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这一问是问到了她的心头,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吗?
是罢,是真的不知道罢。因在他心里从未想着她会活着,所以见着了也只当是长得一般一样罢了。总归除了高美云,谁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女子罢了。
等南北统一,他的心愿达成,再用不着四哥的时候,他会将她这个“替代品”一脚踹开,更会将那三具尸体风风光光的下葬,终止了这一场戏剧,还他心上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周太太名分。
梁娉伏在桌子上,说好了不要再去在意他的,却还是难受。钻心的疼。她脸埋到臂弯里,电灯晃得她眼睛有点涩,又要掉眼泪了。
.....
梁绍欢欢喜喜到厨房去吩咐厨子,要做虾米芦笋、蜜酿鸭子、酒酿元宵、桂花甜汤,还要熬得喷香滚烂的白粥。
厨房里油烟气重,梁绍一点也不在意,左右指挥着。恨不得丢了拐杖,撸起袖子自己上去。
厨子看了一眼那酿鸭子,犯难道:“四少,这蜜酿鸭子要时候准备,匆忙里做出来的,不入味,您瞧.....”
梁绍瞪着自己写的菜单子望了望,果然是这样。笑道:“明朝加菜要这一道,你改个冬瓜火腿汤!”
厨子应了一声,要去拿火腿,他又招手喊道:“回来回来!这个酒酿元宵夜晚吃了不消化,也去掉,弄个拌菜,时鲜的!”
厨子撩了一下忙出汗的额头,点头应是。
梁绍欢喜得不同寻常,一只手插在腰上,颇有点厨房将军的架势。
周重霄走过来,自烟雾里瞧着他走来走去,不肯停歇的身影,越发笃定。
他唤了他一声。
梁绍头也不回,连连摆手:“没空没空,有什么事,明朝再说!”
“梁绍!”
周重霄声音沉了几分。
梁绍这才回过身来,见是周重霄,他拄着拐杖从灶台边上走过来,脸上很带着几分喜色。
周重霄眼梢一扫,道:“四少饿了?”
梁绍刚要开口解释,一想到梁娉的告诫,忙点头:“赶路赶得及,饿了!”
周重霄提着嘴角笑了一声:“饭量不小。”
“我是堂堂七尺男儿,饭量小了不叫人笑话?”
边说边掉转身又要往里去忙活。
“我记得四少是不肯吃这些甜食的罢。”
周重霄声音轻悠悠的,带着一种分外的闲适。却又含着隐隐的魄力。
梁绍眉头一皱,快走两步,到了他跟前来,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你想说什么?”
“你想我说什么?”
梁绍从里头出来,越过周重霄道:“这里不好谈话,我们寻一个地方。”
周重霄不置可否,与他一前一后,到了周重霄的书房里来。
梁绍把门关上,掉转身,眸光发紧的望住周重霄:“你一早知道了?”
他自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嘴角微微弯起,却有些笑得发涩:“早不了多少,也就这一两天的时候。”
“你知道你还不赶紧的.....”梁绍咬咬牙槽,脸上难看起来,“果然是你要见异思迁,去扶正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周重霄,你可知道我梁绍的脾气,我就是再不如你,谁要委屈了我妹妹,我拼命也要和他拼的!”
他这样出言不逊,周重霄却不见一点恼怒,脸上寂寂的,站在屏风旁,自口袋里拿了烟盒,抽出一根来。
他递给梁绍,梁绍望了望他,也拿了一根。
各自拿取灯点上了,周重霄半仰着头吐出一口浓雾来:“她像是很怨恨我。”
“屁话!你和那些女人不清不楚......小七是最恨男子三心二意的,我亏得是她四哥,要不是,她路上瞧着,远远还要离我三尺。你是她的夫婿,她对你,更是见bu得一点沙子。”
“我几时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梁绍哼哼了两声,把烟咬在嘴里抽了一口,睐着眼皮瞧他:“要我一个个数给你听?头一个,你的前未婚妻,就不是个好东西!”
“美云她.....”周重霄将烟夹在指间,摇了摇头,“是我叫她多了妄想的念头。”
“你知道就好。”
梁绍又道:“还有那个方小姐,我可是听着人说,你对她照顾有加。”
“这个人倒是长久不见了。”
周重霄朝梁绍脸上一望:“方心雅?”
“哟,名字记得很熟嘛!”
周重霄无奈一笑:“确许久不见。”
“去哪了?”
“非亲非故,甚无往来,她去哪里,和我无甚关系。”
梁绍听了,还算顺心。走过去,把那烟往烟灰缸里一按,瞧着周重霄道:“你要真跟你和我说的一样才好。否则,我饶不了你!”
周重霄嗤笑出声:“梁四少,你这是在威胁我?”
梁绍抬抬下巴:“我要不是瞧着你当初跟我保证,绝不三妻四妾叫我小七委屈,我必不肯让她远嫁到沪上来。你要记得。”
周重霄收了笑意,很郑重的点头:“我自然记得。”
梁绍看他态度很好,又因梁娉并不是不欢喜这个夫婿,总还是想他们夫妻和睦的。也就放下小舅子的架子来,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打算怎样做?小七的样子,像是很不肯轻易就原谅你。”
“我令她身陷险境,几次三番,她该当如此。”
“你知道就好。”梁绍点头,“我这个妹妹,自小家里娇养惯了,脾气是有一点的,可她人倒真是不坏。”
“不但不坏,还是个很识大体的女子。”
梁绍一径夸着,脸色忽黯下来,显出几分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是,那些相片......”
“相片已烧毁。”
“可......”
周重霄道:“她是我的太太,也只会是我的太太,没有什么可是。”
梁绍倒是一怔,他心胸这样宽容,不禁替梁娉感到高兴。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搭:“这是我最后一遭相信你。周重霄,她要是再有个万一,我可没有什么后路好给你走了。”
在他两人之间,梁绍担着浙江警察厅厅长的位置,表面上看来,他才是浙江的实际掌权人,但到底这个掌权的人是谁,他和周重霄心底都很清楚。可即便如此,梁绍仍不惧在周重霄面前替自己的妹子打抱不平。做一做后盾。
周重霄微微一颌首,以异常诚恳的态度道:“这一次,只有她亲自认了我,我必不会再强迫她。从今往后,我到哪里,她在哪里。”
梁绍点头,望了周重霄好几眼,拄着拐杖往外走。
书房里未开灯,周重霄往后稍稍靠着,半倚在屏风边上,将那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忽听到“咚”的一声响,那纸篓里落进一只烟盒,一盒火柴。人影晃动,刚才倚在屏风旁的人已不见踪影。
......
梁绍望着梁娉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粥,菜也不吃就着急:“你多吃点啊!瘦得这样,肉也没几两!”
梁娉蹙着一双秀眉,把碗推开:“真吃不下了。”
梁绍还要劝,梁娉道:“四哥,王渊文的事,你真不能帮我吗?”
梁绍拿汤匙搅着粥,听了,把汤匙一放,叹气道:“你不是求了妹婿了吗?”
“你好歹信他一回。”
“他就没安好心!”
“那王渊文安好心了?他怎么就知道你那会在房里没走呢?救得刚刚好?我就怀疑是他捣的鬼,他对你没安好心,我可一早就知道了。”
“四哥!”梁娉气结。
梁绍忙起身,认输道:“好好,他是好人。快睡罢,我这就收拾。”
一边说一边把碗碟朝食盒里乱扔,提着出去了。
梁娉坐在桌边,不住的叹气。她总觉得,和四哥坦白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他那张嘴,不知道能瞒到几时。
第二日一早,邵汝美来见周重霄,见梁绍也在,三人便一齐去见孙先生。商议了事情回来,又到了黄昏时候。
梁绍拄着拐杖走在前头,忽然回过身来:“我们是不是还没用晚饭?”
周重霄瞧了他一眼:“这就好开饭了。”
边说边走到前面,要叫听差去吩咐底下的人准备开饭。
梁绍拉住他胳膊,把人拽着,有些奇怪的拿眼睛在周重霄脸上扫了两圈,道:“我看你平日里也是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这种事情上就半点不通了?你跟我一齐待了一整天还没够啊?再对着我这张脸吃饭,你吃得香?”
周重霄不很明白的蹙起眉来。
“啧!”
梁绍手握着拐杖有点要打人的冲动。他这个妹婿怎么和榆木脑袋一样,半点不通呢?
“从昨天夜晚到现在,你要有几个钟点没有见到她了?她正恼着呢,你还不知道赶紧去哄哄?”
“她既恼着,我现在去,不是更叫她生气?”
“这你就不懂了。”
梁绍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来:“这是我一个要好的朋友送给我的,新电影,很不错。”
周重霄越发把眉头皱得紧了,看那上面写着的,是《姻缘会》三个字,很显然是一本爱情电影。
他把电影票往梁绍手里塞:“胡闹。”
梁绍“嗨”了一声,跟在他后头道:“你别的本事比我在行,我承认,可要说追女仔,你就一定要听我的了。小七很欢喜戏剧,对昆曲也很有些研究,你要是带她去看这本新电影,她一定高兴。”
周重霄脚下不停,边走边道:“你带她去看倒还可,我送电影票,她必定像只刺猬一般全身戒备,倒要闹个更不愉快。”
“哟,你这话说得,像是怕呢!”
周重霄忽的停下来,那张五官分明的面庞一旦没有笑面,很严肃威严。瞧得梁绍有几分不由自主反省自己说话问题的自觉。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委婉的再把话重新说上一回,周重霄却开口道:“我的确是怕。”
倒把梁绍噎个不轻。
很不相信的望着他:“怕谁?怕小七?”
他便不再说下去,从梁绍跟前越过,往那抄手游廊上走。
梁绍不禁有些感触。不要说周重霄怕,他昨夜回了客房之后又何尝不怕呢?翻来覆去不敢睡,只怕这一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发现,他的七妹没有回来,都是梦,他见着的一切都是梦。早上巴巴的跑到房门口去望了望,又躲到窗户底下悄悄往里面瞧,见到床上确然躺着一个人,心却还是扑通扑通的跳。逮着人就问,是不是有个叫晚玉的小姐,是不是和周太太长得很一样......
“你这个顾虑也很有道理。不过依照我的经验,这不管是置气还是争辩,只要你不想分开,最好别超过两个夜晚。这样,我替你想个好主意。”
梁绍跟在后头道:“今朝夜晚华洋西餐厅有一个化妆舞会,我带她过去,你也去玩一玩,到时候来个偶遇,又不怕她不去,还很好的应了女子信那‘缘分’两字的脾性。怎么样?”
周重霄沉默的看着他,眸色深深。
梁绍叫他瞧得有点站不住:“得得得,你有你自己的主意,还是.....”
“这个主意甚好!现在就去!”
梁绍叫他一推,连跌过去几步,还未站稳,被周重霄拎着就往院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