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性急,梁绍心里好笑。
理了理鬓发,梁绍回头朝周重霄望一眼,他背着手佯装往那院子中央的一棵枣树上瞧。这个时节,枣花已开了一小部分,今日天气正好,傍晚的霞光映照在枣树嫩汪汪的绿叶上,一群细脚蜜蜂围着嫩叶香花嗡嗡嗡的的打转,周重霄一只眼睛朝着那树上瞧,一只眼睛却瞧着梁绍,示意他赶紧行动。
梁绍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敲门。
梁娉刚喝了些粥,正坐在窗前想心事,听到敲门声,理了理下摆,过来开门。瞧见是梁绍,先露出笑脸来。眼梢一瞥,发现梁绍后头,那站在树荫底下的周重霄,忙又把笑收了起来。两手扶在门框上,很严肃的说道:“四少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梁绍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很可笑,又不敢当着她的面笑出来,便将一张面皮极力的绷紧着,压着嗓音道:“你用不着这样,我和他说过了,因你和我的七妹长得很相像,所以想邀你和我一道出去玩玩,当是全了我这思念妹子的一份心。”
“他答应了?”
梁绍点点头:“答应了。”
梁娉很不相信的望着他,又拿眼梢觑着树荫底下的周重霄。他正好半转过身来,像是要上楼去,梁娉的眸光顿时撞到了他的眼睛里去,急往回一收。又偷偷的去瞧他的行动。却见他已经转身上楼去了,似刚才的不经意只是她一个人的紧张小心。
心里顿不舒服,垂眸望着脚尖道:“四哥一个人去罢,我没有心情。”
说时就要把门关上。
梁绍忙将手拦着,急道:“我特地来邀你,你就这样拒绝四哥啊?”
梁娉沉默着不说话,脸上很有些不高兴的颜色。
梁绍又道:“你就去罢,总把自己关在这里,真要学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了。”
“我还是不去的好。四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晚香才刚遭了毒手,我现在既是她的同胞姊妹,正当该伤心的时候,却跑出去快活,像什么样子?”
“得了!什么晚香晚玉的,你还入戏了!换换衣裳,赶紧跟我走!”
梁绍一把将门推开,直走到里面来。
梁娉拦他不住,束着手站在一旁望着他。
梁绍转了一遭,见她不动,抬手示意:“赶紧啊!”
“你啊,就知道玩,你那样多的女伴,找哪一个去不好,偏要寻我?”
又把下巴一昂,道:“这里又不是我的地方,我哪里来的衣裳换了好陪你一道去玩。”
梁绍听她这话就是松动的意思了,嘻嘻一笑道:“衣裳还不容易吗?沪上有一家很好的裁缝铺,周重霄特意指点了叫我知道,只让我寻过去,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梁娉听这话不大对,一边扭着梁绍的手,一边要停下来:“什么叫周重霄指点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绍暗笑着不吭声,直把梁娉拖着上了汽车,进了裁缝铺,要了一件正贴身的淡青色缀珠鸡心领的洋装叫梁娉换上,又把她带到理发店里去做了个新式的发型,带着就往华洋饭店去。
车子在华洋饭店门口停下来,早有两个西崽上来开门,鞠躬招呼。
梁绍先下了车,却见梁娉坐在里面不肯动。
“小七?”
“你今朝不跟我说清楚,我是不会进去的。”
她固执得很,将那手上戴的白手套摘了丢到一旁,半抱着胳膊,朝梁绍望着。
梁绍清了清嗓子,很有些无奈。
他压低嗓音道:“你先下来,这样很不好看呢!”
梁娉才不听他的:“你最会用这样的面子问题来压我,今朝我偏不肯给你这个面子。我现在叫晚玉,丢不了梁家的人。”
梁绍无可奈何,只好扯了谎说道:“西山那块地方你也是知道的,没有我鼎力相助,他的事情不能办得好。国外新要进一批货,我这里不能有半点差错。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想要讨好讨好我,才肯给我这个便宜。”
“你再要问我,我也是不知道的。不如你回去问他,我陪着你一齐,了不得不参加这个化妆舞会了!”
梁绍说着,果然要上车来。
梁娉见他有些负气的样子,有些不忍,抿了抿唇道:“你别和我生气,你也知道我和他.....”
说着,脸上晦暗下来。
梁绍顺势把她的手一握,喊了两声“好妹妹”,把梁娉从车上带了下来。
进门,梁绍和梁娉各自去储衣室内挑行头换上。梁娉寻了一个杜丽娘的行头,脸上戴了半张锦羽扎的轻纱面具。
走到大跳舞厅上来,电灯照耀,亮如白昼。早就有不少的青年男女在相互搂着摇摇曳曳的跳将起来。
梁娉在那边上音乐台和彩色玻璃大屏风旁找了一圈,未见着梁绍的影子,又往这搂着跳舞的几个男女中望来。
可奇怪,虽说梁绍也是装扮了的,以他腿脚不方便来说,她不该寻不见他才是。
梁娉一边寻梁绍一边在跳舞厅的边上慢慢的走,正好一段舞跳完了,音乐停止,舞池里的人都往这边上的桌椅来,要坐着休息一会。梁娉心神不一,叫这密密涌过来的人一推一挤,不禁往后撞去。
她忙拿手一伸,要去扶一旁的玻璃屏风,胳膊却叫人半空中扶住。身子也顺势被那人轻轻的一带,令她稳住了打晃的双脚。
她不禁脸红,忙的要撒手。那人倒很绅士,见她站稳了,立即就把手往后一撤,离着她退了一步距离。
梁娉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朝着对面的人微微一颌首,这就要走。
却听音乐台上的俄罗斯乐队蓦的奏响了一支长竖笛,把她惊了一跳,又往那正跟在她身后的人撞了一下。
这真是一而再的出丑了,梁娉一张脸红得不可说,耳朵也热腾腾的。
口中低低道歉,抬头便往那人望去。却见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头上扎黑色方巾,活脱脱是柳梦梅的装扮。
梁娉是因那女储衣室除了满洲太太和土地公土地婆的装扮,就只剩下这一套杜丽娘的好选,无奈之下择了这个。
却和这人是不谋而合了。
这在戏文里原是一对并蒂鸳鸯,她和这个陌生人却.....
梁娉羞恼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立即便要走。
那人却朝着她一弯腰,伸手做出了个邀请的姿势来。
她一时愣在那里,为难起来。要踅身就走,自能免了这尴尬,可他刚才一是相救,二来,她又撞了对方一下,就这样走了,未免太不懂礼。可不走.....
梁娉挣扎的望着那只摊陈在自己面前,拢了一室璀璨光华的手掌。
咬咬牙。心道,她在天津的时候也常和表姐夫表姐一道去跳舞交际,作为一个新式女子,不过是跳一支舞罢了,也很没有什么。便将手递了过去。
他将她的手轻轻一握,梁娉只觉身子一轻,叫他带着打了转,两人便一道滑入了舞池里去。
这一曲正是德国钢琴家裴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梁娉与那人舞着,见玻璃屏风上照着从格子窗外隐隐洒落下来的月光,不禁有种置身于月光摇曳的湖面小船里的感觉。格外轻松惬意。脸上不觉带了微微的笑意,因和陌生人靠近的紧张感也削减了不少。
梁娉这时才敢抬头去瞧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他和她一样,拿锦羽扎的半边带锦面的面罩遮住了半张脸。梁娉只瞧得见他有些凌厉的薄唇,连眼睛也瞧不分明。他遮挡得有些严实。
像到这里来玩的人,不是交际花,就是家里有些家底的太太小姐,还有先生们。因这些人平日里太照顾形象身份,不肯在人前放松一刻,所以到了这里就越要装扮的奇形怪状,越发的放浪形骸。梁娉看眼前这一位,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她暗暗的打量他,总觉得他有些熟悉。
他的身量很高,身姿笔挺。他的舞姿很标注,可说流畅熟稔,可他又很注重和周边人的距离,总隔着一段的差距,有些拒人千里的,说不出的冷漠。
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讲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骄傲。
梁娉随他舞动的脚一时错神,朝着他的脚上踩了上去。
他还未出声,她眼睛朝着他一望,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伸手便要去揭他的面罩。
他握住了她的手。
梁娉的胳膊在颤抖,眼里先还是猜疑和惊愕,这时便有克制不住的恼火来,她上下牙齿紧紧咬着,嗓子里像叫人放了一把火,灼灼的烧起来。
将手从他手掌心里一拽,她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周重霄把脸上的面罩摘下来,急跟着她出去。
“站住!”
她跑到外面休息平台来,这时正是热舞的时候,月台上空无一人。
周重霄一声断喝,梁娉提着裙子站在那里不动。他大步走过去,握了她的肩膀就要开口叫她,那声“梁娉”还未喊出来,她浑身发抖的回过身去,要摆脱他的钳制,胳膊甩到了他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微微闭了下眼睛。
梁娉手背上有隐隐的麻。
她脸色发白,叫那半空中的白月光一照,越发白得透明:“他告诉你了是不是?梁绍他告诉你了是不是?”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歇斯底里。
周重霄眼梢被她打出一个红印子,望着她的眸光隐隐笼着一层烟,沉默的望着她。
梁娉眸似流波,睫毛微微的颤动,她满腔的怨恨和怒火无法抑制,掉转身就要走。
周重霄急将她拽住:“你还要去哪里?”
她不吭声,连头也不回,掠过一只手来掰他的五指。狠心,决绝。
他忽有一丝慌张,深知她的倔强固执,今日要是叫她走了,她便再不会回来。
“梁娉!”
“我不是!梁娉死了!死了!我是晚玉!我.....”
他捧住她的脑袋,无计可施,将那双怨恨、恼怒、委屈、不休的双唇封住。他说不出话的,每一个字,他要她知道。他不许她死,他要她回来,他感激一切,她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