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霄彻夜未归。金碧芬早上去找梁娉坐着说话。
“大哥昨夜里又没有回来?”
梁娉将一页书翻过去,很自然的回道:“他有事要做。”
金碧芬看她的神色很平静,便凑过去道:“我听说你和大哥和好了,不过那个听差老于怎么还在楼下守着?”
梁娉“嗯”了一声,将书又翻过去一页。
“嘿!”
金碧芬被她这不咸不淡的神情闹得有些憋闷,便伸手将梁娉的书夺过来,凑上去一看,想要看一看梁娉看的是什么,至于这样入神。
却见那上头全是蝌蚪一样的字,登时花了眼,忙又把书给梁娉给送了回去:“这是什么呀?”
梁娉微带了一丝笑,道:“《PrideandPrejudice》,讲一个英国乡绅的二小姐伊丽莎白因为男主人翁达西先生的傲慢,拒绝了他的求婚,以此来维护女子的自尊。”
“那这位伊丽莎白小姐喜欢那位达西先生吗?”
“喜欢。”
“喜欢为什么要拒绝?”
金碧芬不理解的摇摇头。
梁娉将书阖上,神色变得肃穆起来:“碧芬,我们女子生来这个世上不是为了哪个男子,更不是为了婚姻。假如我们能碰上一个既能尊重我们,我们也崇敬他的男子,婚姻自然是很好的。可若是不能,也不表示女子一定就要成婚。”
“嫂子。”
金碧芬是旧式家庭里出来的女子,很不能理解梁娉的这种想法,蹙着眉头不说话。
梁娉张了张嘴,要再说,却想到什么,将话忍住,仍把书翻开来看。
“嫂子。”
“嗯。”
“大哥是那样的男子吗?叫你崇拜的。”
梁娉在书页在移动的视线忽停了下来,应了一声道:“他敢为人所不敢为,自然是叫我崇敬的人。”
“哎,你们虽争吵,却终究在彼此心里还是有着对方。不像我,周重行从未将我当做一个可爱的女子来看,到现在,他有了可相爱的女子,我更......”
金碧芬说到这里,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梁娉便找了别的话题,又和她谈了两句。金碧芬把孩子交给了乳娘,也空闲得很,就在梁娉房里一道吃饭,饭后两人找了棋盘来下棋,这一天时光过得倒也很快。
刚吃过夜饭,周重霄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梁娉刚洗了澡要躺下,见到他进门,忙的走过去。
他脸上胡渣也起来了,眼睛深深的凹进去,只是精神倒还很足。
“这样晚,吃了吗?还要出去?”
周重霄把帽子摘下,正要往桌上放,梁娉顺手接过去。他低了头平静中带着浅淡的沉冷。
“怎么了?”
他忽伸开双臂,将她紧紧的搂住。梁娉要推他,他开口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梁娉便不敢动,脸埋在他身上,似闻了硝烟的味道。
“重霄。”梁娉犹豫的把手搭到他的腰上,却被他一把紧紧握住,揣在手心里。
他的手心滚烫,似有火在烧。干燥,旺盛。
“佟有铭死了。”
长久,他说道:“日本人借傅建荣之手,在东北拉开了战局。战争,开始了。”
梁娉听得心惊。
“与虎谋皮,傅建荣他竟不知道这个道理?”
“傅学为虽混账,可终究是家事。他这样做,岂不是家国不分,为了他一人的一口气,要置东北千万百姓于死地?简直太可恶!”
周重霄放开她,就势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单手扶着额头,似是陷到了沉默里去。
梁娉坐到了他身旁,担心的望着他,将他的手握到了自己的两只手中拢着。
周重霄侧首,深深的看到她的眼底去。
他伸手,将她的脑袋拢到自己的肩上。
他的肩章硌得她脸颊有些疼,房间里格外的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你饿不饿?”
“嗯。”
“那我去叫厨房做些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你爱吃什么?”
梁娉抬起脸来,朝着他一望,他也恰好看过来,梁娉带笑的视线毫无避免叫他收拢了去。她脸颊微微泛红,垂下浓长的眼睫来,轻声道:“我早吃过了,问我做什么?”
说着便要起身。
周重霄将她的手反过来握着,梁娉刚站起来,就又叫他拽了回去。
“哎,别闹了,早点吃了早点睡。”
他扶着她的脑袋,不由分说上前轻吻了她一下,只蜻蜓点水,却叫梁娉心悸不已。那颗并不太健康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起来。
他道:“坐着罢。”
说毕,便走到外面来,按了铃,把听差叫来,吩咐了下去。
走回来的时候看到梁娉还红着脸坐在沙发上不动,他走过来刮了下她的鼻尖,笑话道:“害臊了?”
梁娉抬眼,似嗔还怨的望了他一眼:“刚才还忧心忡忡的,这会又......”
“我不和你讲了。”
说着就要上床去躺着。
周重霄握了她的胳膊将她轻拽回来:“陪我吃一点。”
“我吃过了。”
“再吃点。”
梁娉拗不过他,只好陪着他坐着。
那粥很快就来了,是加了玉米的米糊,这样香稠的东西,梁娉是很欢喜的。旁边一碟酱黄瓜,两只瓷白的小罐子,一揭开,盛着桂花蜜和腌渍好的桂花。
梁娉喜上眉梢,尝了尝那腌渍的桂花,又香又清沁,那蜜也惹人爱得很。
“哪里来的?”
沪上虽是偏南,可周家上下原是北边来的,到了周重霄这一辈,口味还是偏北方。厨子也请的北方厨子。并不会做这些江南的小东西。
周重霄眯着眼睛看她那尝到欢喜东西时快活的模样,眼里也含了笑意,替她盛了一碗米糊,道:“晚上少吃一些。尝一尝,别贪嘴。”
刚才还说吃过了,不肯再吃的人,欢快的接了筷子来,先是舀了一些蜜在米糊里,周重霄拦着不准夜晚吃太多甜的,她又将那小瓷坛里的桂花不停的夹了来吃。
一边道:“你真是不安好心,明知道我最欢喜这个。诚心要叫我胖,旁人要议论的。”
周重霄不在意道:“我的人,谁敢说一个字。”
梁娉顿了一下,脸上欢快的神情登有些僵滞。她很快将那一抹凝滞掩盖了过去,只看着周重霄吃。
夜深更重,只这房间里格外的温暖静谧。
“上一回的事,你还没答复我。”
周重霄将外面的灯关了,只留着床边一盏小灯,上了床来,梁娉很自然往他臂弯里偎。
“你像是很笃定我会答应。”
他目光望着前方,似是在看一件常人见不着的深暗东西:“在你,真不在乎他的死活?”
梁娉静默了一会:“在乎。”
周重霄的手臂很明显的僵硬起来。
在他要抽离之前,她两只手攀上去,枕在脑袋下,很清晰的说道:“可要叫我和你分开.....重霄,我不愿意。”
她说时,仰头望向他。
周重霄只一低首,便望见了那一双如秋水似荷尖晨露的眸子。
他低下头去,她竟不如往常,羞臊的要躲,闭上眼睛安静的等着他。
柔软的双唇相贴,像是两颗心也贴到了一起。
周重霄臂膀一弯,便将她安置到了身躯底下。
他的掌心能感受到她胸腔里那颗心的跳动,紧张却坦然。
“颦颦,你当真这样想?”
他在她面前第一次这样不自信,梁娉不知心里什么滋味,酸楚苦甜,唯有她自己品尝。
“我不愿意。真的。”
纤弱的手臂绕上他的脖颈,她主动抬起身体,吻住了他。
她向来被动,这还是第一遭她主动吻他。周重霄咬着有些重,却也格外的温存,处处体贴她的感受。
将彼此至于对方的境地,每一滴汗水都混入了对方的汗珠,似能闻到桂花的香气。她是常年手脚冰凉的人,他却总能叫她热起来。
刘妈总会说一句,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小姐长大就会知道,这山和水谁也离不开谁。要在一块了,天才是蓝的,水才是清的。
她此时便像是一汪水,所能见的,就只有他这一座山。
可这座山挡住了碧海蓝天,她离不开他,却也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和他一起站在山巅之上,看那蓝天碧水。否则,困囿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总有一日,她会变成一潭死水,散发着阵阵恶臭,再也照不见山的影子。
在海浪至于巅峰之时,她靠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周重霄越发将她紧抱着,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给她。
.......
第二日早上醒来,院子里的听差老于不见了,金碧芬高兴的过来告诉梁娉,周重霄让他们尽快启程,去浙江。
梁娉看起来很一点也不意外,她做着手上的活,只抬头在金碧芬进来前,朝着她看了一眼,礼貌的笑了一笑。
金碧芬怪道:“嫂子,你不高兴啊?”
“我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这一回去,除了帮我四哥的忙,和帮你的忙,我还有什么想头吗?”
金碧芬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坐着不说话,也学梁娉把那剪好的绸带一圈一圈的绕起来。
好一会才道:“嫂子,你把这些料子都剪成带子干什么呀?”
梁娉将带子理好了,又将一卷玫瑰嵌金的料子拿过来,仍用剪刀剪了,一圈一圈的绕起来。
“重霄今日生辰,我要用这些彩带将院子里的花树都妆点起来,剩下来的拿来系蛋糕盒子。”
“哎呀!今朝是大哥生日,我都忘记了!”
金碧芬急站了起来:“我可准备什么礼物好?”
梁娉笑看了她一眼:“他很不在意这些,你不用忙活。”
“也是。”金碧芬听她这样说,心安理得的坐了下来,夹着眼皮道,“有嫂子在,我们送什么礼物,大哥也不会放在眼里了。”
“嫂子你准备送大哥什么礼物?”
梁娉一边忙一边道:“我给他做一个西洋蛋糕。”
“哟!嫂子你还会做这个!”
金碧芬翘起大拇指比了一下,却把肩膀缩了,凑到梁娉跟前,压低声音道:“不过,我看大哥倒不会很欢喜。他是不好甜的。”
梁娉听了,倒是一愣,怔怔望着金碧芬,有些茫然的模样。
金碧芬越加把声音压了下去:“可要是这蛋糕变成了嫂子,那大哥一定欢喜极了。”
梁娉未反应过来,等醒过神,拿了一旁的小簸箕就往金碧芬身上打:“你瞎说什么呢?哪里来的这些糟念头?”
金碧芬一边躲一边往外跑,口中道:“你别打我啊!我这主意好不好,你试了才知道.....”
两人追到院子里来,金碧芬迎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哎哟”一声,往后朝梁娉身上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