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子出去了一趟,回来说周重霄出门了,并不在府中。
梁娉也不紧追着她,要她立刻就去把人找来。很安静的让开饭,吃了早饭之后又叫人拿了茶具茶叶送进房,拿了一本英文书,坐在窗前一边喝茶一边看书。很闲适的模样。
老妈子和树底下的听差琢磨起来:“太太这样子,倒好像气消了。”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来的隔夜仇!我看啊,等督军一回来,你我的差事就好完了。”
那老妈子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谁跟你是你我?”
那听差笑得得意:“谁要说,就是跟谁。”
两人你来我往,正轻松惬意,听到廊子下有脚步声过来。忙的齐齐站了起来,朝着那脚步声来的地方缩着肩膀望着。
一望,却是金碧芬回来了。
金碧芬见他两个紧张的模样,倒是一奇:“怎么,见着我不高兴?”
老妈子忙笑着道:“四少奶奶怎么回来了?也不叫我们去接。”
金碧芬摆摆手,不要听她的客套话。兀自要往楼上去找梁娉,那老妈子把身子往前一挡,很有些为难道:“太太身子不大好,督军的意思,还是叫太太清静的修养两天才好。”
金碧芬不是说傻子,听着这话就有点不大对。她眼皮夹着,往楼上望了望,疑惑道:“大嫂什么时候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妈子就道:“正是这两日的事情,不很严重,只是需要清静的修养两日。”
金碧芬便知道这是周重霄吩咐的了。她急匆匆的赶回来,正是有一桩事情急要和梁娉说,这样一来,倒只好放一放。
便不和老妈子多搭话,往那紧闭窗户的二楼上一望,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
她留意着这房动静,周重霄夜晚一回来,便得了消息,赶忙过来。
周重霄身上的衣裳还未换,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他身上淋了些雨水,青黄色的军装蒙着一层沉重的水色。
见到她,他倒不是很意外,只将眼梢挑着扫了她一眼,道一声:“回来了。”
金碧芬也干干的回了一句。
又见周重霄要往书房去,便赶上去道:“四少说电话里讲不清楚,特意让我回来找嫂子商量商量,下个月月初是好日子,他想把小兰扶正为正房太太,要开两桌席面,热闹热闹。可嫂子她,似乎身子不大好,我还未见着她的面。”
周重霄回过身来,目光往她脸上一定,金碧芬不觉有些压抑,话也不敢说下去。心道,这次是白跑一趟,正要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周重霄却道:“你去陪她说说话也好。时候不要太长了,天夜了。”
金碧芬不禁露出笑脸来,忙的谢了周重霄,往那院子里去。
他望着金碧芬离开,扭了扭因沾了水,更箍得紧的领子。
陈副官赶上前来,脸上带着沉重忧色,把一份电报交到周重霄手中:“傅建荣接受了伪满洲国军部总司令的职位。与伪满洲国的逊帝发表联合声明,将起兵攻打东北。”
周重霄惊愕的望着陈副官,极快将那电报接过来一看,脸色顿沉:“傅老头简直该死!”
说着,将那电报往陈副官手里一塞,掉转身又朝着外头走去,边走边道:“立刻接通孙先生办公室的电话,让军中各参谋、师团长都来见我!”
陈副官忙应声跟上前去。
傅建荣的长子傅学为一直在江南一带运动,表面是为他的父亲傅建荣收集江南各地情报,事实却在暗中筹措军费,收买东北军中各要员,培养亲信,为争夺东北积累实力。就在傅建荣出兵湘楚,意图还报当初失败之仇时,傅学为在背后给了他一刀。傅建荣竟被一个不受宠的长子赶到伪满洲国境内,心急狂躁,急欲翻身,便在伪满洲国的秘书长梁思议的帮助下,彻底投向了日本人的怀抱。
天上雷忽滚落下来,将天地劈成两半。
这一道雷真是吓人,把正进院子的金碧芬也吓了一跳。
因是周重霄交代过的,老妈子未拦着她,只在外面廊子下一边看着落雨,一边注意着房里的动静。
“嫂子和大哥不好吗?”
梁娉将窗帘拉上,屋子里静一些,她坐下来,分外的安静:“没什么好不好。”
金碧芬见她这话说得清淡,显是不欲深谈的意思,也就不再往下问。喝了一口茶道:“四少的意思,不知你同意不同意。他说梁家也就你们兄妹两个,总还是要商量着办事。”
梁娉被酒精炉子映得微红的脸庞这时多了一点笑意,朝着金碧芬一望:“这是四哥心里有我,他是梁家的顶梁柱,大小事宜,他都有主张的,问我做什么。”
金碧芬咬着茶杯,静默的望了梁娉一会,也不说话。
梁娉便将头抬起,看着她道:“有什么就说。”
“高美云不见了。”
梁娉一愣,不禁仰头望着她不动。很快又垂下眼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哎!你还不知道呢!”金碧芬道,“那日夜晚开枪打你的人,端木先生抓到了,正是她!”
“梁四少火光光立即就要将她枪决,可半夜里,警察局进了两个人,说是沪上要提人审问。连四少也未通知,连夜就把人弄走了!四少叫我来问问,可是大哥叫人把她带走的,若是,大哥又打算怎样处置。”
“你是为了这个事情回来的?”
金碧芬脸颊有些泛白,似胸中隐着怒气,只咬着嘴唇不说话。
“碧芬。”
“重行找了个戏子,已经一个月不肯回家了。他要跟我一刀两断,我也不是非要跟着他过一辈子的人。孩子我也带回来了,我金家虽然倒了,还不至于穷到养不起一个孩子!”
梁娉倒是吃惊,放下手上拨着的石榴,道:“重行置了外宅?”
“我阿爹去香港前一个月,我就隐隐觉得他不很对劲,只一直不说。等我阿爹一走,他的臭德行就出来了!还要动手打我!”
金碧芬说着,把胳膊一撩,上面果然有青紫的痕迹。
梁娉登时站了起来:“他怎么,怎么竟改不了这个臭毛病?”
“嫂子,你和大哥就好好的罢。大哥总比我的那个强了千万倍......”
金碧芬一行说一行掉起了眼泪来。梁娉怔怔的望着她,要想宽慰,却也知道这种事越宽慰越引得她伤心,这倒要哭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原就沉闷,这时便像那窗外疯狂起来的雷雨,哗啦啦早是落叶枯枝,落了一地。
周重霄近凌晨的时候才回来。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将门轻轻的推开,走到床边来,见她缩在被子里,脸庞埋在枕头中,只瞧见小半张脸。便将那抽屉打开,要拿一些东西出来,抽屉才刚拉到一半,电灯忽的亮了。
周重霄一怔,朝着那已坐起身的梁娉望过去。
他半弯着腰,脸上犹带着茫然和惊愕。
梁娉偏侧着头看着他,蓦的露出笑容来:“督军也会鬼鬼祟祟的吗?”
周重霄凝眸在她脸上望了好一会,才将他落在抽屉里的怀表拿了,塞到了袋子里去。起身,也不应她,便要走的样子。
“周重霄。”
她掀开被子,一下便从床上下来,赶到他面前。
他眼梢微落,瞥见她赤着一双脚,也未穿袜子,莹然的足尖,似落在毯子上的一粒粒珍珠,闪着光彩。
梁娉有些着急,更有些紧张,将一只手悄悄背在身后捏着,开口道:“我要和你谈一谈,你应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肯将事情拖拽着,有什么,一气说完是最好,也是不能.....”
她话说到一半,忽的身子腾空,双脚离地。
梁娉忙将两只胳膊往他脖子上绕,那宽大的睡衣袖子便落下来,露出两条藕节一样雪白纤细的胳膊。
“告诉过你多少回,把鞋子穿上。”
他说着,脸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垂着眉毛沉着眼,将那被子一把扯过来,把她卷得像一支春卷似的。
在她颈边将那被沿掖了掖,便直起身。
梁娉忙道:“你还要走?要去哪里?”
他抬起眼皮,第二次望她,仍是很快就收回视线去:“不用担心,我还未得着王渊文的下落。”
梁娉脸上微微一白,抿了抿唇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哪怕是你要杀他.....”
“可是重霄,他救过我。我因那场火伤了嗓子和心肺,也是他带着我在法国各处寻找医生,替我治病。他原是可以不必回来的,只因我想回来,他到底还是顺了我的心。若是他这次当真落在你手上,要你杀了他,你叫我以后......”
周重霄蹙眉,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梁娉伸出手,染着光华,那一节藕臂便像是半空中伸出来的一个求救的讯息。
周重霄漆黑的目光落到了她的瞳仁之中,端着审视、探究。
“你我夫妻,真叫我舍了你,我不知我后半辈子要怎样过。可他又是恩人。重霄,我知道我劝说不得你,好歹你答应我一件。当真要动手,也别是你来,好不好?”
她仰脸望着他,脸上已是恳求,目光里的流水,清晰而明朗。周重霄终于将那只已生凉的柔软指掌拢进手心里:“告诉我,你的决定。”
梁娉暗藏在胸腔里的心剧烈的一跳,像是一把火星子丢上来,能不能生得了,只在那一刻了。
她深吸了口气,镇静,镇静得几乎可说是绝情:“把他交给南京政/府,哪怕他死,也不可以死在你这里。”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