送你一程的人。”
“你是王渊文派来的?”
香儿不置可否,笑而不答。
不待梁娉再有反应,手刀霍然起落,香儿将瞬间昏倒的人扶在肩上,将头巾裹到了她的身上。
火车缓缓开动,朝着前方雾气弥漫处行去,那多名士兵守着的车厢之中却只剩下一个被扒光衣裳的老妈子,还有一桌狼藉的茶水。
梁绍接了周重行的电话,知道梁娉要到浙江,早早让小兰带着人去车站接应。可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钟也不见梁娉从车上下来。
小兰立即让人去查梁娉所坐的车厢号,自己往车站里唯一的电话亭来,拨通了衙门里的电话。
梁绍赶过来,带了大队人马,把火车站密密围拢,封锁了月台车站,一辆列车一辆列车的寻找,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搜索。最后只见到车厢里一具早就已经冰凉的尸首,还有四个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士兵。
梁绍大发雷霆,也不通知周重行,就把那四个士兵关了起来,好一通折磨。可到底不能就这样草率解决了他们的性命,梁娉的下落,还得从他们四个人身上寻找。
问来问去,只知道在刚出沪上不多久,梁娉和老妈子一道从车厢里出去了一趟。之后再不见梁娉和老妈子离开过车厢。
梁娉是断不会杀了人,自己从车厢里跳窗逃出去的,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就在梁绍为胞妹的失踪急得莫可奈何的时候。梁娉正身处在一条摇晃的小船上,对面坐着的人斯文依旧,脸庞却有着不可名状的阴冷苍白。
他扬手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水端送到她的眼前,梁娉接过,并不喝,放到面前桌上。
“不喜欢?”
他笑笑,将那茶水拿过来,兀自啜饮:“雨前龙井,你不是最好这样的好茶?”
梁娉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十分警惕:“这是哪里?”
他把杯子搁下,漫不经心道:“船上。”
“我是问,我们现在在什么地界。”
梁娉的嗓音瓷沉下来,王渊文镜片后的目光一闪,有锋芒掠过,却最终还是沉落下来。
“你想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去什么地方。”
梁娉戒备的望着他,被捆着的双脚发麻,不得动弹,她微微蹙眉,将双脚蜷曲起来。
王渊文觉察到她的动作,视线往下一落,起身过去,将梁娉的双脚抱到膝上。她立即便要缩回去。
“别动!”
他按着她的脚踝轻轻的揉捏着:“颦颦,你还记得在法国的时候,夜晚你因药剂的缘故抽搐得厉害,无法安眠,我也是这样替你按捏。”
“渊文。”
她把双脚一缩,他揉按的手猛掐住她的脚腕,叫她不得再动。
抬头看向梁娉的眼神露出凶光:“你是不是都不记得了?在你眼里,只有那个军阀头子!我待你怎样好,你是不是都不记得了!”
说时,将梁娉的双脚丢出去,扬手扫落了桌上的杯碗茶碟。
滚烫的水溅到梁娉手背脸颊,立即生出一点一点的红斑。
梁娉偏侧着脸,半掩着身子。
王渊文半跪着起身,冷冷发笑:“你既忘不掉他,那我就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
“王渊文!”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偏执,惊呼出声,“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我早该疯一点,也好过看着他夺走原该属于我的一切!”
他碧青着脸庞,半昂首,露出一种阴鸷的疯狂:“我会替我父亲一点点,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回来。”
“王渊文!”
他说完便走,梁娉急上前抓住他的双脚,人往前一扑,被王渊文甩着丢到了一旁。腰撞到了矮桌的边角。
顿觉一股极尖锐的疼从腹部蔓延开来,梁娉脸上血色一下子消失,全身卷曲着,惊骇、恐慌的抱住了自己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