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话投机起来,金狗也异常活跃,英英要在煤油炉上搭小锅下挂面让大家吃,小水就去生炉子,英英提了桶要去房后崖泉里打水,也就将金狗叫去帮忙。金狗推辞不吃饭了,英英说:“以后到报社了,你离开你爹,我离开我娘我叔,州城再没个亲人,你也不吃我的东西吗?”
小水也说:“金狗叔,你好没出息,不如姑娘家大方!”
英英说:“小水怎么叫金狗是叔?”
小水说:“我爹认他爹是干爹哩。”
英英就笑了:“那真是哈巴狗站了粪堆,金狗哥占了个便宜!”
英英提了桶先出去了,小水就对金狗说:“这英英是有些疯,可她比她叔好得多,她待你热情,往后你就多到这里来,把关系搞好。”
金狗说:“那你不再领我了?”
小水说:“来时我还怕你老封个脸,可你现在话倒稠了,应酬得比我还好哩!”
英英已经在屋后喊金狗了,小水便一把将金狗推出门去。她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心情仍很激动,对着英英的镜子看着自己,慌乱地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听见金狗他们的脚步响,忙把镜子翻出背面,但背面却是英英的一张大彩色像,是穿着粉红汗衫照的,小水心里说:“这艳乍鬼!”又将镜面翻过来。
翌日,小水坐了七老汉和福运的船到了白石寨,一边打铁,一边想着金狗的好事,得空就跑河岸,盼金狗满面春风来通知她。
10
金狗和英英经受了认真的考核:政治上两人毫无问题,身体也符合要求,但业务考核中,金狗的口试、笔试都获得好评,英英却被刷下来了。考核者是一男一女,戴高度近视镜,他们并不知道英英是田书记的女儿,给乡党委汇报时,竟说了英英许多不是,决定只录取金狗一人。田中正不悦意了,说:“这两个青年,是我们从十多人中反复筛选的,党委也作了认真研究。我们的意见是,要录取都录取,要不录取一个也不录取!”考核者一心想要金狗,反复交涉,田中正只是不改口,他们没了办法,说只好回白石寨同县委商量再最后决定吧。英英得知消息后,大哭了一场,待金狗来见她,却绝口不提内幕,只说叔叔正在为他俩的录取做工作,已经到白石寨去进一步核实这事了。但不久,金狗得到风声,问英英:“听人说,报社只录取一人,你叔要挟人家:要录一起录,不录一个也不能录?”英英大惊失色:“你听谁说的?”金狗说:“是不是这样?”英英却笑了:“都是谣言,我叔还没有回来,你想,这能是真的吗?”金狗却从她这话里证实了一切传闻都是真的,说声“那就等田书记回来吧”,回家去了。
田中正回来,如实告诉英英:报社的人很强硬,非要金狗不可,虽然县委支持咱,州城却是巩家的人,偏给报社考核人撑腰,看来只有这样了。这天夜里,英英一个人从家里赶到镇供销社,怎么也睡不着,她感到心里很空、很慌。去州城的失败,第一次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往日里忘形得意的她,到如今方明晓了叔叔的权力只在两岔乡内,靠他是靠不住了,而在两岔乡的年轻一辈里,金狗才是唯一厉害的角色!她辗转过来,辗转过去,脑子里一时尽闪动着金狗的影子,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突然充溢于她的心身。“我这是爱上了金狗了吗?”她这么想着,浑身燥热,不能安静,望着窗外的明月,似乎觉得金狗已经属于了她!她有了这份冲动,她便也有了这份自信,竟鬼使神差似的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套最新的服装,换上了,就又对镜梳妆。直到将一种香粉厚厚地敷在脸上、脖子上,便开门又走出去了。
英英直脚到了渡口,搭了韩文举的船再返回仙游川,韩文举就奇怪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英英说:“我把一件东西遗在家里了!”
韩文举知道英英为金狗去州城出了好多力,便待她亲善,想问问报社来人考核的事,才要张口,却闻到一种奇香,叫道:“什么味,这么香的!现在不是桂花开的时候呀?”
英英就咯咯地笑,说:“韩伯的鼻子好灵!”
韩文举恍然大悟,但立即就说:“英英一定是要去找什么人了!”
英英说:“你怎么知道?”
韩文举说:“伯是念过书的人,书上讲:‘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英英今夜搽这么香的粉,一定是给哪个男的搽的!”
英英说:“就是的,可这男的我不告诉你!”就咯咯地又是一阵笑,待船到岸,那笑声还不断。气得韩文举低声骂一句:“这妖精女子!”退坐在船上为自己没有钱给小水买这种香粉而丧气。
英英独自到了金狗家门前,扬声将金狗叫出来,金狗在月光下瞧见英英这一身打扮,差不多就“啊”了一声。英英说:“怎么,嫌我夜里来找你吗?”
金狗说:“我是说你这打扮使我都不敢认了!”
英英说:“打扮得好看吗?”
金狗说:“好看。”
英英说:“我是来找你说一件事的,你要愿意,就跟我走一走;要是不愿意,你还可以回去睡觉。”
金狗笑了一下跟着她走了。
两人顺着不静岗下的小路一直走到仙游川里,又出了石台,沿着石级走到河岸,却又踏着月色往渡口上的那一片沙滩走去。金狗不知道英英要给他说什么,英英却绝口不提正事,尽说趣话,时不时就咯咯地笑。金狗闻到了一种香粉和少女气息的混合味。到了沙滩上,英英忽然说:“金狗哥,你是不是嫌走了这么多路,没意思吗?”
金狗说:“我是夜猫子,连夜去白石寨我也行!”
英英说:“这就好!瞧这月光多美,咱乡下人天一黑就睡,都辜负这一片月光了!”
两人就举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满满圆圆,一派清晖。
英英又说:“金狗哥,你文化高,你说说这月亮像个什么?”
金狗说:“像个玉盘。”英英说:“你再说。”金狗说:“像镜子。”英英说:“你再说。”金狗说:“夜空的眼。”英英还在说:“你再说!”
金狗盯着月亮,脱口叫道:“我如果有月亮那么大一枚印章,在那天幕上一按,这天就该属于我了!”
此话说毕,英英则愣了一下,立即叫道:“你这比喻好。像个男人家说的话!”激动起来,竟一指头点在金狗的额上,说:“这话只有你金狗想得出,你金狗是个野心家!”
金狗冷不丁被点了一指头,心里也有些冲动了,当看到英英还在高兴地看着月亮时,他冷静下来,说:“英英,你兴致这么高,莫非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英英陡然变了脸,目光暗淡,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说:“金狗哥,我叔回来了,人家报社是缩小了一个名额,这就是说,你我只能去一个人了。”
金狗心里骤然冷了半截,他坐在了沙滩上,没有说话。他知道田中正没有拗过报社的人,他的权力只能是两岔乡内;可是,两岔乡内他有绝对的权力,这一个名额田中正会让他金狗去吗?
金狗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今夜陪你高兴来了!”
英英则一下子恼了,说:“我英英是那号人,我让你陪我干啥?为这一个名额,我叔好为难,让谁去呢?他要咱两个商量,说反正都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好办的。”
英英说出这种话来,金狗一直盯着她,那一张漂亮的脸蛋上,他却总读不懂内容,但立即揣摸出其中又有门路了:是不是报社选中了他一个人呢?金狗开始试探了。
金狗说:“那只有你去了,我还是回河运队吧。”
英英却说:“我也盼着能去的,可我去了,那你呢?你水平比我高,你是男人,男人才更要在外面闯事。男的事闹大了,女的才有个依靠呀!”
金狗猛然间受到一种刺激,他回过头来看英英,目光正落在她的额上、鼻尖上,那一双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
他说:“……这只有你。”英英却挪身近来,诡诡地说:“我要不呢?”金狗笑了:“这不可能。”
英英则直愣愣睁着眼说:“我让你去,你也不去吗?!”
金狗说:“你叔能同意吗?到州城去可比镇供销社条件好得多!”
英英说:“可只有这一个名额!我原想咱们一块去了,咱们永远就是州城的人,那日子多好!现在只能去一个人,总不能把这个名额也作废了?你还是去吧,我只是担心你们男人心野,人一去什么都要忘了!”
金狗心里怦怦地跳,他细细地咀嚼英英的话,突然预感到这其中潜藏了一种别的东西。但是,金狗毕竟不知全部的内幕,他只知道了眼前的英英向他发出了什么样的暗示,他只是担心在这关键时刻,弄得不好,田中正真的会以自己的权力而作废唯一的名额的!
金狗立即装出糊涂来,说:“英英,那我真感谢你了!”
一句感谢,使英英娇声嫩气起来了,说:“怎么个感谢法?”
金狗说:“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英英说:“那我送你一样东西,你肯收吗?”
金狗迟疑了一下。
英英从手腕子上卸下手表,明晃晃地伸在金狗面前。
金狗第一次丧失了做男人的果断,愣在那里好久。
英英一双热灼灼的目光就盯着他,说:“你不肯接受吗?”
他似乎被激怒了,接过了手表。
这一夜韩文举在船上听见上游沙滩上有人说话声、笑声,他好生疑惑,月色迷离,他看不清人影,就细细分辨那声音,知道了是英英和金狗。第二天就当重大新闻告诉了矮子画匠,说金狗和英英在沙滩上干什么什么了,而矮子画匠却连连摇头,怨韩文举说梦话:英英是什么家的人,能看上咱家的金狗?但就在这天中午,蔡大安却又一次来到他家,直话挑明是来做媒人的,受英英和田书记之委托而作合一场亲事的。矮子画匠受宠若惊,将蔡大安招呼在炕沿坐了,说不尽的感激言语。金狗却心中暗暗叫苦,脸黑封得如关公。矮子画匠激动得受不了,将茶水给蔡大安泡了,就燃了香插在“天地神君亲”牌位下的香炉里,看着牌位两边的“看山狗”图形不甚鲜艳了,就又端了颜料碗用笔去描。
蔡大安就奚落道:“你别忙乎了,又要让画笔把你嘴弄得小挂尻子一样脏吗,把嘴干净着咱喝几盅酒吧!”
坐在桌子旁的金狗一下子眼睛红起来,扑过去夺过爹手中的颜料碗,哗啦将颜料泼在蔡大安的面前。这突然的举动,使蔡大安惊呆了,使矮子画匠也惊呆了,上去打了金狗一个耳光,骂道:“金狗,你是疯了?!”
蔡大安却死皮赖脸地笑了,说:“金狗你倒不高兴?我知道你待小水好。可小水哪一点比得上英英呢?你要心中有数,和英英成了,双喜临门!与英英不成,就祸不单行,你是比我精明的人,利害你清楚!小水就是美如仙女,那又能怎样?你事干到一定位位上了,还愁没个好女人,玩了还不掏钱哩!”
金狗看着蔡大安,大声喘气,他竭力平静着自己,但口气还很冲,说道:“你走吧,走你的吧!”就走到内屋抱头去炕上睡了。他心糟乱如麻,恨田中正,恨英英,更恨自己!一个堂堂的男人家,一个极力想摆脱身处困境的他,为的是不满这种丑恶的由田家、巩家织起的州河上的关系网,没想自己挣扎来挣扎去反倒堕入网中,竟要去做田中正的女婿了!这样一来,他金狗还算金狗吗?对得起他所钟爱的小水吗?
他发疯似的从炕上扑下来,对着蔡大安吼叫:“我不去州城报社了!你去告诉田中正,我一辈子当我的船工,就死在州河上!”
蔡大安被惊得手中的茶碗都掉了,矮子画匠气冲上来,从门后抄起一个草蒲垫团向金狗砸去,大骂道:“你贼东西真是疯了?咹!”回身却脸上堆了笑,对蔡大安说:“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养的狗我知道狗的脾气,他一会儿就过去了。你给田书记回个话,就说这事就这么定下来,过几天我到镇上去,好好给你买一双皮鞋,谢谢你这媒人哩!”
蔡大安就笑了笑说:“年轻人这脾气我知道,你让他好好想想,掂个轻重。我只说金狗在外闯了几年,什么事都懂得了,没想他还这么幼稚!我不上怪的,现在他骂我,将来他不知又会怎么个来谢我了!”
又干笑了两声出了门。矮子画匠便将一瓶白酒揣在他的怀里了。
到了天黑,矮子画匠做了饭,让金狗吃,金狗不吃,他才端了一碗坐在灶火口,英英却来了。这矮子忙丢下碗,一边招呼姑娘坐,一边就连喊带拉地催金狗起了床,自己就烧了茶水端给英英,不迭声地说:“哎呀,这屋乱透了,让你也没处坐哩!金狗后晌伤了点风,蒙头睡着捂出了一身汗,现在是全好了。你们坐着,伯到前村刘家借个筛面箩去!”说罢走出门,竟将门拉闭,且反手连门柱子也挂上了。
矮子并没有去前村刘家借筛面箩,他拿了烟袋和火绳,孤孤地坐在家斜对面的坡地里。这里能看见自家房里的点灯的窗户,他一边抽着旱烟末子,一边在风寒野地缩紧了身子,心里喜滋滋地说:“让两个娃们谈吧,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或许真就谈成了!”
金狗默默地从炕上下来,坐在炕沿上,他没有看英英,却已经猜出她是来干什么了。他甚至有些吃惊,英英这么大胆,竟能亲自到他家来!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被蔡大安挑明了,看她怎么个说呢?
英英并没有直接提到婚事,却在问:“你是病了,真的好了吗?”
金狗说:“我就没病,想睡就睡了。”
英英反倒笑了:“金狗哥倒实诚,我就知道你爹哄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