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漫,如血残阳。
晚风贴着地皮刮起一线胡旋,卷起地上破碎的衣料,飞出几米,静静落进夯土墙根下的血泊里。
死一般的寂静。
“噹噹噹!”
“噹——噹——”
“噹噹噹!”
突然响起的声音撕破这一片寂静,声音相当有节奏,循回往复,大有没人打断就会一直敲下去的趋势。
封三宝眼看着顶板边缘的光线由亮变暗,一边敲碗一边皱眉。
她被关入地窖已有七年,每天只寅时和酉时两顿饭,干稀不定,全看毛依娘心情如何。如果心情不好,可能连续几天只能喝清澈见底的粥汤。刚开始她面嫩,还会假哭着求毛依娘给口饭吃,后来某天发现手边的两只石碗互相敲击,声音比她哭诉清晰多了,从此敲碗讨食,看准毛依娘比她要脸,唯恐村民闲话。
一般来说,她敲个一炷香的时间,外面怎么也有动静了,今日她敲得碗都快裂了,居然一点声响都没有。
封三宝觉得不太妙,难道她白天睡得太沉,毛依娘带着傻儿子卷铺盖嫁人了自己没发现?
越想心里越没底,封三宝捂着饿得发疼的胃,将手里的石碗对着顶板扔去,咣铛一声,顶板被砸得向上一震,颤了两颤。
封三宝眼睛一亮。
她在地窖中被关了七年,一开始是浑身重伤动都动不了,索性躲在里面安心疗伤,几年后伤势终于痊愈,想出去时却发现顶板被毛依娘不知从哪寻来的压缸石给压住了,她在底下根本推不动。每次跟毛依娘隔着顶板讨价还价,封三宝都只恨自己笨嘴拙舌——毛依娘这个混蛋一根筋,非要自己同意给她的傻儿子做童养媳才放人出来。
封三宝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仿佛天大地大都不如她儿子传宗接代大……也不怕再生出个傻子!
封三宝想着就来气,一边运气一边站起来将裤腰勒紧,如今顶板似乎是松动了,她得抓紧时间再试一次。
拖过一旁的净桶倒扣脚下,封三宝踩住桶底双腿发力,猛地向上窜去,撞开顶板扑到地上。
地窖内净桶倒扣,那个味道弥漫出来……封三宝嫌弃地皱着鼻子,将顶板踢回去盖好,四下打量。
她是六岁被关进地窖的,那时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毛依娘将她从烂泥地里挖出来,拎回家洗涮干净了送到她的傻儿子面前。但是封三宝不傻,她眼看着毛依娘的那个傻小子一身痴肥地蹭过来,哪怕脖子以下都动不了,也一口将他的手指叼出了血。封三宝咬的时候下了死力,跟王八一样任由毛依娘劈头盖脸地扇她也不松口,傻儿子疼得号啕大哭,哭声引来村民,最后封三宝被卸了下巴才作罢。来帮忙的村民对封三宝小小年纪就如此凶残颇为忌惮,劝毛依娘将她丢出村外自生自灭。说封三宝“魂里带煞,命犯血光,有碍亲缘”。
村民们都以为封三宝下巴脱臼满脸血肿早已昏死过去,却没想到小女孩那时顽强地清醒着,生命力如路边野草般乖张。
封三宝眯着眼睛蜷在地上,看着毛依娘嘴角的痣随着她说话一动一动,丝毫不知道自己捡的人是个破家灭族的烫手山芋。她看着那女人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劝说的人群,为了她儿子今后能够血脉延续力排众议,将她关进地窖,从此不见天日地活了下来。
不管毛依娘初衷如何,只凭她当初没有将自己丢出去等死这一点,封三宝就觉得自己欠下她天大恩情。她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她不会死在烂泥地里,她会被灭她家族的人从泥地里刨出来严刑拷打,生不如死。所以在那之后的七年里,无论毛依娘怎么蛮不讲理、言语刻薄,给她吃剩的喝稀的,封三宝都没想过要寻机对这个女人动手。将几乎致命的伤慢慢养好后,她在地窖中按照自小被强灌的训练方法,日日勤练,锻炼五感,没在囚禁中变成废人。
循着七年前被救回时惊鸿一瞥的记忆,封三宝走出屋子,只见斜阳傍晚,昏鸦从空中飞过,凄厉的叫声是这片村落唯一的声响。本该归屋的农人在田埂上趴着,成群嬉戏的孩童脸栽进土里,树下唠嗑剔牙的老人仰面摔落林荫,浑浊的眼珠无法瞑目。所有人的身下,溢出一滩又一滩的血,暗沉沉地淌不出多远,漫浸生养一方的土地。
残屋破门,数不清的刀斧痕迹随处可见,各家灶间的灶膛里的柴火烧尽了,最后几缕残烟自烟囱飘远。
尸横遍野,满目惨状。封三宝皱眉蹲下,将俯趴的尸体翻过来,只见那些人身上伤痕致命,死得不能再死。
叹口气,封三宝将尸体一具具拖到田边摆好,从不知谁家的灶间摸出两个冷硬馒头,就着土腥味的井水囫囵填饱肚子,擦擦嘴顺着土路向村外跑去。
尸身曝野,她顾不上收殓,活人比死人重要,封三宝翻过的那些尸体里,没有毛依娘,也没有一具尸体是年轻女子。
循着村路上的马蹄印子,封三宝顶着月光赶路,前行不过数里,就在黑暗里见到火光,依稀是个营地的轮廓。
封三宝因常年生活在黑暗中,骤然见到火光,不由双眼刺痛,她闭着眼向路旁树林间闪去,想先躲在一旁慢慢走得近些,看清情状再说。
林木稀疏,封三宝踩着树木的阴影偷偷向前摸,安静地走到距那营地不足十丈,她趴进灌木中,瞪着因火光刺激而流泪的双眼望去。
火堆旁或坐或立七八个大汉,正在喝酒吃肉,身形壮实,样貌狰狞,胡乱扎着头发,身上穿着破烂的铠甲,像是哪里捡来的,腰间挂着豁口的刀斧,染着暗色的血迹。
视线放宽,能看到有两三顶帐篷围在火堆旁,帐篷的阴影里,还拴着十来匹瘦马。马背上鞍鞯样式并不统一,像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封三宝回头望向来路,确定自己追踪的马蹄印子指向这里,不由沉下口气,有点犯愁。
封族出事时她还懵懵懂懂,却也知道自己家族昌盛,势力庞大,几乎独立于皇权之外。封三宝作为这代封族孩子中唯一拥有魂里带刀异能之人,天生五感强于常人,受族中长老看中,说话无所顾忌,让她爹一度很犯愁,觉得女儿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被人套了麻袋围殴。
然而封三宝不怕,虽然情商堪忧,但她逻辑满分:“爹爹莫担心,虽然我嘴不甜不会说话,但我只要在他们动手前把他们揍趴就行了。”
逻辑简单得让人呕血,却也浇灌出族中封三宝这唯一一朵体修奇葩。
但是这奇葩的是封三宝六岁前悉心喂养的身体,不是现在这个十三岁瘦骨伶仃皮肤惨白的货。
封三宝嫌弃地捏了捏自己的小细胳膊,果然不吃肉不晒太阳,就算一天八百个俯卧撑也练不出什么肌肉。
叹口气,封三宝揉揉脖子,打量了下距离,猛然发力,身子向前扑去,几乎与地面平行,在力竭下坠的瞬间双手压地,四肢屈伸,幅度极小的起落,身子如豹子般柔韧前窜,落地一滚,滚进外围帐篷外的阴影里。
火堆旁的壮汉没注意到这边,依旧大声聊着。
“这次下山还真抢了不少好东西,这个冬天好过了!”
“女人不少,等下怎么也得开开荤啊!”
“老大说了,谁也不许在路上耽误时间,回山上再论功行赏!”
“呦呵,王三,本事大了啊,还管起爷爷们的事了!”
“去去去,王三,就你正经,有本事等下我们睡婆娘你站岗!”
粗鄙的话语搔到痒处,大汉一个个狂笑起来。
封三宝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污言秽语,仔细打量大汉们的位置,计算着怎么才能做到有效的一击震慑。她思考的时间有点长,没注意有个大汉喝多了放水,从另一边绕到暗处,正好看见她潜伏在阴影里。
“什么人!”
大汉反应极快,一边吼着一边甩出腰刀,封三宝躲闪不及,直接被沉重的刀背砸中后颈。
封三宝眼前一黑,总算那人想留活口,没把她骨头敲碎。
晕头转向地被大汉提在手里,封三宝被拎着丢到火堆旁,其他人围过来。
“哪儿来的小孩儿?”
封三宝拇指狠掐食指,将神志唤回,双眼已经适应火光,睁眼看到大汉凑得极近的脸,忍不住一脚踹了过去。
“找死!”
大汉根本不在意封三宝这一脚,一巴掌将她扇飞,这掌力道极大,封三宝只来得及护住脸就已经摔到地上,这一摔有点狠,血从双肘双膝渗了出来,本就破烂的衣服在地上蹭得几乎不能遮体。
“嗯?”刚被嘲笑的王三从衣物褴褛的间隙注意到封三宝那点可怜的曲线,“女的?”
因为常年吃不饱,封三宝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却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孩童身量,胸前几乎一马平川。
“你这眼神儿毒啊。”另一个大汉嘲讽着,伸手把封三宝拎起来想扒光验货。封三宝捂着脸的手被他扯得只能捂住脖子,正要挣扎,一个女人掀开帐篷帘子走出来。
“毛依罕?”
大汉手一顿:“你认识?”
那女人走过来,映着火光,封三宝看到她穿着灰扑扑的红色布袍,绿稠腰带,头上缠着深蓝色的头帕,嘴角有一颗痣。
“是我养的孩儿。”女人的表情有点畏缩和讨好,封三宝盯着她看。
女人除了有点蓬头垢面,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她以为毛依娘一定是被掳走受苦,却没想到灭村后她还活的挺滋润。
“倒是个狠的,能自己跟上来。”大汉上下打量她,少女蓬头垢面,瘦骨伶仃,油腻腻的长发打结纠缠,看着跟个乞儿差不多,只那双瞪着人看的眼睛,黑白分明,纯粹干净得仿佛从不曾有过迷茫。
“之前村里刮着地皮扫了好几圈都没找到,藏哪儿去了?”
“……出去玩了。”那女人强笑着,伸出手去,“大爷将她给我吧,竟然敢对您动手,我一定狠狠教训她。”
“用不着。”大汉右手一转,避开女人,“回去待着,老子自己动手教训,完事才轮到你们!”说着就要将封三宝拎进另一个帐篷。
“大爷,大爷。”女人追在身后,“她还太小,您来我们帐子,姐妹们都愿意伺候。”
“滚滚滚,老子还没尝过雏,小的才有味道,再啰嗦把你们都砍了!”
那大汉像是兴起,谁劝也劝不住,一定要把封三宝就地正法的样子。
封三宝看着毛依娘一边害怕一边小意赔笑,想把自己从大汉手中换下来,一直捂着脖子的手指蜷缩了下。
眼看着大汉将其他人推开,一脚将毛依娘踹倒在地,封三宝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罢了,虽然她一直嫌弃自己是个丑丫头,叫自己毛伊罕,觉得自己不识抬举,把自己关在地窖里当狗养,但总是救了她并将她喂到这么大……就算是条狗也该报恩的。
大汉嚣张的笑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其他人的咒骂阻止声混在一起。
封三宝右手握拳,贴着脖子缓缓向外做了个抽出的动作。
一蓬刀光映着月色清辉,在夜色中突然炸开。
大汉只觉得手上一轻,随之喷溅的鲜血还在痛感之前——
“什么东西?!”
月色下,封三宝背光而站,火光在她周身镶了一圈金边,融融暖意挤不进她周身几许。大汉失了右手,疼得跪倒在地,其余拉扯着女人的大汉被这变故惊到,纷纷停在原地。
封三宝双手握紧刀柄,锋锐刀尖抵住身前壮汉的后心,头从他左肩探出,声音青嫩,却沉冷得不像十三岁的孩子。
“放了她,否则送你们全都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