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这封信你应该幡然醒悟了吧,这不仅仅是我独家之言。你还没认识到吗?如果是这样你真的就确实很不幸,因为这是众人的共识。看在上帝和你自己是个诗人的荣誉的分上,悬崖勒马吧,休整一段时间,至少得有半年的醒脑过程。拿出一半的精力和时间在旅途中好好享受自我,多多学习吧,另一半时间和精力做同样的事。虽然你现在正在阅读米罗茨的《世界历史》,想从中学习历史,掌握知识。白费心机!也许你会反驳,你是靠写作来维持生计。嗯,毋庸置疑你的确很艰辛。但你两年时间不写作,你漫长生命中的两年时间不动笔,应该能做到吧。虽然我清楚地认识到,用你得到的这笔钱再维持两年的生计有点难。”
明白无误地说,这封信确实让我无比懊恼。许多年过去了,今天,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审视过去,我深知他们对我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厚。可在当时,这封信比其他任何一个在家乡忘形于蔑视和排斥我的人对我的打击和影响都要大。因为这封信,我被打得晕头转向。我怀疑还有上帝的存在吗?放弃了对他老人家的一切念想。死亡的恐惧此时笼罩着我,这是基督徒不该有的想法。难道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说点鼓励的话,对《埃格纳特》友好点吗?呕心沥血创作出的作品让人嗤之以鼻,视同厕纸?不过,有一个人,是莱索夫人,她的话很公道,摘一段她的信:《埃格纳特》远没有达到成功的效果。这是我说的,但你听到了那些让你伤心欲绝的话,就把它当作是无理的诽谤。许多段落书写得还是引人入胜,只是没有抓住主题。这是我的理解。在你动笔之前,我就有过担心。对于丹麦人来说,你的‘埃格纳特’好似蝴蝶般可遇而神圣不可侵犯。你如此处理‘埃格纳特’本身还是值得肯定的,但对她周围一切的描写还有待商榷,显得过于笨重了。她毕竟不是雄鹰,振翅高飞不是她的本意。
双重打击来自家乡的评论以及作品遭到排斥,我的身心遭受了无比的摧残。紧随其后,又传来了年迈的母亲去世的噩耗。科林第一时间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了我。“感谢上帝,她终于可以不再受罪了。我无法分担她的痛苦,我很无用、很无奈。”我悲痛万分,痛哭不已,我现在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我意识到,再没有人能给我以骨肉血缘的爱。越想越悲痛,止不住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横流。难道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事吧。我擦干眼泪,有了一个感觉,因为我的能力无法让她能享受余生,而她在祝福我的好运里幸福地死去。每个伟大的母亲都相信自己的孩子会获得成功。
莱索夫人在信中还提到:
“你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想你可能从那些关心你的人那里得到了信息。她到上帝的福地那里去了,那里是她心灵之所的福地。我了解她的,我想她是愿意去的。照尘世间的理解,高处不胜寒。那里才是安康吉祥之所,她会在那里幸福地安息。友爱和平将永远伴随着她。你千万不要觉得人世间不再有‘喜欢你的人’ 爱你,因为还有我,一个像母亲一样喜欢你的女人,她也喜欢孩子。我已经欣然地把你当做我的孩子中的一分子。接受吧,我的孩子!”
这富含诚挚爱意的字眼,是多么让人舒心的祝福!在我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煎熬中,这无疑是最有效的强心剂,是多么强大的依靠。人在失去亲人时会换来众人充满爱意的慰藉和同情,每个人都懂得这个礼数。在《死国的来信》里攻击过我的诗人亨里克·赫兹也对我表示了慰问,虽然他是最后一个。科林写信告诉我,赫兹在他那里听说我们作为朋友见过面,他很是高兴。
和朋友们前往那不勒斯
我在格列柯咖啡馆见到了赫兹,他是初到罗马。在相互问好后,我们交谈起来,主要是关于我作品的一些建议和想法。奇怪的是,他先劝我别把不公正的批评往心里去。他提到《死国的来信》,让我别介意不公正的批评。他认为我的作品过于煽情,有点不够立体的平面化的浪漫,并表扬了我对自然的描写手法,说从中还是显示出我的与众不同,喜欢我是因为我有天赋。他鼓励并安慰我。在作品没有得到大家真正认可之前,经受多一点磨难甚至炼狱的洗礼,才能逐步地慢慢地悟出艺术王国的真谛。
几天之前,赫兹和托瓦尔森在一起时说起我在家乡读《埃格纳特》的事。他坦然对我这部作品整体上没留下什么印象。只是部分抒情段落还是有所借鉴。但国内认为其形式上的问题也是事实,但作为叙事诗歌却缺乏应有的感召力。欧伦施莱格的《苍白的骑士》中的“阿格与爱尔司”同样没处理好。我用《阿克塞尔和威尔博格》优美的悲剧作为反驳,并不十分赞同他的观点。我向他陈述了我的观点,而托瓦尔森却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用心听着。我想他一定有自己独到的见的和充满智慧的想法。当我们两人四目相对时,他微笑和蔼地冲我微微地点了下头,感觉出他的高兴。我的手被他按住了:“你的作品无论整体还是分章,让人享受到和谐的乐感,都让人想起了丹麦独有的特色。”
我真正开始了解托瓦尔森是到了罗马之后。哥本哈根的1819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而他已经在那儿了。那时的他作为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是首次返回故土。我们邂逅于一条街道。与这样的艺术界的重要人物巧遇,我仰视着他,恭敬地举起帽子。我们擦肩而过,他却回头与我交谈起来,其中他对《埃格纳特》的评价,说它“是由家乡的森林和湖泊孕育出来的”。
有一天,满怀心事的我被他揽过脖子,鼓励我开心点儿。当听说我被一封国内的信打击后,他顿时怒气冲冲地说批评国人的不公正,并鼓励我坚持自信,最终一定能走出这段阴霾。
被禁止三年的罗马狂欢节开始了,场面异常火热,热闹非凡。人们尽情欢乐,街道张灯结彩,喜庆的节日,连“莫高丽”也被允许了。在这片喧闹中,我缺少了那份激情,一种来自家乡沉重的浪涛冲刷掉了我的激情青春。
我前往那不勒斯的旅程是在狂欢节过后。同行的还有赫兹。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对他的评价比以前宽容了许多,我相信这是有理由的。
我们充分地沐浴着清爽明媚的春光,翻越了阿尔班山、蹚过沼泽地,来到生长着很多柑橘树的泰若齐纳,躺在路边花园里的草地上,闻着青草散发的沁人心腑的芳香,欣赏着我第一次见到的棕榈树。悬崖上意大利东哥特君主国创建者狄奥多里克大王的城堡废墟被枝叶繁茂的印度无花果遮蔽着。巨大的石墙、月桂树和香桃是我们每天必见的。开放的赫斯珀里德斯公园从莫拉德盖塔的西塞罗别墅里清晰可见。伴着和煦的春风,我漫步在巨大的柠檬树和苦橘树下,投进湛蓝的大海的是亮晶晶的果实。晃动的海浪在太阳的辉映下,闪烁着波光,让我们流连忘返,不觉一天已悄然过去,抵达那不勒斯时恰好有幸欣赏到维苏威火山喷发时的壮丽奇观。冒着烟的熔岩沿着黑色山脊流淌下来,好像一条带火的巨龙。我和赫兹夹在几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中,火山喷发的地点仿佛近在咫尺。几处孤零零的房子散落在通往山间的路边和葡萄园中。顷刻间,这里的植被便只剩下灯芯草之类的植物了。夜景曼妙生姿的那不勒斯,夜晚美丽至极。
参观维苏威火山和庞贝古城
踏着一层厚厚的火山灰,我们从修道院开始徒步上山,狂喜的我处在一种兴奋中,高声地唱着卫斯那段优美的乐曲,以第一名的胜利者的姿态到达山顶。眼前豁然开朗,火山口的正上方悬挂着美不胜收的圆月。乌黑发亮的浓烟争先恐后地冲出火山口,被抛到空中灼热光亮的石块再垂直掉下来。山体在我们脚下颤动。每一次喷发,月亮都会被烟雾遮盖,夜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惊呆的我们只能原地不动地站在巨大的岩石上,一动不动。脚下热乎乎的,新一轮喷发出来的岩浆顺着山势向大海流去,正是我们要去的方向。还敢去吗?去就要冒险踏过一股刚刚凝固的熔岩,透过只是表面一层变硬了的熔岩的缝隙就能窥见表层下面燃烧的红彤彤的岩浆。
向导引领着我们小心翼翼地向这片熔岩进发了。阵阵热浪透过鞋底传升上来,如果脆弱的表层外壳被踩破,我们就将葬身火海。人群悄无声息地走着,走到一块由散落在山边的岩浆形成的巨大熔岩层,一群陌生人与我们会合,一起观看喷涌的岩浆,好似煮沸的粥一样流下山坡。刺鼻的硫黄味在空气中弥漫,脚下的热度让我们变成热锅上的蚂蚁,虽然只有几分钟,但这次奇遇的一幕却深深地刻画在我的脑海中。火山口的岩浆喷涌时的山呼海啸混杂在四周是一股一股升腾的火焰,仿佛森林中有一大群鸟冲向天空。燃烧的石块如瓢泼大雨般往下落,阻碍着我们登上火山堆的想法。我们从山下穿过犹如在热锅里沸腾的火山灰,站到现在这个位置,费时一个小时,路途不长,却寸步难行。还好,下山的路不到十分钟。如同孩童游戏的我们顺着坡体滑行,偶尔要把脚后跟钉死在地面上,一个不留神就会马失前蹄滚下山去。所以选择仰面朝天摔在软软的火山灰里还是比较舒服的。这个下山游戏就像空中降落。
没有风的天气分外宜人,闪光的熔岩把黑色大地映衬得犹如巨大的星群,皎洁的亮色来自于月光的涂抹,家乡正午的斯堪的纳维亚阴郁秋日与之相比也逊色不少。我们到达波蒂奇时,所有人家四门紧锁,空听街道没有一个人影,雇马车?痴人说梦!还好,在这美妙的天光里徒步回家,也是一种很惬意的享受。我陪扭了脚的赫兹走在后边,前面的人一会儿就没影儿了。明亮的月光洒在白色的平顶屋上泛着荧光。赫兹说,我们这一路上好像是走在《天方夜谭》里荒凉的城市,看不见一个活物。我们当时饥肠辘辘,没法总谈吃的东西,只好谈诗,眼见着全体打烊了的小吃店,硬撑着走向那不勒斯。蜿蜒曲折,波浪起伏的山峦在月光下闪光,好似升腾的蓝色火焰。维苏威火山将火柱射向天空,熔岩在平静的海平面投下深红色的倒影。我们几度驻足观赏,叹为观止。我们每一次的话题都落在吃的上面,这恐怕是那一晚所有奇迹中最引人入胜的了。
我后来参观了庞贝和赫尔丘兰尼厄姆古城,拜叩了帕埃斯图姆的古希腊神庙。在那里一个贫苦的盲人女孩,衣衫褴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长得如同天仙,既像一幅画,又似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她在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插的那些蓝色紫罗兰花,可见她还是个孩子。她仿佛就是世间美的一种展示。囊中羞涩的我没法资助她,我能做到的只有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敬意注视着她,好像她就是从神庙台阶上走下来的女神。当时,她就坐在四周全是野生的无花果的台阶上。后来,这个记忆在我笔下的莱拉身上复活了。
故国旧事
我们回到罗马已是3月20日,复活节。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山上已呈现出一片冬天的景致。我们参观卡塞塔那里的皇家城堡,那里遗留着那不勒斯国王乔基姆·缪拉时代建造的富丽堂皇的大厅和绘画杰作。当然我们还不忘看了卡普阿的圆形剧场,宽敞的拱顶通道在剧场的地板下面,机械把演员拉上拉下,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所有这些都在实际操作中被反复检验过。
因为复活节,我们留在了罗马。当穹顶被照亮时,摩肩接踵的人流把我簇拥上了安杰罗桥。我的同伴也失散了。在桥中央,我感觉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浑身颤抖,脚好像已不是自己的了,发现自己就要昏倒在地,眼前已经发黑。我清晰地意识到,这要是倒下去,就得被众人轮番踩踏,因为人流还在不断地涌向桥面。多么可怕的瞬间,硬生生撑着站住了。在我脑海的记忆中,这个瞬间可比欢庆热闹的节日清楚多了。
感觉好一些的时候已是下了桥离布朗克的工作室不远时,在眼前的安杰罗城堡我看到了绚丽的焰火胜景,我清醒地意识到这将是我告别罗马的时候了。所有我在别处看到的焰火展示在这里都显逊色,不值一提,巴黎七月节的焰火跟现在罗马瀑布状闪闪放光的燃放根本没有可比性。同乡们欢聚一堂,唱着祝我健康与送别的歌曲,聚在小酒吧里饮酒为我送行。托瓦尔森用手臂搂着我说,也许在丹麦,没准就在罗马,我们还会再见的。
好友、诗人路德维格·波德切尔为我赋诗一首:空灵的诗歌和美妙的思想,
离开南方,回归故里,著成一首小夜曲。
从批评家冰冷的嘴里送来毒吻一只,
反而深夜里守门人给你一份温暖。
4月,我在蒙特菲埃司科恩喝酒,揭开了我在国外度过的第二个春天的序幕。我的同伴是一对非常有趣的意大利新婚夫妇。年轻的妻子总是提心吊胆怕被抢劫,因为这里的治安实在是太过糟糕。虽然为防止强盗藏匿,不惜烧毁几条森林带,留下矮矮的树墩,并没有让情形变得好起来。狭窄的山间小路路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为了躲避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我们只得在诺瓦拉的一家小旅店待上几个小时。
狂风大作,肆虐的暴雨剧烈敲打着窗户。暴雨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整个场景真是描写强盗故事的利好素材。不过,我最终没有看到真正的强盗。途经锡耶纳,再到佛罗伦萨,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