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诗人费里柏·伯蒂把我介绍给他的那些很重要的艺术家的朋友们。那时,雕刻家巴托里尼刚刚完成雕像《酒神的祭司》,英国德文郡公爵收藏着它。他雕的是一个手里拿着铃鼓,胳膊上缠着一条蛇,头上拖着常春藤的叶子,躺在大理石枕头上的强壮女人。桑塔瑞利是我们拜访的对象,欣赏了他创作的精美的浅浮雕《巴克斯和西勒诺斯的胜利》。
得知文学展览室主任威赛乌斯竟然在丹麦生活了十六年,曾拜望过女作家布朗尼夫人,与欧伦施莱格和巴格森亦很熟。他对我提起这两人,还有他在哥本哈根时的点点滴滴。一个游子在国外听人谈起自己的祖国,与祖国血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心永远属于这片孕育我们的故土。然而无论何时何地,我心里不曾怀念起过故乡。
后来,我才知道威赛乌斯还曾拜访过著名的女作家布朗尼夫人,并与欧伦施莱格和巴格森相识。从他的口中我得知该两人与他之间的关系,并了解到了他曾在哥本哈根的生活。也只有在异国听到祖国的名字时方才燃起重重的感怀,也才意识到自己与祖国的血肉相连。但我并不怀念故国,甚至对于回归故里有着莫名的恐惧,似乎回到家的那一刻即将意味着我又从美梦中醒过来,重新回到现实的残酷与煎熬中去。
我与春天同时踏上了回家的旅程,春意唤醒了佛罗伦萨漫山遍野的月桂花,满目春意盎然。可即使身处如此胜景,我依然没能唤醒内心深处的激动。继续北上,过了那座山头就是博洛尼亚。就在那里,玛丽布朗又再一次登上舞台。但我不得不去看拉斐尔的《圣·塞西莉亚(罗马的基督教女殉教者)》,再去欣赏费拉拉和那朵“凋谢在海上的莲花”——威尼斯。如果你曾领略过宫殿的金碧辉煌,目睹过古旧罗马纪念碑的恢宏,那么漫步在晴天中的那不勒斯将会给你带来这样一种感觉:威尼斯也不过是一个继子。事实上,与意大利其他城市不同的是,威尼斯个性十足,非常值得浏览,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场观赏将会是对意大利的伤心离别。就连歌德在谈起威尼斯平底船“刚都拉”时,都会有这样的感慨:它划起来就好似离弦的箭,可又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管材架,装饰着黑漆漆的流苏和黑色的帷幔。
我还是在弗斯那登上了那样的一条“刚都拉”,驶过一排排柱子和时清时浊的水面,逐渐走进这座宁静的都市。也就在那位于教堂前的色彩斑斓的圣马克丁广场,攒满童话般阴郁色彩的总督宫殿、监狱、叹息桥前,方会觉得有些许生气从中溢出。在那里,你会看到希腊人和土耳其人正坐着抽着他们那长长的烟管,成百上千的白鸽绕着凯旋柱展翅飞翔,而柱子上正飘扬着一面面大旗。身处在这样的场景中,特别是白天,尤其像置身在一艘巨大的魔鬼船的残骸上。非得到夜晚时分月光洒向地面,威尼斯方才恢复生气,壮丽辉煌的宫殿也才能显示出原有的面目。就在这座享有“亚得里亚海的王后”盛誉的城市里,白日满目全是漂浮在混浊睡眠上的死天鹅,而晚上方才展露生机,显示出本身的魅力。因为手被蝎子蜇了一下,在那里滞留了几天,身体并不是很好,胳膊上血管也一直肿着,时而甚至还会伴有发烧。所幸天气凉爽,被蜇的也并不是很严重。后来,我还是全无眷恋地乘着黑色管材般的“刚都拉”与威尼斯挥手道别,来到了另一座坟墓般的城市维罗纳。就在那片土地里,永远沉睡着斯卡利杰夫妇,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永远记得同乡的画家本兹,我们相识于幼年,而他的时光却永远停留在青春年华。身强体健的时候,他的才华也早已被世人所知。当我去寻找他的葬身之所时,却发现无从打听。我至今仍旧清楚地记得这位欧登塞青年,比起我来,他似乎是幸运的,但愿我也能如他一样走运。
再见,意大利
我逐渐靠近了北面的阿尔卑斯山,距离家乡也越来越近了。可就在这时,我的心情却愈渐沉重。与我同行的是一位爱丁堡青年,名叫詹姆森。当他看到眼前的蒂罗尔山区,不禁想起家乡的高原景象,思乡之情也随之袭来。然而对于我,家竟然成了一杯我不得不饮尽的苦酒,命运把太多的艰辛和磨难灌注其中。而我心底确信我将不再看到这片我即将离开的美丽土地。就在这种心情下,我写下了《再见,意大利》:在这片天地间充满了天国色彩的土地上,我可以在石松下遇到美丽的孩子,可以看到胸中喷出火焰的山,还有复活了的古老城邦。
高贵的神明穿着大理石长袍,将音乐和花香从每一次呼吸中传递给人间,大海在一片蓝色中蔓延到了天边,山间的阳光呈现出一片七彩光芒。
在这里,随处可见的是诗情画意,被月桂树和巨大的仙人掌围绕着的农家院落,隐约间可以看到被硕果累累的葡萄压弯了的葡萄架。
在我心里存在着成熟的思想,可偶尔还能瞥见我童心未泯。在这里,我了解了自然和艺术。再见,别过这片美好的土地。自此,宣告美梦结束。
阿尔卑斯山早已被我丢在身后,随即我看到了广袤的巴伐利亚高原。我于5月的最后一天到达了慕尼黑。
我借宿在一位值得尊敬的梳子匠提供的一间屋里。虽然初来乍到,可我甫一到慕尼黑就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名叫伯奇的老乡,他的妻子是著名的作家兼演员夏洛蒂·伯奇·普费菲尔。我从前在希伯尼家就经常见到伯奇,他对我很友好,非常照顾。当时,哲学家谢林也住在慕尼黑,我不请自来地贸然登门拜访了他。在他的家里,我受到了友好的接待,我们相谈甚欢。我德语并不很好,偶尔还会有一两句丹麦话从嘴里溜出来,他对此却颇有兴趣。他说,他能从我的话里听出丹麦语,虽然很陌生却又感觉与德语特别相似。随后,他还热情地向家人介绍了我,并以一种热诚可爱的语气跟我谈话。数年后,我在德国名声斐然,我们仍旧像故友一样见于柏林,他还留言在我的纪念册里。
从慕尼黑这片充满了我欢笑的土地上,我感受到了发自心底的喜欢。要不是手头并不宽裕,我真想多在慕尼黑滞留几天,因为一旦我回到家里住下,就必须要忍受那种无止境的喧嚣的生活。在国内,我已经不再被视为一个诗人,就算我出国后我的诗集出版并受到市场的良好反响也不能摆脱这种固执己见。就连《一年的十二个月》也成了我诗才枯竭的明证了,这段评论是一位到慕尼黑来旅行的朋友带给我的。
在一篇题为《当下的丹麦诗人》的评论中,我与汉森、霍斯特、克里斯蒂安·温塞尔和帕鲁丹·缪勒等青年诗人一起被作者品头论足,而我就如杂草一般从一片生机盎然中连根拔起,扔掉。甚至有评论家称我的《一年的十二个月》“这些不讲究形式,且不成熟的东西,根本不配称为诗作”,“不过是把脍炙人口的口头禅弄成了一锅粥”。对此,他的评论是“废话连篇”,“缺乏理性”,“这种陈词滥调叫人难以卒读”。在《死国的来信》中,还就我应该接受“教育”时强调说,这对于我写作抒情诗将是一次灵魂的毁灭。另外,他为我的诗作只有几位朋友会欣赏而感到悲哀。为此,他为我总结了几点忠告:“多学习,少涂鸦。”
随即,他还评论了其他几位诗人。从汉森的诗里,他“看到某种智慧的幽默”,并举例证明他“无疑是一个显示出天赋才华的诗人”。
而对于霍斯特的诗,他觉得能“给人一种更为严肃的感觉。他的诗歌写作,至少在外在形式上努力打磨、推敲,在青年艺术家里是值得称道的”。
而摩尔巴赫认为克里斯蒂安·温塞尔是“一位有教养的会思考的抒情诗人”,帕鲁丹·缪勒则被评价为一个饱含热情的诗人。随后,他以《舞者》举例说明,他“第一次读这首诗时,就被深深打动了。它似乎轻而易举地就给我平添了一双想象的翅膀,带我飞到遥远的天际。从丹麦的海岸吹来阵阵生气勃勃的海风,南方的鲜花,伴着山毛榉树林徐徐吹拂的清新晨风,送来缕缕馨香”。
在奥地利想起丹麦传说
我随后离开了慕尼黑。与我乘坐同一辆马车的是一位活泼可爱的绅士,他的目的地是加斯坦恩的矿泉疗养地。就在城门下,诗人萨费尔与他开着玩笑,握手言别。在这位有趣的同伴陪伴下,我的旅程里充满了趣味,我们谈论剧院,讨论最近刚上演的《葛兹·冯·伯利欣根》。他称道,伊兹莱尔凭借着出色的表演,甚至还几次返场谢幕。但我直言并不是很喜欢他,最喜欢的男演员还是塞尔比兹的扮演者伯曼先生。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承蒙夸奖。”能与如此优秀的演员同乘一辆马车,实属荣幸。而我的兴奋最终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并在此次旅途中成了朋友。
等到达了奥地利边境,准备入关时我被边检人员核对护照上的姓名。我说我叫“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他回道:“这不是你的护照,因为护照上写的名字是‘让·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你这次真可谓是冒名旅行了。”事实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我那本哥本哈根护照上的名字是用法文写的。经历一番滑稽可笑的检查,我总算通关入境了,身上并未携带任何香烟,或者违禁品,却成了车上唯一一个需要开箱查检行李的人,本人也受尽了例外的检查。他们对我所有从丹麦寄来的信件进行了仔细检查,并要求我以名誉担保这些信件的内容仅限于日常琐事。随后,他们又注意到了我头上戴的高帽子。我解释道:“这是我在聚会时常戴的帽子。”这句回答立马引来他们的疑问:“什么类型的聚会?秘密聚会吗?”他们就连我在罗马的圣诞聚会上拿的常春藤花环也会怀疑:“你到过巴黎?”我答道:“是的。”可竟然得到他们这般的答复:“现在奥地利一切安好,群众很满意弗朗兹皇帝,并不像闹革命。”我再三保证我自己也怀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方才松懈紧张的情绪。我憎恶革命,并且可以说算是一个极端忠诚老实的顺民。解释半天完全浪费口舌,他们还是给以我更严格于任何人的检查,仅仅是因为丹麦警方将我的名字“汉斯·克里斯蒂安”译成了“让·克里斯蒂安”。
医生泰奥费拉斯图斯·鲍姆巴斯图斯·帕拉塞尔索斯有一所老房子,就在萨尔茨堡离我的住处不远,里面装饰着些图画以及一些雕刻而成的文字。也就在这里,他告别了人世。那位生于这座老屋的旅店年老的女仆告诉我,她或多或少知道些关于帕拉塞尔索斯的故事:因为能治愈一种只有贵族才可能患有的痛风病,他惹恼了其他医生,并遭到对方的毒害。可他很机智地在发觉中毒后,就把毒给逼出来了,独自待在屋里,并吩咐仆人得不到指示就不能开门。然而他的那位仆人却因为好奇,过早地打开了房门。于是,导致他刚把毒素逼到嗓子眼儿,就功亏一篑,倒地而亡。事实上,这是我所听到的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使得故事的主人翁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和迷人的个性魅力,甚至可以成为丹麦文学史的一个部分。流浪促使他来到了丹麦,并长眠于此。于克里斯蒂安二世时期,他的这个名字正式诞生,当时他将一个装了魔法的瓶子送给在哥本哈根的女修道院西格布瑞司院长。后来瓶子被打破,魔法带着如打雷一般的声响冲了出来。
这位被人们当成是骗子的可怜的帕拉塞尔索斯确实是一位真正领先于时代的天才。事实上,任何人只要领先于时代的马车,就将可能会被驾辕的马踢开,或者碾压在马蹄之下。
一旦到了萨尔茨堡我就必须要去哈雷因,并会被那里的制盐厂震惊到,领略工厂里煮盐的巨大的铁锅锅盖。我曾在格林越过飞流直下的瀑布,可我对此却毫无印象,仅仅记住了一个孩子的微笑。我雇请一个小男孩作为我的向导,可我却惊奇地发现与很多其他孩子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写满了成人世界的严肃。就在他严肃的表情中我看到了他深藏的机灵,虽然面庞里从未出现过半点笑意。他眼中的光彩也只有在看到瀑布带着白色的泡沫声若洪钟呼啸冲下来时方才闪现。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会满怀得意地对众人说道:“瞧,这就是格林瀑布。”我已经忘记了瀑布奔流的水珠,却无法忘怀男孩当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