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行听她这样说,便下意识有些谨慎。笑笑道:“大嫂还有什么秘密的事件不能叫大哥知道的?”
梁娉微微垂下眼去,手在腹上轻轻的抚了一下:“再亲密的人也有不肯叫对方知道的事件,譬如重行你和碧芬,不也有不愿叫对方知道的事件吗?”
周重行原是打个哈哈,委婉的拒绝梁娉,这时却将笑容收敛起来,正经道:“嫂子还是不要为难我了罢。”
“我还没问,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王大少爷要接替其父,在北平就职总统位的事情大约传得不叫街知巷闻,也是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嫂子与这位王大少爷的渊源,不会不听闻才是。”
梁娉叹了一声,眉目越发晦暗起来:“这样说来,果然如此了。”
重行不说话。
梁娉起身道:“好,我知道了。”
便慢慢的朝着里屋走去。
重行有些担心,走到前面来,正碰上周重霄挂了电话往回走。
“大哥。”
周重霄看他形神犹豫,不禁往他身后一瞧,已是猜到几分:“问了?”
重行点头。
周重霄未说话,仍旧往前走。
“大哥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嫂子像是挂念不下......”
“重行,”周重霄停下脚步,“你知道刚才是谁来的电话?”
周重行奇怪的朝着他一望,摇头。
周重霄浅淡的笑了笑,眼梢的光有些奇异。
“不是邵先生?”
“邵汝美已转道去了北平。”
“北平?!”
周重行失声惊呼,蓦的瞪大了眼睛。
“高振嵩哪里会是蒋锡正的对手?”周重霄边走边行道,“就在这两日,等着罢,南北终将迎来和平,哪怕是短时间的和平,也足够你我稍得喘息。”
重行不是很明白周重霄话中的意思:“邵先生和蒋锡正达成了共识?他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牵上线的?蒋锡正不是一向都不承认南京新政/府的吗”
“他自然不能承认南京新政/府,他要是承认了,王渊文还怎样心甘情愿的送到他手里去当傀儡?”
周重霄不以为意的笑笑,丢下周重行便往过道那端去。
周重行待在原地愣愣的一想,拊掌登反应过来。那高振嵩自负手中的两个师能够压制住蒋锡正,却忘了,他虽冠着长官的头衔,那两个师的师、旅长可都是周重霄一手带出来的亲信。一旦长官手底下的兵认了原主,高振嵩这个名义上的长官还有什么用处呢?
而在蒋锡正,高振嵩驻扎北平这几年,原已嫌隙极深,不过为了眼前的利益暂时结成一体,现在王渊文已经到了他的手上,只要再得到南京政/府和周重霄的首肯,认下北平政/府,那他还有什么必要留着高振嵩来分这一杯羹呢?
杀驴卸磨,像蒋锡正这样龙门跃得,狗洞钻得的人,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周重行倒不禁要替高振嵩担心一担心,不知他的下场会怎样了。
周重霄回房,梁娉坐在窗前静默的望着碧空如洗的天,还有天边那缓缓流动的云。
他走进来,微笑:“看什么看得那样细致?”
梁娉怔了怔,转过身来望他。眸光流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周重霄便在她对面的一张软椅上坐了下来,垂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含笑望着她。只那一双眼睛里似压着一层什么,笑意虽深,未及眼底。
梁娉望了他好一会,却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像是很疲惫一般,起身往那床边走去。
她越过他,手臂被他忽然一拽,跌到了周重霄身上。
“我有点累。”
她很沉闷,情绪极低落的模样。
“为什么会累?”
周重霄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一手紧箍在她的腰上,令梁娉不得起身,无法回避他迫人的视线。
像是忽然有道光,将隔断的屏风后,那原见不到模样的一件物什照出了影子来。梁娉先还要找个借口,两只眼睛落到他的眸子里去,电光火石之间,便像是瞧见了他深沉如磐石阻挡的眼眸之后藏了什么。
她心里顿时极不好受起来。
黑压压的,无数尘埃灰烬跌落下来,堆积在那跳动鲜活的心上,令呼吸急促,令心跳也沉滞起来。
她脸上的神色从方才的晦暗变得染有几分愠怒,不再挣扎,只望着他道:“放开。”
她已愠怒染上眉梢,他却仍旧微微笑着,那模样温和极了,可眼底的冰霜却似寒冬来临一般,越累越深,越积越寒。
他掐着她腰身的虎口也收紧起来:“好好的怎么就恼了?”
他声音也仍旧是温和的。要不是与他相处久了,深知他脾性,她许便要叫他这幅和颜悦色的假象骗了。
梁娉也学他笑,笑得眉眼俱弯,眼底却冷若冰霜:“我恼了吗?”
“梁娉!”
他脸色顿沉了下来,捏着她下巴的手用力一掐。
梁娉疼得登时要跳起来,他极快的起身,将她往椅子里一塞,两手撑住扶手两端,高大的身躯如一座山,直压到梁娉的鼻子尖上。瞳仁紧缩,嗓音也沉了起来:“你在跟我打哑谜?你当我是谁!”
“是你先跟我假模假式,我怎么就跟你打哑谜了?”
她昂首望着他,一时气愤不过,便拿手去推他:“你让开!我懒得跟你说话!”
周重霄气沉沉的望着她,将她那两只不断挥舞的两只细嫩胳膊捏住,嘴唇紧抿成直线。像是要吃人一般,他瞪着她望了两眼,忽的松开手,起身朝着门外就走。
梁娉立即撑着椅背站起来:“周重霄!”
“你要发脾气也跟我说明白,我又哪里招你惹你了!”
他已走到门口,听着这话,忽的掉转身来,紧绷着脸庞盯住她。
她已是泫然欲泣,那模样甚是可怜。
他牙齿紧咬着,三两步迈到她跟前,虎视眈眈瞧准了她道:“你最好别叫我知道还和那个姓王的王八羔子还有往来,你瞧着他死不死!”
“你!”
说毕,一踅身便走,把门甩得“砰砰”响。
梁娉叫他气得两只眼睛一红,往那椅子上一坐,忍不住掉眼泪。
正午的阳光往后推移,梁娉只顾着伤心,哭了一阵,竟伏在扶手上睡了过去。
那门叫人从后轻轻推开,有人轻手轻脚的进来,将熟睡的人抱到了床上。他的身影挡去了扰人的热烈阳光,睡梦里的梁娉皱了皱眉,脸颊碰触到柔软的枕巾,很快又睡了过去。
房门再度关上。
陈副官站在门外,缠着眉头,自疚道:“属下不该对夫人说那些不该说的话。请督军处罚!”
周重行望了他一眼,越过陈副官往楼下走。
陈副官也跟着轻声下楼。
“是该处罚。”
周重霄到了楼下才说道:“衙门里你是不能待了,留在内院还是去航空学校,自己选。”
陈副官头越发低垂下去,五官紧拢在一块,后背却还是挺直得很:“我是一个军人,就该去军人该去的地方。”
周重霄望着那被阳光照得稀稀落落的树影子,缓缓道:“那就去浙江罢。”
......
虽两人闹得不愉快,梁娉还是担心杨红会趁机对周重霄发难。
所幸重行动作很快,在周四新一期《华文报》刊印之前,他把杨红的胞弟请到了沪上。
亲姐弟,却在大庭广之下撕破了脸皮。为被干涉了半辈子的人生,为付出了半辈子却遭怨恨的人生。
梁娉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场景,只听重行说,杨红最后哭得很伤心。像她那样一个极力向上攀爬,以笔为柴刀,披荆斩棘的往前走,不管手起刀落的路上是否会波及无辜,她仍义无反顾的女人。那样一个坚强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梁娉心中有些不忍。
但也只有在她的公信力被彻底破坏,以她的笔杆所写出来的一言一行再无法得到众人的信服,她对重霄的威胁才算得上解除。
“辛苦你了,重行。”
重行颌首微微一笑,半转了身,又回过来:“大嫂......”
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开口再说些什么。
梁娉一早起来便因妊娠反应滴水未进,脸色很不好看,半靠在椅子上,轻轻的点头:“我知道了,你去罢。”
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人看起来也柔弱瘦削得厉害。
周重行无奈的开门出去,走到楼下,望见就站在院子里,半仰望着二楼卧室窗户的兄长。
他三两步走过去。
“大哥。”
周重霄点头。
收回视线,他往临时书房里去。
“大哥!”重行又急喊了一声,跟过去道,“大嫂也是一时心急。她不过是和陈副官打听一些有关北平的消息,并没有做其他的事情,是不是......”
“那是因为小陈还有分寸。”
周重霄摆手:“这件事你不要过问。邵先生的信函已经过来,后天我会前往湘楚边界,和傅建荣见面。你留在沪上,万事小心。”
“是。”
重行应了一声,无奈的退下去。
周重霄回房,批改了一会公文,处理了一下午的公务,将近傍晚的时候,戴上帽子,预备要去郊外校场。走到月亮门的时候,遇到老妈子拿了食盒过来,问道:“太太今天的饭量怎么样?”
老妈子便竖起肩膀做了一个万福,道:“太太今天早上到现在就喝了半碗小米粥,什么也吃不下。”
周重霄接过她手上的食盒打开来一看,果然什么都没动。
“浙江请来的厨子做的是哪几样?”
老妈子指了指,周重霄看到那几样菜有筷子拨动的痕迹,大约是勉强吃了几根。
“太太这反应太厉害了,是不是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让门房备车去把医生接过来。”
老妈子应了,抱着食盒往外走。
周重霄抿着唇,在原地站了一站,改了主意,掉转身往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