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打开的窗子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就仿佛始终沐浴在春天明媚的阳光里一般,稳定感也随之而来。这时候回首过往,似乎更能清晰地看到上帝一如既往地对我的关注和帮助。一切似乎在一只巨手的指引下,向前进。这种信念越坚定,我就越是能看到心底的自信和坚持。
在小说《两个男爵夫人》中,我写入了这样的一种思想。如今我依旧坚信这个思想,并将其铭记于心。“英国海军在每艘船的缆绳上,无论粗细,都系着一根红线,表明它是君王的。而生活的每个人,无论大小,也有一根无形的线表明他是属于上帝的。”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青年时代方才宣告开始,而我之前所过的都只能算是童年生活。过去,我只是在狂躁、凶险的大海中与海浪搏击,遨游于海洋之中。我生命的春天到了三十四岁时,才降临到我的身边。然而在明朗、温暖的夏天来临之前,天气永远还会有着许多变幻莫测。人生这种过程是必不可少的,不经历磨难如何能等到春天。
我的一位特别要好的朋友,在我之后的一次国外旅行中给我写过信,以他独特的文风道出了我内心的声音:“是你那种敏感的想象让你相信,你在丹麦受到藐视。这完全是不真实的。你和丹麦都仍然更乐于承认,丹麦没有剧院。那个该诅咒的剧院!这是丹麦的剧院吗?难道剧院诗人和你扯不上一点关系吗?”
这些话是真实的,因为在很多年间我生活的很多痛苦都是剧院所带来的。有人告诉我,全世界剧院的人都很难伺候,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从主要的临时演员到最重要的戏剧爱好者,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把你放到对立的天平上比量轻重。批评家们会在报刊上抓住某位舞台明星不放,如果一位称赞有加就会被认为毫无主见,只不过是学舌的鹦鹉。因此,也不必期望从他们的嘴里得到任何赞美的话。与其说这是他们能干的一件正事,倒不如说是人类演变出来的某种轻薄鄙陋的习惯。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并没有把政治当成一个重要部分,而剧院就成了大家日常生活话题的重心。丹麦皇家剧院总算得上是欧洲最著名的一个剧院,其中有一些才华突出的天才人物。例如尼尔森正当壮年,演技出众,嗓音动听,折服了无数人。而莱杰尔博士,另一位舞台上表现突出的人物,从他的个性、天赋到音质,都特别适合演欧伦施莱格的悲剧。又或者是弗莱登达尔,他将一种现有的弥漫着文学与优雅的睿智的幽默带给了丹麦舞台。还有斯塔格,这位名副其实的绅士,颇具骑士风度,在表演喜剧角色时不时会露出一种粗犷的幽默气息。另外,黑伯格夫人、尼尔森夫人、罗森基尔德和费斯特等也都是剧院里会聚的天才演员。与此同时,在布侬维尔的领导下,丹麦的歌剧和芭蕾逐渐展现出美艳的身姿。
正如我刚才所述,丹麦剧院是全欧洲最著名的剧院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主要演员都是同时代最具才华的艺人。至少某些人在我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对诗人的足够的尊重。在我看来,丹麦的剧院一直缺乏严格的管理,而这正是一个个体融入群体所必须要具备的前提条件,也是必要条件。通过对几位演员的观察,公众对于剧院的管理总是抱怨连天,尤其是剧院选择的保留剧目,并且剧院的管理人员和演员也不过是差强人意。这是由人性中的不思变革导致的,与此相似的还有一些名气不如我的作家,都将经历相同的挫折。就算是欧伦施莱格,在很大程度上也会受到他们的忽视,或者说至少达不到我对他的重视程度。众所周知的是,就在他被起哄嘲弄的时候,演员们得到了赞扬。在国内,我甚至听到我的同胞们会以这种论调来谈起他们的天才。如果所有的国家都是这样,那么世界将会变得如此的悲哀。欧伦施莱格说过,若是孩子们与学校的同学隔绝了,当然就只能重复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话。
当男女演员的天赋、与媒体的友情或大众的青睐度受到人们的重视时,他们才会把自己的地位上升到剧院的管理人员之上,甚至超越了作家。人们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怕演员拒绝演出某个角色或导致事情功亏一篑,否则就是担心他们演出前对剧本有意见,而对剧本的评价只能是在对剧本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咖啡馆里闲聊时进行。对于哥本哈根人,还会有一种典型的现象:当他们要去看一出新戏的时候,不会说“我正等着看演出呢”,而是会说“这戏估计好不了,嘲笑一下也无妨”。他们在嘘声中自得其乐。可并没有任何一位蹩脚的演员被人从舞台上赶下去过。受到哂笑的只会是诗人和作曲家,这些人就仿佛是孤独的罪人一般,观众们连绞刑架都准备好了。当哄笑响起后五分钟,就能看到很多美丑不一的女士们笑逐颜开,表情就像是西班牙妇女们正在观看一场血腥的斗牛表演一般。因此,一年中的11月、12月对一部新戏来说,成了最危险的季节。因为中学生们在此之前忙于升学毕业考试,可这也正成就了之后最严厉的裁决。
大家都知道,国内几乎所有最主要的剧作家都是被嘘下台的,包括像欧伦施莱格、黑伯格、赫兹等人,更何况如莫里哀那样的国外最优秀的剧作家。
然而剧院对于每一位丹麦作家而言,依旧是最好赚钱的地方。就在我得不到帮助和资助的时候,曾试图以我的才华在这条路上谋生。可最终我给剧院写的歌剧脚本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因此我转而试写轻歌舞剧。不得不说,那时候的作家可得不到科林当剧院经理时给到的那么多钱,甚至极其低。这一点我必须要加以说明,因为这就是当时的现状,永远无法回避。因此,有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担任剧院经理,这个人受到了人们的期待,希望他能将剧院的管理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因为经理就是剧院的会计师。人们期盼剧院能有所发展,因为他对此颇为乐观,也能顺利进入音乐圈子里。于是,他制定了剧本稿酬的付费方法。如果剧本的价值难以判断,可以根据长度来支付稿酬,具体可按每个小时一刻钟的周期来计算。因此每部剧首演的时候,舞台监督站在一边看表,看一个小时里演了几个一刻钟,然后计算时间支付稿酬。然而,一小时里的最后一刻钟是要免费交给剧院的,这正体现了商人的精打细算。因为每个人都会抱有必须要挣到能争取到的每一先令。可等我的轻歌舞剧《分离与相聚》卖出时,却深感吃亏。在剧院看来,剧本按单独题目分成了两部分,因此可以算作是两部歌剧,可以每一步单独上演。但因为剧院管理人员是诗人的权威,因此我将不能质疑权威的存在,还是让剧院的演员们去表达意见吧。
曲折的剧本
一个并不想饰演我剧中角色的大明星曾告诉我:“很多很耀眼的明星都可以让你的戏大获成功,何必又要我来演那个男人婆呢?”有一位演员在排练的时候对我大叫:“你的台词太难记了。”为此,我被弄得心烦意乱,躲到了一个角落里。随即,这些大明星们又说道:“我们的话伤了你的心?你觉得我演得不好?老实说,我根本不想演。你加诸在这部剧的才华少一点,或许我会演得更好。你可以去跟别人说,就说我说你在撒谎。”就在这位艺术家正在滔滔不绝的时候,现在的公众也正在倾听。大家或许会认为我在说笑,因为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在任何一位青年作家的身上。在船上,如果对船长过多地干预,可能船就无法行驶下去。可是,这些人并不在剧院这艘大船上,但我却与剧院本身息息相关。因此,我不可能去为剧院招致麻烦。只有剧本被剧院所接受,我才能挣到更多的钱。而钱才是我生存的根本,没了它我无法生存。并且,正如卡尔·博格所说:“看剧本不一定超过十个人,可听戏的有成百上千。”剧院就是一个大讲台。
后来,摩尔巴赫继任科林成为剧院经理。这是一位精力过剩,过分严格苛求的审查官。我相信,在他执掌剧院的时间里,凡是从他手里出来的拒绝或是接受的审读报告都将为我们提供最神奇的性格研究素材。后来他卸任不当剧院经理,黑伯格曾拒绝他儿子的剧本。为此,他还专门撰文阐述对青年才俊的责任问题。可一旦用这篇文章与他之前写的审读报告相对比,就可以看出他的反复无常。显然,按照当时剧院的常例,我的作品被接受的可能性极低。于是,我经常收到剧院这样的客套话:“该剧不适合本剧院。”剧院对于拒绝的理由向来都是吝啬的,通常他们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长篇累牍。其中,他曾口述一封信,语气温和地表达了拒绝的意思——那是他最擅长的技能:剧本只有等到夏天才能在剧院上演。
我创作的轻歌舞剧《斯普若格的隐形女人》在1839年夏天上演了,舞台背景使用的是为演出赫兹的《飞向斯普若格》而准备的背景,吸引观众的恰好是剧中的狂欢场景。这部剧因为受到公众欢迎,剧院把它列入了保留剧目。由于这出结构巧妙的轻歌舞剧在舞台上演出大获成功,因此比我预想的要多演了几场。可观众的认可并不影响剧院的管理层决策,我的新作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虽然如此,我还是决意将法国的一个短篇小说《奴隶》改编成戏剧登台出演。我这么做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虽然剧院频繁拒绝了我的作品,但我还是要孜孜不倦、勤奋努力地产出新戏。
这是一出用韵体写成的新戏,一共由五幕组成。在写作有的段落时,我采用了帕鲁丹·缪勒抒情长篇抨击演说的形式,三或四句一韵。我坚信自己有能力让语言生动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就好像林间唱歌的鸟儿一样。虽然这出戏的主题我并不熟悉,但他却具有相当丰富的喜剧效果,并且因为我的抒情诗而光彩倍增。如果每个诗节都能被赋予音乐的律动,我相信我一定会努力让语言更具有整体的乐感,其效果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我感到,把剧本交给剧院前,这个故事已经汇成了我身心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许这次大家不会像上次我借鉴沃尔特·司各特小说主题时一样,批评我在舞台上糟蹋原著。剧本写成后,我读给几个好友听,并获得了这几个智者的称赞。我又读给几个希望能在剧本中扮演角色的演员们听,对方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尤其是我想说服成为主演的维尔赫姆·霍斯特,是对我最好又最具同情心的演员之一,对我表示了认可和支持。
就在弗里德里克六世的接待室里,一位来自西印度群岛的高官听说了戏的内容,觉得有损西印度群岛黑人形象。为此,他对我这出戏发起了猛烈抨击,并认为这出戏不适宜在皇家剧院上演。国王却答道:“确实,但这出戏没打算在西印度群岛上演。”
事实上,剧本提交给剧院后,还是遭到了摩尔巴赫的拒绝。我们都知道,由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舞台之花已经枯萎,而那些芳名远播的竟然是被他遗弃在野地里的野草。因此,被他拒绝对我并不会产生任何负面影响,反而对我产生一种慰藉。当时剧院还有一位担任国家枢密院议员的剧院经理,他个性耿直,情趣高尚,并热情拥护这出戏。另外,由于很多人听过我朗读过剧本,这出戏早已在公众间引起强烈反响。所以,剧院在经过慎重考虑后,决定上演。就在剧本被完全接受前,却发生了一件趣事。
摩尔巴赫是一个人品极佳、影响力巨大,但缺乏审美能力的人。他对我说,他想帮助我,可还没读过剧本。关于这部剧本,只有书面上的反对声音,口头上的却从未听到过。随后,他说道,我必须告诉你,这是一部由小说改编的剧。你也是一个小说家,为什么不改编自己的小说呢?我回答说,写小说和写戏并不相同,后者还包含戏剧效果。“这里有个舞会。”“虽然这是个好主意,但我认为舞会应该出现在《新娘》这样的戏里。还有什么亮点吗?”“这里有奴隶市场。”我说。“奴隶市场是个新鲜事物。老实说,是奴隶市场吸引了我。”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正是奴隶市场让剧本最终通过了剧院的审查。
峰回路转的首演
霍斯特在舞台第一次排练后,寄给我一篇写得情真意切的诗体文:致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有一种奇妙的叮当声在我耳畔响起,就好像听到不远处轻柔的溪水穿过棕榈树宽阔的叶尖一般。在那里,我看到了庇荫在森林下迷人的自然美景、稻草田里晒太阳的稻草,还有在甘蔗地里奔跑的野兔,又或者是黑人兄弟简陋的小屋。只见衣衫褴褛的他们把门关上。磨房里像是挤压甘蔗发出的噪音时不时会传到耳边,监工们挥舞着皮鞭掠取着奴隶们的叹息。仿佛哽咽在喉,每当看到可怜的人们,我总会义愤填膺。而你的作品就如同一串美妙的音符,又或是隐形的翅膀。这些意义到底是什么?谁会想到前方的恐惧而面带笑容?在阳光毒辣的日子里,人们的欲望逐渐被焚毁,而荫蔽处却成了魔鬼的处所。万能的诗歌戴上王冠,将自然严酷的一面永久打入地狱。灵魂在棕榈树上方升起,就在监狱的围墙外恍惚间还能看到游荡的幽灵。哦,你就是一个优秀的诗人,我从你的作品中读懂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部分。我的心里再次把过往的记忆重新拾起,再一次融入温暖的阳光中。我正庇荫在你天才的光彩下。就在这约定俗成的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我在你的诗句中寻找到了灵魂的饲料。在你传达的思想里,我看到了变化多端的秘密,让我能在自尊、勇敢和真实的灵光中生活下去。你用你的硕果累累让祖国平添风采。
W.霍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