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演前的第二个晚上,我有幸被邀请将我的剧作朗读给克里斯蒂安王子和他的妻子听。我受到了他们亲切友好的接待,以及收获了他们热情赠送的一堆纪念品。
1839年12月1日,最具意义的这一天终于降临。演出海报张贴出来,演出前夜,我因兴奋不能入眠。人们正在剧院前排队买票。正值此时,皇家信使骑着马从街上飞奔而过。他们传来了一个令人悲伤不已的信息:凌晨时,国王弗里德里克六世已与世长辞。阿玛林堡皇宫刚宣布这一消息,人们随即就在欢呼克里斯蒂安八世的即位。皇城的四面城门紧闭,军队宣誓后入城。弗里德里克六世属于父权制时代,这使得从未经历过失去国王的人感到悲伤不已。
就在那两个月间,整座城市仿佛一间灵堂。克里斯蒂安剧院在国丧后首次开门,即上演了我的《摩拉托》——将它献给我们的国王。当然,这出戏的演出获得了他的首肯。
“这是一首关于战斗和胜利的赞歌,你发自内心与其达成协调,并诚实地为之向上帝表示尊敬。为此,我把这首歌献给我的国王。”
成功的首演收获了观众热烈的掌声。最初,这并不使我感到任何激动或者兴奋,只不过将我从长期的困窘和紧张中解放出来,让我可以更顺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接连几场的演出,每场都能收获观众的掌声。大部分人认为这出戏是至今看过最好的作品,而我真正的诗人生涯也自此拉开序幕。我过去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即兴诗人》、《不过是个提琴手》等,其重要性都不能与之比肩。总而言之,收获如此多的赞誉还是在之前的《步行记》首版时出现过。至今,我仅有两部作品得到正式认可,或许是一种谬赞。很快,《摩拉托》被翻译成瑞典文,并在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上演,大获成功。瑞典诗人瑞德斯特德为我的剧作写了跋语——帕乐梅寻求报复他的主人。在瑞典的一些小城镇上,巡演演员正上演着这出戏,而丹麦也由魏莱先生带队展开巡演,演到了马尔默。这出戏在伦德受到了当地大学生的热烈欢迎,甚至还有些人专门为此写了韵文向我表达诚挚的恭祝:“你仿佛是丹麦美丽的天鹅,又是北欧的里拉琴,你唱出动人的旋律,使之成为时代的强音。你将的巴尔米拉建在帕尔纳索斯上(以前作为太阳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灵地——译注),把阳光和和平填满了空虚。我们的心灵在你的影响下变得更加美好,你在黑暗中将我带入光明。啊,诗人呵,你正是沐浴在绯红色晨光中的北欧神灵。”
此前,我拜访过在斯肯尼亚的兰格尔男爵。在那里,我受到了我们瑞典邻居的诚挚接待,对此我深表感激。我首次获得了国外的隆重欢迎,这让我至今仍旧印象深刻。伦德的大学生们邀请我参观那座古镇,并专门为我安排了节日宴会和演说,为我的健康祝酒。当晚,我还看望了几位朋友,并被告知学生们还为我安排了小夜曲的演奏。这让我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片热情的汪洋中,看见人群手挽着手聚拢过来,头戴着一顶顶蓝色的帽子。当然,我意识到自己还缺乏很多,因此总是表现得很谦恭。当然,被人们举起来的时候,我也并不过分拒绝。在他们面前,我不禁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我自己内心坚持认为,自己还不配得到如此优待。虽然并不是每个人嘴角都携带有微笑,但满面都是友好与热情。与此同时,他们只是害怕一丝犹豫不决将会伤害我细微的神经。我清晰地记得他们的祝酒词:“当你的祖国和欧洲各国向你表示敬意的时候,请你切莫忘记,第一个这么做的是我们伦德的学生。”他们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炽热的情感,这让我感动异常。我回答他们道:“此时此刻起,我以我的名誉保证一定对得起他们授予我的殊荣。”那些距离我最近的人拉起我的手,我由衷地表达了对他们的感激和热忱。当我回到卧室,回味起这种兴奋而让人无法抗拒的激动感情时,自己依旧会喜极而泣。
赞誉与诋毁
我的几位瑞典朋友对我说道:“别过分多虑,只要和我们在一起高兴就行了。”从他们脸上我都能读出非常高兴的情感,但我心头不禁涌现起一种庄重的思绪。当晚的这段记忆会经常在我脑海浮现,然而不被具有高尚情怀的人发现的是,这段我生活中的大事件将给我带来巨大的虚荣,使我长期沉浸于此。与其接受骄傲的滋养,不如将其连根销毁。《摩拉托》即将在马尔默上演,学生们还想到那里去看。于是我立马离开,避免在剧院再次出现。我的思绪带着愉悦感激的情感飞奔向了瑞典大学城,可那次将会是我与其之间的永别。丹麦如今已经传遍了青年学子那天所给予我的热情。正如他们所作的那样,我也回之以诚挚的感激。这种美好的敬意最终将融合于那座大学城中。
就在1840年4月30日这一天,瑞典报纸上有专文对安徒生的戏剧《摩拉托》及其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发表评论,那篇专文即名为《摩拉托新闻》。谈及由伦德学生发起的“美好星期五”活动,既是给予诗人个人的荣誉,也是对丹麦本身的赞誉。文中还提到了市政大厅举行的晚宴。对此,记者如是描述道:“这里是邻国的首都,却传来了对民族最优秀的儿子的赞美之声,甚嚣尘上的批评之声也势必会因此沉寂。欧洲自有自己的思维,不会剥夺你作为诗人的资格。安徒生,作为一个诗人已不再独属于丹麦,还是欧洲的美好财富。我们热切地期望,现在由瑞典南方大学的青年学生给予他这种殊荣,并将这种荣誉传至国内,而不是当成锱铢必较的线索,引来无聊的是非。相反,应该将此当作是月桂花环做成带荆棘的花环。在此,我带着美好的感情与我们的诗人别过。我们在此保证,无论他走到何方,我们都会致以最真诚的祝福和情谊。”
因此当几位老友看到我时,显然十分激动,感激这份来自外界的尊重。对我,他们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所有的快乐和思想飞向上帝,温柔且谦恭地向上帝祈祷,赐予我与之相匹配的力量和才华。
某些人对我绽放热情的笑容,而有的人却会给我嘲讽。显然,黑伯格就是其中的先驱。
在瑞典,我听到的尽是《摩拉托》的溢美之词,而国内却出现了一些批判的言论。他们说,我的剧情从别处借鉴,却不在扉页加以声明。这件事归咎于巧合,因为他们所要求的说明其实在手稿的最后一页已写明。但在付印成稿时,印厂却说纸张刚好凑够一个整数,如果要附加说明就必须要另外添纸,询问我是否将说明删掉。在征求一位诗人的意见后,他认为很多人都曾阅读过《奴隶》,并无必要强加说明。哪怕黑伯格在改编德国作家蒂克的《小精灵》时,也没有特别说明指出这本书的灵感源头。可人们以此为切入点,展开了对我的攻击。这些人逐字逐句地审读那篇法国短篇小说,并与我的剧本做出比较。有人将这篇小说翻译成丹麦文译本,要求《文选》编辑部尽速发表。当那位编辑告诉我这件事后,我请求他接受那些人的意见。
当我的剧本演出大受欢迎时,评论界却开始贬损它的价值。广泛好评让我异常敏感于这些不公平的评论,我已不再似从前一样具有那么强的承受力。我坚信,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正是为了激怒我,再度把我降格为一个平庸之辈,而非出于对艺术价值本身的爱好。《每日故事》的作者在他最新发表的娱乐性中篇小说里赞美了《摩拉托》,同时又嘲讽了我在剧中提出的胜利精神,称其纯属无稽之谈。众所周知,黑伯格负责《每日故事》的出版,他自然而然地被认为与这篇中篇小说的作者有着亲密的关系。可就在戏剧《才干与狡诈》首演时,黑伯格的署名却出现在其上。可这部戏并不受欢迎,他很快又隐退幕后,声称该剧出自《每日故事》的作者之手,并将这位作者的作品集收入其中。
在我看来,这次的间接攻击一定是出自黑伯格之手,或者至少是他授意进行的。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并不喜欢我,并且这种感觉逐渐变得明晰。我一直希望成为他的同道,并相信他不凡的能力,并且经常试图在活动的圈子里寻求与他接触的机会。可即使我谦卑恭敬地追随其后,我还是被这位曾经的丹麦明星拒之门外。至少,他给了我这样的确信。一旦我心生疑窦便很难化解,我以愤怒的眼神透过显微镜思索着每一位有心或无意的字眼。或许,我才是我所认为的那个最不公正的人。另外,与我关系密切的朋友们深受诗人黑伯格及其美学观点的影响,因此这也导致他们对我看法的改变。我经常试图因此自我放逐,觉得不会有人相信我。这是一次真切的创伤,并非忌妒或者虚荣,只要有人不断提起甚至赞美我的敌人,我便心痛不已。
幸而我的思维还算机敏,我展开了对《未带图片的画册》的构思和创作。单从德国的评论和再版次数来看,这本小册子是我所有创作中最为成功的一部。它甚至超过了我的童话故事,广为流传。最早一篇提及这本书的文章对此评价道:“在许多的图片背后,包含着短篇和中篇小说的创作素材。一个真正有天赋才华的作者,有能力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事实上,我后来有部长篇小说就是据此写出来的。弗若·冯·戈伦承认,她的长篇处女作《养女》就是借鉴了《未带图片的画册》里“第三夜”的故事构思,它写的是月亮讲述“牧师花园里的玫瑰”。
献给无比珍贵的友情
在《未带图片的画册》被翻译成瑞典文出版时,有一篇献给我的一“夜”故事被增补其中。据我所知,这在国内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只有《哥本哈根早邮报》的西斯柏先生对这本书给予了好评。
但英国却出现了几种译本,评论界还对此给予了最高的评价——“一部坚果壳里的《伊利亚特》”。我曾见过一种装帧相当精美的英文版本,后来,还出现了配了图片的德文版的《未带图片的画册》。
正如上文所述,国内并不十分关注这本小说。相反,他们热衷于谈论这本书从别处借来的构思。显然,欧伦施莱格的《阿拉丁》也借鉴《一千零一夜》,黑伯格的《小精灵》借鉴了蒂克的童话。不过蒂克并没有很大的名声,因此没有人批评黑伯格的借鉴行为。
人们不断指责我借鉴别人的构思。这件事让我产生了一个创意,于是我开始创作悲剧《摩尔姑娘》,试图通过这本书让那些不公平对待我的人闭上嘴。与此同时,还可以借此维护我戏剧诗人的地位。我还打算利用这本书的稿酬,加上《摩拉托》省下的稿酬再次踏上出国的旅程。这次我计划不但去意大利,还会去希腊、土耳其。不可否认的是,我的首次出国旅行对我的精神产生了长足的影响。我认为,我能从生活和世界中学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因此,我全心全意期待着这次旅行,出于我在思想情感上对自己幼稚的评估,我希望能从大自然和社会中学到更多智慧。
作为剧院的审查员,黑伯格并不看好我的这个剧本。事实上,他根本不喜欢我进行任何相关的创作。在我的戏剧中,我为黑伯格夫人刻意设定了一个角色,可她却拒绝出演。我明白一点,就是如果她拒绝出演,将很少有观众愿意到剧院去看戏。而一旦这样,我将无法获得更多的稿酬以供我进行长途旅行。然而,我还是被她无情地拒绝了,我带着深切的伤痛离开了她家,找到几个朋友倒苦水。无论是我的诉苦被以讹传讹,还是因为作为大众偶像的她是不容抱怨的,总而言之,在其后的几年间,我成了黑伯格攻击的对象。他往往会抓住我的一些小瑕疵进行攻击。
然而,在公众看来,我还不配与他为敌。我内心如此确信,也如此承受。很快,他明确表示了对我的厌恶,虽然他夫人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示。要是我现在说曾一度不满过她的举动,但愿她及其他人不要因此误解我的想法。这是我的请求,也是我必须要做的。当然,对于她的演技,我从未产生过任何质疑。可以说如果丹麦语与法语、德语同样在欧洲得到普及,她一定会成为欧洲最负盛名的艺人。她凭借着对所饰演角色的理解和表演天分,在悲剧表演中显示出了自己的才华,反而喜剧表演却资质平平。随后几年我慢慢地了解到,她是一位如此高尚且优秀的女士,一直对我十分热情,也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关怀。所以,刚才所说的情感不过是特定时期心境下的产物。话说回来,当时我确实抱有特殊的心境在看待事物。
暂且先撇开评价这种对我不公正的待遇是否正确。我受人厌恶,被人反对,并对不断遭遇的轻视与怠慢坦然处之。我对此备感耻辱,甚至与这些人发生过几次不愉快。如果继续留在丹麦,我将不会感到愉快,我再也无法忍受如此的境遇,我就要疯了。于是,我顾不得这部戏的命运,匆匆离开故土。就是在这种心境之下,我为《摩尔姑娘》写下了序言,明确而清楚地将我的病态情感表露出来,自然也会得到人们的嗤笑。如果我要把这个故事清楚、准确地表达出来,我不得不在此涉及所有的艺术派别,披露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并将很多不属于大众生活圈子的人介绍给读者。无论身处何种境况,我或是灰心丧气,或是怒发冲冠,后者或许更符合现实的情况。当时对我来说,可能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这个国家,而我的朋友们也都这么认为。
好友托瓦尔森从尼索写信来说道:“只要能够,你就下决心离开这胡言之地……我希望你走之前,来我这儿一趟。要不然我们就罗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