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是一次适合亚历山大的游行再合适不过了,《丹麦人民杂志》上的描述都无法与之相比。岸上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托瓦尔森坐上马车去到早已准备多时的阿马琳堡别墅。人流如潮,但凡能扯上点亲故的,都拼命地往前挤。广场上站满了旅行者,持续一天一夜,他们就为了看看极负盛名的夏洛腾堡红砖墙,更是因为托瓦尔森就住于此。艺术家们在夜晚演奏着小夜曲,人人手中火把的火光欢快地跳跃着。人们在植物园的树下,不管是男女老少,大门一敞开,人群就向门内涌进。托瓦尔森是那样令人敬仰,慈祥和善,一一跟认识的人拥抱、亲吻、握手。他就像天使一般,周身环绕了神圣的光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心跳加速。我在海外受到过他周到的接待,他还曾经深情地拥抱着我说过“我们这份友谊将长存”。此时此刻,人群中全是崇敬他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我不想引起人群的注意,不想被他们认为我是一个炫耀自我的虚荣者。理智战胜了激动,我默默地退到一边,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直到过了几日,看他的人逐渐减少,我才登门拜访。他仍然保持着他淳朴、真诚、善良的品性。我们热切地拥抱,而他则疑惑地问我:“怎么今天才看到你?”诗歌音乐会是专门为了迎接诗人而举办的。在音乐会上,黑伯格以外的每一位诗人都向在场所有人朗诵了自己为回国艺术家创作的新诗歌作品,每一部作品都充满了赞美。我的诗中以伊阿宋取“金羊毛”的故事表达了托瓦尔森为丹麦带回来的是“金艺术”。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士都出席了这场盛大的欢迎仪式,现场气氛热烈无比。在晚宴与舞会声中,音乐会圆满落幕。年轻的普加德小姐获邀与托瓦尔森共同跳了一曲波洛奈兹舞。我第一次在丹麦大众人民的生活中体会到了节日的夜晚,也看到了丹麦人对于艺术的热爱。
托瓦尔森是学生俱乐部的荣誉成员之一。为此我还写了一首颇受欢迎的诗。其中一段我记得写道:“在十月的时候,你变成一个学生的想法会得以实现。正如人们常常说到的,‘在开拓向前的时候,你会面对泥泞荆棘’。如果有人问,‘从荷马那儿,你得到了些什么?’人们想看的不过是一本大书,可你却用泥雕把伊利亚特的遭遇展现出来。”从那之后的每天,我要不就在他的工作室里面遇到他,要不就是在聚会上。我们在尼索的斯坦普男爵夫人家中住了好几周。他在这里被照顾得很好,就像他是属于这里一样。他过得很开心,经常也会参加一些活动。在男爵夫人家里,他像贵宾一样受欢迎。他热情开朗,幽默风趣。他不允许自己的艺术生活被麻烦不断的现实所打扰。
托瓦尔森的工作室在古老护城河的花园里,紧挨着斯坦普男爵夫人在尼索的别墅。这是斯坦普男爵夫人为他修建的。我在一个清晨走进他的工作室内。他在为自己制作雕像。我本想向他表示问候的,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我走了进来,精神高度关注在他的塑像上。他不时走近作品两步,又退后两步凝视着他的作品。把两排光泽洁白且牢固的牙齿合上。我放轻步伐,静静地走出工作室。他在午餐时表现得比平时更为沉默。我们设法打开他的话匣子,他却平淡地说:“我今天早上说了比这几天加起来还多的话,可是有谁听了呢?”他又接着说,“我知道安徒生早上来了,我就说了不少拜伦和我之间的故事,可是半晌没听到任何回应,我转头一看根本就没有看到人影。原来我一个人对着墙壁念叨了半天。”
我们请他把故事再讲述一遍,他却显得很随意地说道:“在罗马的时候,我为拜伦制作雕像。他一脸耷拉着坐在我面前,表情和平时有所差异。我跟他说,您需要坐着不动,但是却不能板着一副脸。他回复说,‘我就是这样的表情。’我只能无奈地按照自己的想象为他制作了雕像。作品完成之后,没有人说与他本人不像。可是拜伦看了之后却说完全不像,他应该是一副痛苦的表情。原来他要的是痛苦的感觉。”托瓦尔森说完之后脸上露出了诙谐的表情。
沉醉地听音乐是这位大艺术家在饭后钟爱的消遣。不过只要男爵夫人搬出了桌子,请他一块儿玩落托数卡牌戏中一种靠机会成为赢家的游戏时,就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先让一个人从众多的号码盘中抽出其中一盘,再有其他参与游戏的玩家将手中的牌按照盘上的号码一一排列,谁的五张牌能先排成一行,谁就获胜。(译注:在尼索地区,这个游戏是所有人都会玩的游戏。)不过我得说明下,他们的筹码不过是几个杯子,所以他得赢,大家也都让着他。这个大艺术家会如此痴迷这个游戏是大家都没想到的。我对这个游戏并不感兴趣,更多的是在林间漫步,沐浴着皎洁的月光。但他们仍然会叫我一块儿去玩游戏。
只要托瓦尔森觉得谁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时,他一定会支持谁,并且热情很高,态度亦坚决。假如是不怀好意的不公平待遇,他会狠狠地抨击这样的嘲弄,不论被抨击的人是什么身份地位。
我在与托瓦尼森相处的这段日子里还创作了很多童话。他听我为他朗读这些童话时显得非常感兴趣。我的童话在那时还不是那样的著名。傍晚时分,大家都坐在房间里,打开门欣赏着花园景色时,他经常走到我身边,轻拍我肩头问我:“有没有尝试过把这些童话讲给孩子们听?”他称赞我写童话的方式总是那样的自然,说真理往往能从我的童话中体现出来。他听我的童话故事不曾感到过厌烦,哪怕是一次又一次地讲述同一个。我经常在他制作他认为最具有诗意的作品时讲《陀螺和球》、《丑小鸭》等我创作的童话故事。
我还有一个本事能为托瓦尔森带来很多欢乐,那就是即兴创作小诗和歌曲。当每个人都在称赞他完成的霍尔堡胸像的泥塑模型时,我用即兴作诗的方式点评他的作品。下文就是我的即兴创作作品:这一天,霍尔堡永远见不到,
他灵魂的捆绑将被我打破。
但存在于坚硬的泥雕里,死神如是说,
托瓦尔森称之为凤凰涅槃。
我在一个清晨走进了他的工作室,当时他正在为哥本哈根大教堂创作着装饰用的泥塑浅浮雕《通向各各他之路》。他问我:“你认为大约生在1世纪初期的彼拉多穿上的这件衣服合适吗?” 斯坦普男爵夫人站在一旁大声叫了出来:“这还需要问吗?再合适不过了!”
托瓦尔森又重复问了我一遍。我答道:“我想您既然问了我的意见,那么我应该告诉您真实的想法。我觉得彼拉多这样的装扮不像罗马人,而像埃及人。”“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托瓦尔森一边说着一边把模型毁掉。“不,他毁了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你要为此负责。” 男爵夫人对着我又叫了起来。“不碍事,我会再创作出一个更为伟大的作品。” 托瓦尔森打趣地说道,转身继续创作他的雕塑。哥本哈根大教堂现在能看到的那个浅浮雕的彼拉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创作完成的。
他最后一个生日是在尼索度过的。剧院特地为他排演了黑伯格的轻歌舞剧《四月愚人》和霍尔堡的《圣诞舞会》。大家在就餐时还进行了即兴创作。当天清晨,趁着托瓦尔森还没起床的时候,男爵夫人安排人来告诉我一个有趣的计划。如果我们用火钳、刀叉、瓶瓶罐罐演奏成音乐,让托瓦尔森在这样的音乐声中醒来,他一定很开心。现在我们缺的是一首有趣的歌。我马上寻找灵感,即兴创作。创作完毕,笔还在手中,我就先尝试唱了起来。旁人也利用手中的各种工具发出嘈杂的伴奏,合唱起《高贵的男爵之说》:
来吧,唱起这支短歌,
为我们咱们的人所唱;
托瓦尔森是我们亲爱的朋友,
还有那欢快跳动的火焰。
大声歌唱,
自豪地唱着,
任此歌声
传遍世界。
世人所传唱的赞歌他已听了太多,
我们用赞美依旧但是俏皮的歌曲。
端起你的酒杯,
抬起你的头颅,
来上一杯。
伟达的人儿,
我们逐渐停止琴声。
歌声也慢慢接近尾声
在今天的诞辰,
祝愿幸运常驻!
唱起来!跳起来吧!
哐、嚓!
祝托瓦尔森
长寿!万岁!
我们敲击着火钳欢快地边唱边跳,软木塞不停在瓶口摩擦出声。托瓦尔森睡衣都顾不上换,挥着睡帽,就跟我们一块儿边唱边跳:“让我们欢快地起舞吧!”
这位老人生命力旺盛,神采奕奕。他生前最后一日的晚餐,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在哥本哈根的皇冠公主大街上,斯坦普家还有一栋用于过冬的别墅。当天还有欧伦施莱格、桑尼和康斯坦丁·汉森一同共进晚餐。托瓦尔森兴致特别高,不停地和我们分享着《海盗船》的各种滑稽的趣事,并且提议明年夏天要去意大利走走。这是礼拜天的晚上,霍尔堡的悲剧《格里赛尔迪斯》将在皇家剧院首次登上舞台。比起待在家里,托瓦尔森更想去剧院看演出,但欧伦施莱格想和斯坦普一家待在一起,托瓦尔森问我想不想去。虽然我很想去,但是我没有当晚首演的免费门票,打算次日去看。我出门前与他握手告别。他接着就在摇椅上假寐。我出门后转身回头发现他在向我点头微笑,不曾想到这居然是见他的最后一面。
整晚,我都待在诺德饭店里,第二天清晨,饭店的使者告诉我:“昨晚真是发生怪事了,托瓦尔森就这么突然去世了。”
我忍不住大声呼喊起来:“托瓦尔森!托瓦尔森!这怎么可能呢?昨晚我们一块儿共进晚餐呢。” “别人说是在剧院里发现他死了。”侍者答道。“他一定是什么病发作了。”我说道。我相信侍者是不会拿这种事说假话的。我不由得感觉到焦躁难耐,马上拿了帽子就出发往他家赶。进到他家,看到他被横放在床上的遗体,房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没见过的陌生人。地板被人群鞋上所沾的雪花打湿。房子里的气氛压抑,谁都没有出声。床边是不停哭泣的斯坦普男爵夫人。我心里沉痛不已,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托瓦尔森下葬礼是国丧的规格。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都身着黑衣,所有人都脱帽致哀。全世界都安静了。不懂事的孩童们也手牵手一排站开。夏洛腾堡是送葬的起点,大教堂里,国王克里斯蒂安八世等着迎接灵柩。管风琴演奏着哈特曼的《葬礼进行曲》,仿佛很多伟大的风中的神灵也在送葬的行列中。我专门为托瓦尔森的离去创作了一首安魂曲,由哈特曼谱曲。一路送行的学生们唱着我所写的这首曲子:哦,灵柩旁,满是悲痛的人儿,
你说,是你让他出现,
他是我们国家无上的荣耀,
为我们带来了绝妙传世的艺术。
哦,用诗歌来向他道别,
以耶稣的名义道一句: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