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娉抓着他的手一松,眼睛落在那被他挡住的人身上。
那是个容长脸,长相古雅的女子。一颦一笑都透着一副古代仕女的气韵。她凝着她微笑,似拿了标准尺量好了一般的笑容:“督军夫人。”
周重行笑了笑:“你随我唤她大嫂就罢了。”
梁娉视线一收,不等那女子开口便道:“慢着。”
“我是不在乎叫人多喊一声嫂子的,不过重行,你要知道,有人在乎。”
周重行脸上的神色一收,对那女子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那女子也无别的话说,仍旧温婉的一弯腰,静默的走开了。
“大嫂,你好歹给我几分面子。香儿她......”
梁娉将手一抬,阻止他说下去:“你们的爱恨情仇我不想过问,只要碧芬同意,只要你的小家庭不出问题,我并无意见。眼下我有另外一桩事情要问你。”
“查封报社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是你大哥亲自下的命令?”
“大嫂知道了?”
“你们还要瞒着我吗?”
“不是。大哥临走前嘱咐我,不叫外界那些惊扰到你安胎。”
“走前?”梁娉的神色一下绷紧,“他去了哪里?”
周重行犹豫着,看一看梁娉,又朝着别处望一望,不说话。
“湘楚?他去了湘楚?”
梁娉却一下子反应过来。登时身上一软,急往后靠着墙柱子站住。
重行见着心惊,立刻伸手要去扶她,梁娉却将手紧紧贴着身后的墙柱,浑身紧绷,像是竖起了重重利刺,严禁任何人的靠近。
“大嫂......”
“骗子!骗子!”
她忽嚷了两声,两只眼睛登时通红。
“大嫂,你别怪大哥。他走得这样匆忙,我们也是始料未及......”
重行眼见着梁娉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心里很不是滋味,要上前扶吧,似又不大妥当。只好跟在她身后远远的望着,见她进了院子,她房里的老妈子迎上前来,才松了口气,在那院子里的树底下坐了下来。
和谈原还需从长计议,谁也料不到南京政/府突然来了那样着急的指令。大哥以为这其中必有诡异,便让他多加小心,留守在沪上,保地方安全,保大嫂安全。重行抬手将头发一通乱揉,直揉得纷乱,不禁从胸腔里逼压出一口气来。
他隐隐感觉报社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有更深更险的陷阱等着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规避才能顺利躲开阴暗处伸出的那一只只手。到这时才更加清醒,一直以来兄长是怎样以一己之身护着千万人在险境中行走。自己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魄力和能力。督军这个位置,原不是任谁想坐就能坐得住的。
......
夏日里的天气总是一天三变,傍晚时分狂风骤雨猛起,将窗户拍打得嚯嚯作响。
梁娉半开着窗户在边上坐着,老妈子过来见着,急往前关窗:“身上沾着水汽,要伤风的。”
回过身来见梁娉落寞的望着窗外风卷雨虐,老妈子不禁唤了一声:“太太。”
“大嫂!”
外面周重行的声音亮起。
老妈子赶紧到外面来见他:“四少爷。”
“快让太太过来,我大哥挂电话回来了。”
话音刚落,梁娉已经走到了门前。
“嫂子......”
他刚唤了一声,梁娉越过他,已走到门外廊上去。
脚步声在廊下急匆匆的响起,重行跟在身后,提着眉毛吊着一口气。
听差提着电话还在等,见到梁娉先走过来,便要唤“太太”。随后进来的重行将食指在唇上一点,示意他别出声。
梁娉接过电话,许多话要说,一时却发不出声来,紧抿着唇。
那端便唤道:“重行。”
梁娉微垂的眼睫一抬,扭头朝着周重行望过去。
重行嘻嘻一笑,快走两步过来。
他接过梁娉手中的电话,也不知周重霄在对过说什么,重行脸色变得严肃,连说了几声是,又极快的说了一句:“嫂子在我边上呢。”
边说边把话筒送到梁娉手上。
梁娉只听他开口第一句喊的是“重行”,已经知道他的这一通电话原不是要打给自己,自己还是托了重行的面子才能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已是压抑不住的委屈闷苦。这时候接了话筒过来,越发嗓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道了一个“你”字,眼圈立即红了,只背对着重行,肩膀不住颤抖着。
重行见状,便慢慢往外退,踱到外面来。
忽见着前面树影里有人影一晃,他立即警觉的喝了一声“谁”。
一边快步追了上去。
梁娉将手绢掩在口鼻上,捏了一角轻轻擦着眼角的泪,整理了半晌才道:“你到哪里了?”
周重霄便说:“还在路上。”
梁娉点了点头,一时又无话。
沉默延续着,从电话的那端到话筒的这端。梁娉很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食言,却也知道他向不是会违背承诺的人,这一趟去,其中隐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缘故,只怕他也不好说。
因又道:“你自己一个人,当心着点罢。”
便要将话筒挂断,唯恐再说下去,要被他听出来自己声音里的不寻常。
周重霄忽道:“哭什么。”
梁娉握着话筒的手一松,赌气般拼着的那一口气便要泄露出来。她逼着自己笑:“谁说我哭了?我很好。”
“好罢,随你罢。”
他说毕,也不等梁娉再讲什么,把电话一挂。只剩下一片茫然无措的梁娉,呆呆的立在原地,捏着一只话筒,像是迎头被人打了一个耳光。
她委屈极了,往后靠在那贴了墙纸的墙壁上,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走到院子里来,正是风大雨大,越显得她萧索苦楚。那一份从心底里催发出来的孤单和痛苦,像是绕在脖子上的一条绞绳,就要将她彻底的掐死了。
身上虚弱,心里不受用,偏这个时候,也见不着一个听差下人,梁娉脚下虚浮得厉害,再走不动,靠在冰凉沁湿的墙壁上歇息。一只手揽过来,搭到了梁娉的身上。她警觉的往旁一躲,偏头见到一张笑盈盈的脸庞。
“太太。”
梁娉脸上颓靡虚弱的神色略收敛了些,微一颌首,当是应了她这一声称呼,便要走。
香儿跟过来扶住她胳膊:“太太身子不好,香儿扶太太回屋罢。”
梁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她殷勤的搀扶,往廊外大风雨一看,微挺着背脊道:“这样晚了,你还不回去,是没有车子吗?这样,你到前面去说一声,就说是我讲的,叫他们派出一辆汽车来送你回去。”
香儿微微笑着站在一旁不动。
梁娉面色便落了下来:“怎么,不好吗?”
“不是,太太心善,香儿懂得的。只是四少爷他......”
梁娉登时蹙起了双眉:“你别告诉我,是重行叫你留下来的!”
香儿抿着唇不说话。
梁娉一下气怒攻心:“他人呢!”
边说边要去找周重行。
香儿往她身前一挡,不叫她过去。
“让开!”
梁娉正在气头上,伸手就要去推她,香儿身子一歪,顺势就从那廊子里跌了出去。整个人跌落到两层台阶下的院子里,大风大雨立即将她淋得狼狈不堪。
“香儿!”
周重行从后头过来,急喊一声,三两步跨下去,把香儿搂到怀里。抱进廊子里来。
梁娉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且不说她手上无多少力气,便是她寻常时候,以方才那样轻轻一推,也不至于将人从两三米宽的廊子底下推出去。这个香儿......
她面色发白,冷汗交替在背上蜿蜒,再看那香儿,柔柔弱弱,在这样饱受“委屈”的时候,还扭着周重行,定要说上两句宽解彼此的话。
重行心疼不已的扶着她,香儿浑身湿透,头发散落下来,黏贴在脸颊颈旁,可怜楚楚的望着梁娉:“香儿知道太太不喜欢我,我出身低微,也该的。可四少爷为护着太太,硬是不理会那些报人的利诱威逼,太太可怜四少爷罢,让香儿陪着他渡过这个难关,往后是走是留,香儿自会......”
重行黑眸一瞪,怒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既接了你进来,你就是周家的人!谁能赶你走!”
说时,将香儿一把抱起,也不与梁娉招呼,一阵风似的,越过梁娉便走。
梁娉深吸口气,那夹杂着雨丝水汽的风真凉,在胸腔里盘旋打转,把心底里残存的一点温度也都给卷走了。
她恍恍惚惚的,心底却雪亮洞明。
这个香儿,留不得。
然而顶要紧的一件事却是,香儿说重行为了他,不理会报人的威逼利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辗转反侧,再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便起身,梁娉也不按铃把人喊来,披着衣裳往楼下走。见着前面隐隐幢幢似乎有个人站在那里,她定睛瞧了一瞧,走过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
周重行微微一躬身,唤了声“嫂子”,微低着头道:“昨天夜里是冒犯了。”
梁娉两手环胸望着他道:“你想清楚了?”
重行低着头不说话。
“罢了,你们的事情,我过问什么?”
梁娉揉了揉眼睛:“你来见我,不只是为了跟我说一声冒犯罢。”
周重行越发将头低了下去。
“说罢。”
周重行犹豫了一会才道:“爱国学生和各界社会人人士对报人的支援带来了我们所未曾预料的后果。再令事况发展下去,恐怕会引起暴动。写那篇诋毁大哥文章的人现在肯站出来,推翻先前的言论,这样一来,不但可避过一场动乱,也可长久的解决隐患。只是......”
“只是那人却想要见我。”
周重行望了梁娉一眼,点头应了一声。
“是杨红?”
周重行摇头:“他说他叫顾玉生。”
梁娉一惊,讶然道:“他叫什么?”
周重行又说了一遍:“顾玉生。”
......
梁娉侧身走近逼仄狭窄的小屋子,二十平左右,四个角落都是卫兵。持枪而待。
清瘦得几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一个男子坐在方桌后头,见到她进来,起身对着她微笑。镜片后的眼睛像是猛兽见到了猎物,透出奇异的光。
梁娉身上有些发寒,伸手抚了抚胳膊。
那人等着她坐下,眼梢朝着周围一看,忽伸手过来将梁娉放在桌上的手一把握住,露出激动神情:“我总算见到你了梁七小姐!”
四角的士兵立刻冲上来,将他一顿痛打,立即把梁娉带到外面。
梁娉受惊,止不住的哆嗦。
周重行忙上前问道:“大嫂你还好?”
梁娉定定的望着他。似惊得怔住了。
周重行不禁着急,连唤了几声。
梁娉紧紧握着手掌心里的那张字条,她摇头:“我没事,没事。”
也不要周重行搀扶,恍恍惚惚的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