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周重霄回来了。刚进院子,就看到树荫底下架了一张小桌子,梁娉坐在桌旁甚少放松的将脑袋搁在嫩生生的胳膊上,定定摆弄着放在面前的一只小茶杯。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望着那只只用一个边立着,在她手指间滚来滚去的茶杯,清了清嗓子。
她像是大梦初醒般,手上一顿,那只杯子咕噜噜沿光滑桌面直往底下掉。
他弯腰一接,递还到她手上。
指尖一触到她的手,不禁沉了目光:“手怎么这样凉?”
梁娉站起来,把手往脸上贴了贴,刚要说话,忽见周重霄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隐忍不发的模样。
他极快的别开视线,也不再说旁的,极快朝着屋子里走。
梁娉奇怪的扭过脸来,走到金鱼池旁,对着清水一照。只见她右边脸颊上因常时间伏在胳膊上,印出了一个颜色极深的红印子。
她一下红了脸,把手往那红印子上一盖,不禁跺了跺脚。这样的丑态竟叫他瞧去了。
她在外面又等了好一会,等脸上的印子消了些,才往里走。
周重霄换了一身衣裳,很闲适的坐在书桌旁翻她早上扔在那里的书。
梁娉一惊,忙跑过去把书抢了过来,有点无措的垂着眼睛左右乱瞄,口中乱糟糟的解释:“我就是拿来打发时间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你不要多想。”
周重霄半倚在软皮椅边上,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我要多想什么?”
梁娉一想,可不是,她这一番不必要的解释,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禁懊恼得直要跺脚,咬着嘴唇干脆不讲话。
“颦颦,”他朝她招手,“你过来。”
梁娉谨慎的望着他:“做什么?”
他颌首示意。
她慢慢吞吞的走过去。
藏在身后的书忽叫人夺走,梁娉吓了一跳,忙欠过身要去抢,纤细的腰肢叫人一搂。她脚下站不稳,登时就落到了他的膝上。
她吓到了,连声道歉,手忙脚乱要起来。
他按住她的肩膀,沉了脸道:“坐着,别动。”
梁娉像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抿着唇,果然坐着不动。
“说罢。”
她声音闷闷的:“说什么?”
“昨天夜里,你打算跟我说什么,现在就说什么。”
她绞着手指:“我没想说什么。”
“梁娉。”
她有点急,把手一放,往他脸上一望:“你别总是连名带姓的叫我,好像,好像我又做错什么了。跟我阿爹训我的时候一样。”
周重霄失笑:“我和你阿爹?”
他抬手扶着额头低低的笑。
“你笑什么?”
“你是我的媳妇,把我和你阿爹放一起,我成什么了?”
梁娉脸上一红,不禁也笑起来。微抬着下巴拿眼角余光瞧他:“老人家!”
周重霄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梁娉极快的从他膝上起身,跳到门口道:“你自己数数你大我多少,还不承认,就是老人家!”
说完就要往门外跑。
手刚搭到门把上,就被周重霄一气拖了回来。
她反身被他钉在门上,她要逃,他把两手往她左右一挡,身体自成铜墙铁壁,将她牢牢困在方寸天地。
她低着头拿手推他,脸颊染红,呼吸微微急促。
“不说了?”
她耳畔,他的呼吸也有些沉沉。
梁娉原推他的那只手捏了他长衫上的一只纽襻,乱无章法的扭着玩,睫毛微微颤动:“不说了。”
“你要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忽的抬起头,他目光分外幽深,似一下看到了她的心里去。
梁娉捏着纽襻的手停住,诧异的仰头看他。
那流转的目光从惊愕到豁然开朗,到莹莹水光染遍了两汪清泉。她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往前,越发把她逼得紧了些,微微低下头来,与她目光相触:“傻孩子,哭什么?”
梁娉拿手去往脸上一摸,果然是落泪了。
她难堪的别过脸去,不想叫他看见。周重霄捏了她的下巴,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叫她所有的情感都无可避免的落到了他的眼中。
“你我原不该隐瞒,可我对你,恐怕这一生都做不到坦白。”
“我原打算等你去了浙江,就让许副官送你离开,去美国,也可以去法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梁娉,我似乎没办法这样大方。”
“哪怕是不公平,我也要定了。哪怕你要走,我也绝不放手。”
他将她抱紧,简直有些蛮不讲理:“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原来,他都知道。亏她还自以为聪明,在他面前......梁娉热泪盈眶,又是羞愧又感动,伏在他胸前,任由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带着鼻音道:“我好像一个傻子,在你面前唱着独角戏。”
“你唱什么戏,我都爱看。”
梁娉忍不住被他逗笑,拿手在他肩上锤了一下:“不许笑话我。”
他应声:“好。”
“牡丹亭,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穿那个,”梁娉双颊飞红,轻轻道,“很好看。”
他咳了一声,蹙着眉,似不大认同。
梁娉抿着唇笑:“我会唱,下次唱给你听。”
周重霄眉梢微挑,她在天津剧院的那场客串,现在想来仍觉惊艳。大约就是那时,开始泥足深陷。他嘴角噙笑,嗓音微沉:“好。”
两人难得安静的待了一会,梁娉忽然想起来,推着他道:“重行夫妻俩的事你知道了吗?我劝不住重行。”
周重霄握了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梁娉倚在他肩上,安然的坐在他膝上。岁月静好,大抵如是了。她的心,现在很平静,很柔软,很用力很用力的跳着。
“重行不是小孩子,他会处理自己的问题。”
“我知道。可是碧芬可能.....”
“所以你该和她回去一趟。两个同样暴躁的人在一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她圈着他的脖子不动,柔嫩的脸颊乖乖靠在他肩上颈间。无声的叹息。
“怎么了?”
“没什么。”她有些难为情的把脸转到他颈间,声细如微,“人真奇怪,一会迫不及待的要走,一会又不想走......”
他眉梢染了笑意,手在她肩上轻轻的抚拍着。漆黑的眸中似拨云见日,霁月光风。
梁绍和小兰摆酒定在月初,也没有几天了。
从昨天夜里开始,码头的工人受人怂恿,开始闹罢工。街上到处是传单,随处可见的游行,将原来安静的城市搅得喧嚣嘈杂。
金碧芬和重行的矛盾又到了不可调和的状态。几乎是重行一回家,两个人就会争吵,闹得厉害了,金碧芬便要和他玉石俱焚。
周重霄便让梁娉和金碧芬尽快离开。搭一早的火车去浙江。
这不是她第一次离开沪上,却是第一次她感到万分不舍。看着站在车窗外月台上的戎装男子,梁娉禁不住要落泪,唯恐叫他瞧见,她转过身去。
可却是在这一转身之间,火车已开动起来。
她心急的又要转过脸去看他,却见陈副官赶到他身旁,不知说了什么,他颌首,似蹙起了眉尖。
他的目光,却还是向着她。
梁娉竭力想要给他留一个微笑的模样,轻轻的摆着手绢。
他嘴角噙着笑,目送她越来越远。
火车越移越远,渐渐的缩成了一个小点,周重霄这才转过脸来道:“有王渊文的线索?”
陈副官道:“是。”
“走。”
陈副官急跟上了周重霄。
......
梁娉眼眶红得厉害,拿手绢半遮着眼睛。
金碧芬哄着孩子,不住的叹息:“我是真羡慕大嫂你和大哥。”
说毕,也不再开口,只管哄着怀里的孩子。
梁娉握着小孩子柔软的手指,逗她玩,也不知说什么好。重行也太过分了点,连送一送碧芬也不肯。
路上时间也不长,到了站台早有梁绍和小兰一齐过来接他们。
“已经会喊爹了?”
梁娉欢喜的望着梁绍:“这样聪明,将来一定比四哥长进。”
梁绍也笑着摸鼻子:“是是是,姑姑还没见着面就开始夸上了,把我这个当爹的又要撅到姥姥家去。”
一车人便笑着到了家门前。
刘妈早在门外等着,见到梁娉,先上前请安。
梁娉握了她的手道:“你再要这样客气,我以后都不好回来了。”
又道:“四月呢?”
刘妈道:“小少爷在里面呢,外面风大,要呛着了就不好了。”
梁娉指着刘妈回头朝小兰笑:“又一个紧张的,四哥在家里位置越发低了。”
小兰也捂着嘴笑。
刘妈笑着接过金碧芬怀里的囡囡:“小姐快进去罢。”
“可不是,我也急着见一见我这位比四哥还要高一等的侄儿呢!”
梁娉说着,笑搀了金碧芬和小兰的手一道往门里去。
忽从旁撞过来一个人,跌到梁娉他们身上。
梁绍立即大喝一声,门内的听差门房忙跳了出来,梁绍拔枪就对准了那横空冲撞过来的人。
梁娉瞧清楚那人的脸庞,不禁双目圆瞠:“四嫂?!”
谈美华头发蓬乱,身上的旗袍也乌七八糟,看到梁娉,“噗通”一声跪下,抱住梁娉的双腿就哭道:“七妹!七妹你快救救我罢!我活不了啦!”
话还未说完,只听到粗劣的唾骂,几个短打男人过来就抓了谈美华胳膊往外拖。
谈美华紧紧抱着梁娉的双腿不肯放,一边哭一边哀嚎:“七妹!梁绍!你们救救我!我不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你们救救我罢!”
梁绍铁青着脸,他怒道:“你们几个是哪里来的,瞎了你们的狗眼,在我府门前抢人来了!”
那几个流氓也不惧梁绍,上前一抱拳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女人欠了我们的赌债,她没钱,我们当然要把她卖了弄钱回来。”
梁绍扫了一眼谈美华那畏缩狼狈的模样,问:“她欠了多少?”
为首一个把一根手指一比:“十万。”
梁绍登时暴怒,提了谈美华的领子就要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