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得那么随便和大方,似乎一切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接着又同上次和金狗谈的内容一样,热辣辣地说她对他的印象、感觉、期望和想象,说她推让唯一名额的心情和动机。但她的言语里,虽尽是好言好语,柔情善意,金狗却依然能听得出其中偶尔透出的要挟和冷逼:金狗,这个名额完全是我叔争取来的,又完全是我让给你的!看来,英英是个好强自负的女子,她有她叔一样的胆识才干。金狗被一种裹了棉絮的铁棒击打着,深深地感觉到受了内伤,但同时又激起了他那种不甘心处境的方刚血气,他咬定了牙子,把目光直对起了英英。金狗什么都不怕了,他还怕一个女人吗?
金狗情绪上来,英英越发一脸光彩,她的对面的窗台上放着一面镜子,就一边和金狗说话,一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两眼飘忽不已。后来,她双手便把头发拢起来,露出那白皙的脖颈,金狗看见了就在她的耳下有一颗墨黑的大痣,灯光照射,妩媚动心。他不觉低下眼去,想起小水也是有一颗痣的,那痣长在眉里,他曾经要求细细看时小水却打开了他的手……
英英已经不安分地坐在那里了,她将椅子斜着摇晃,突然伸过头来,亮着一双大而亮光慑人的眼睛问:“金狗哥,你对我的印象是什么?”
金狗慌慌地说:“好嘛。”
英英再问:“光是好吗?”
金狗再说:“是好。”
金狗说这话的时候,他先听到了屋里的某个角落有蛐蛐在叫,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看见了英英的胸部在起伏,他心脏也跳得厉害,倏忽间周身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浮坐在潮水头上一样陷入迷糊状态。这种迷糊以前在小水面前产生过,但这潮水却常常被小水用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堤坝扼制住了。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产生,他只觉得口渴,嘴唇干燥,鼻孔里出气也热烘烘的了。这时候,柜台上的煤油灯很亮地闪了几下,爆出油干的火花儿。金狗说:“没油了,我去添些油了。
”英英却站起来将他拉住,就在灯欲灭未灭之际,他感受到一双胳膊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是一条蛇,蛇在咬他的脸,咬他的嘴。灯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彻底地熄灭了,夜如墨一样的黑,一切都陷入死寂,他听到一种柔声在说:“金狗哥,我叔很高兴咱们的事,他要我领你到我家去,再不要叫他书记,他想听一声‘叔’哩!”金狗如喝醉了酒一样昏沉,年轻人的冲动使他极力想与小水合二为一但却不能,如今英英的主动却又使他一时不知所措,手脚拙笨。英英的身子发软,软得像面条一样直往下溜,喃喃地在说:“金狗哥,我受不了了……”瞬间里,金狗突然像发了狂的野狼,像金钱豹子,把她抱起来,倒在炕上,野蛮的发泄着。直到他大汗淋淋地滚在了一边,他感到十分痛快,但脑子里却十分十分地空白了。
灯重新点亮,金狗还静静地躺在炕上,他看着坐在炕沿的英英,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
英英说:“你别这么看我。”
金狗还是看着,一种失落感却慢慢回到了心上,他后悔了,第一个念头觉得是不是愧对了小水?
英英说:“你这阵想什么?”
金狗说:“我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
英英说:“你是觉得后悔了?”
金狗说:“我是说你毕竟还是姑娘呀。”
英英说:“你是把我的处女宝拿走了!可这我愿意,只要我觉得可爱的人,我就会把宝赠给的,这谁也管不着的!”
金狗坐起来,脑袋却沉得抬不起,他说:“你不要再说……现在,你我都放心了!”
英英对着镜子收拾好了头发,说夜不早了,她该回去了,金狗便将她送出门去,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溶溶的月色中去,金狗心身全清醒了,脑子里出现了小水和英英的两个形象,小水是菩萨,英英是小兽呀,人敬菩萨,人爱小兽,正是菩萨的神圣使金狗一次次逼退了邪念,也正是小兽的媚爱将金狗陷进了不该陷的泥淖中了。
金狗悄然返回屋去,流下了两颗热而涩的眼泪。
矮子画匠直等到英英从自家门里出来走掉之后才回来。金狗还在炕上呆坐着,画匠没有问儿子一句话,于自己的炕上睡下了。睡下了,又叮咛一句:“早点睡吧,明日一早你该去田家见见英英娘啊!”金狗没有搭理,他吹熄了灯,还在炕上坐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响起的“看山狗”的叫声,后来就透过窗上的玻璃,看见了沟口的青龙白虎崖之间的石台上,有两个灯笼游动,前一句“回来——了”?后一句“回来——了”!招魂之声使人肃然。
矮子这一夜睡得好舒坦,天亮时竟第一次睡过了头。睁眼看时,金狗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走了。
金狗是坐了船到白石寨去的。
船还没有靠岸,小水就看见了,喜欢地叫:“金狗叔,金狗叔!”
金狗一夜瘦了许多,脸寡白白的,表情迟钝。上得岸来,老老实实跟小水走,一直走到铁匠铺。
麻子外爷又喝多了,半立半倚在火炉的风箱上,和街对面杂货摊上的一群女人们说话:“我小水哪样不好呢,你们瞧瞧,坐是坐相,走是走相!白石寨我住了四十年,这眼里看过的女人千千万万,模样好的有三个,一个是巩宝山的女人。巩宝山进驻寨城,讨的是个洋学生,比巩宝山小了十五岁,银盆大脸,是贵妃娘娘的模样,后来就和巩宝山到州城享大福去了。一个是娘娘庙里的观音菩萨。一个就是我的小水了!”杂货摊上的女卖主就咯咯痛笑,说:“铁匠你好有福,晚年怕要跟小水也到州城住去!”麻子外爷更得意了,说:“那却是真的!金狗你们知道吧?一笔好写!州城报社要他去当记者,小水要去享福,她能撇下爷爷在这儿打铁吗?我早就说了,男人家要真本事,走州过县,口吃四方,女人家无才是德,只要长得好,她娘就是讨饭的,她也会出头露面,坐在高枝儿上!”
小水和金狗正碰着,小水说:“爷爷,你又说酒话,真叫我脸红!”
麻子外爷见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说:“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来?你要当记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谁的福,还不是我小水命里提携了你?你怎么不来,有了身价就看不起铁匠铺了?铁匠铺里可有好宝贝哩!”
金狗没有回应,兀自进屋坐了。小水忙着去烧茶水,麻子外爷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对面笑。茶端上来,金狗说:“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却说:“你还叫我伯?你这嘴硬的金狗,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爷爷,你倒还叫我伯!”小水说:“爷爷,你真烦人,你不会少说些吗?我们还要说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着,又出门和杂货摊上的女人戏谑去了。
小水说:“报社的事怎么样了?”
金狗说:“录取上了。”
小水很是高兴,说:“我说和尚的卦是灵,果然应了!昨日夜里做梦你没录取上,醒来长吁短叹,外爷问怎么啦,我说了,他合掌道:梦是反的,金狗必是录取上了!我还真有些担心!今日想吃些什么?要吃什么做什么,给你贺贺!”
金狗无动于衷,看着小水的脸,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金狗突然扑在炕上,脸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够的家伙,她盼他来铁匠铺闹,他来了又害怕铁匠铺里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伤的红印,胸脯也因他而丰富隆起。今日的金狗却老实了,老实得重做了一个人!小水搬过金狗的头,那一双眼里泪水汪汪。她连声问:“什么事吗,什么事吗?”金狗把前前后后的事体说了,他一点不保留,将他与英英发生关系的事也说了。
小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击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举动。小水慢慢站起来,从屋门走出,走到后院,抱住了墙角的一棵红椿树,软下去了。
麻子外爷闻见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跑进来,看见厨房朝外喷烟,进去,灶口的火漫出来引着了干柴,他将一桶水哗地泼了,大声叫骂小水。小水还是软在树下起不来。麻子糊涂了,问是怎么回事,小水却哇地哭起来,将一切告知了外爷。麻子抄了一把笤帚,冲进屋来一下子抽打在金狗的头上,骂道:“好呀,狼不吃的金狗!你才是这么个没良心的贼,你怎么不爱我小水了?你原来是勾引小水,玩弄小水,骗得小水对你痴痴呆呆,骗得喝了我几坛子好酒!我告你到法院去,你以为田中正有势力吗?我麻子在法院也是有熟人的!告不倒你,我也有我的师兄师弟徒子徒孙,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叭叭,笤帚雨点一样抽打在金狗的腰上、腿上。金狗只是不动。
麻子愤怒了,丢了笤帚,动手来拉金狗。金狗身重,拉不动。麻子从厨房案板上取了一把菜刀。小水将外爷挡住了,她说:“爷爷,你不要打了,也不要骂,让他走吧。”
麻子说:“走?就让他走了?!走不成的!共产党的天下没王法了不成?”
小水就对金狗喊:“你怎么还不走,你让爷爷砍你一条腿吗?”
金狗木木地站起来,从门里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见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了高高低低的街边的货摊,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条泛着青光的街道上移动双腿。一位妇女骑了自行车使劲给他打铃,最后终撞在他的身上,尖声骂他:“眼瞎了?珠子叫鸡啖了?”他只是不语,直到那妇女骂够了,又骑车经过他身边时,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还骂:“叫鸡啖了?!”
州河岸上,从两岔镇下行的船已经离开了渡口往荆紫关去,从荆紫关上行的船,也开拔到两岔镇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个人也没有了,三只四只游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来,看黄水汤汤的州河,无限的空落和凄凉。远处跑来了一群孩子,对着他说:“快去看,真好看,连起来了!”他举目远望,河滩上两只游狗屁股接着屁股,被孩子们用木棒撵着打。金狗骤然感觉到一脸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里有月亮。金狗没脸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运队的货栈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风冻他,要潮气蚀他,来惩罚他对小水的罪过。耳畔里却有了小水的叫声。他没有回头,知道这是幻觉,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声再也不会有了,他将要带着这幻觉度过他的一生啊!
他在问自己:“我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声又响了,叫声还是先前的叫声,更多了几分温柔和凄凉。金狗回过头来,站在自己身后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说:“你还没有走?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外爷又喝醉了,他喝了八两,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来的。”
金狗说:“小水,你还来看我?我这种人,已不配让你来看了。”
小水说:“往河滩那边去吧。”
两人从岸上的石级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滩上。远处木石楼上的灯全亮了,红红黄黄的,飘动着的录音机声和低低的二胡声,弥漫河上,红黄灯光在水里拉着长道,蠕动着,如爬行的蛇。小水脱下了一件外衣,铺在沙上,自己坐了,让金狗也坐。
小水说:“外爷骂了你,打了你,外爷的心情你要理解。”
金狗说:“这我知道,我该他骂,该他打,他拿了刀来,我当时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动。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
小水说:“无论怎样,你是不该那样处理事的。我听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伤心,又不能大声哭,因为街上有人来来往往,问起来我怎么说?再是外爷这么大年纪了,他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厉害,我要哭得凶了,外爷或许就没命了,或许他会做出别的失理智的事来。我是恨你,恨得牙齿都能咬碎,可我还是来找你……我也冷静地想了,那英英是个心底诡的人,她什么都能干得,你也有你的难处……”
金狗说:“老实说,我心在你身上,我当时只想恨她,报复她,说老实话,我也多少有些报复你……可我全做错了……”
小水泪水泉涌,先是哽咽,接着就放声哭了。
金狗站起来,站起来却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插在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小水还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发凉的手,哭说道:“小水,你原谅我,你饶了我,我不去报社了,我不去报社了她英英就不会缠我订婚的,你让我和你结婚吧,小水!”
小水渐渐息了哭声,静静地被金狗抓住双手,慢慢地又蹭开了他,说:“金狗叔,这不可能!为了去报社,你在争取着,我也为你争取,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从大处着想。什么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会再来看你的,也不会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这样,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来看你,就是让你断了我这条线,心安理得地去报社……”
金狗则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水劝慰着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当初,你如果还爱着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为咱这一辈人争争光。临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金狗问:“送我东西,什么东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纽扣,交给了金狗。金狗握着纽扣,知道第三枚纽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着一颗心啊!
小水从沙滩上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