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首诗登出来的那个晚上,我正在一个朋友家做客,朋友家的人对我都很友好,也会经常给我善意的提醒,显然他们对我写的那些玩意儿很不以为意。到现在我还记得,朋友的父亲走进客厅,手上拿着的正是《飞邮报》,他满面笑容地告诉我们:“今天《飞邮报》上登了两首海博格的新作品,精彩极了,海博格真是太了不起了!”紧接着,他朗诵起了那两首诗。此刻我已经非常激动,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但还是保持沉默。可是,现场有一位年轻的女士知道这两首诗是我的作品,觉得很有意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并告诉大伙:“那其实是安徒生写出来的!”听到这样的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朋友的父亲也沉默了,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便走进了房间,而其他的人也不再谈论诗的话题,这样的情形让我烦躁不已。
在这之前,我只发表过一篇《垂死的孩子》在哥本哈根的其他报上,那是我在学校时写的,它之所以能发表还是剧院的一个经理奥尔森的功劳,不然谁会愿意要一个在校学生写的东西。我的这首诗被送到抒情诗《人生百年仙逝去》的作者索伯格先生手上。他看了之后答应发表在日德半岛的报纸《读书收获》上面,可是编辑却回复报纸不发学生的作品,最终才发表在《哥本哈根邮报》上。
当《飞邮报》发表了我的幽默诗之后,海博格很快地在上面转载了这首《垂死的孩子》,他还在下面附言:即使有别的报登过了这首诗,我还是愿意重新发表一次,这是值得发表的作品。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得到真正的认可。当然更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我的诗不值一提,同时期有一位在哥本哈根很有名气但作为作家却不是很让人称道的仁兄,邀我到他家里一起吃饭的时候说道,有一本叫《新年馈赠》的书要出版,向他邀稿。我表示自己也收到了约稿函,准备写首小诗。他很生气,大叫道:“哦!不!怎么这本书什么人的稿子都要啊!我不会给他们写任何东西了!”显然他因为和我一起接到邀稿而感到丢脸。
现在看来这样的事情是不足一提的,可是毋庸置疑这对当时的我产生的是非常痛苦的影响,这让我难受了好一段日子。
我一天要去克里斯蒂安萨文两次,因为导师住在那里,每次前往那边的时候脑子里都是作业,回家的时候才能真正地舒一口气,不再想着学习上的事情。脑子里经常也会有各式各样诗的灵感,但是我却没有把它们变成真正的诗。整整一年时间,我只写了不超过五首幽默诗,就像前面我提到过的巴斯托姆曾经在信中说过,它们“只是我情感的一种表达”。然而,不能把这种写在纸上的时候,会让我心烦不已、坐立不安。
1928年的9月,我参加了考试,那一年担任大学校长的是欧伦施莱格,能顺利地进入学院,全靠他善意的帮助。我脑子想着的都是进入学院的事情,这将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机遇。尽管我已经23岁,可是无论处世说话都显得很不成熟,随便说一件事情就能明白我是多么孩子气。考试前夕,在奥斯特德家里的晚宴上我遇见了一个文雅、腼腆的年轻人,我认为他应该是来自乡下,对他有些心不在焉,我漫不经心地问他是不是今年参加考试。他微笑着回答我:“是的。”我把他当成了校友,向他诉说着这次考试对我有多么的重要。他其实是监考我数学的教授,杰出而著名的范、施密德特恩。就好像拿破仑走在法国巴黎被当成了别人,我也像个傻瓜一样,没能认出他来。当我们重新在考场见面的时候,都有一些尴尬。他是个热心的人,总想找机会给我点鼓励,却不得其法。终于,他倾着身子靠近我,低声说:“考完了,我们一起看看第一份诗的答卷?”我有些惊讶,不安地看着他:“我不清楚。但是,你要是想问我数学问题,是没有办法考倒我的。”“哦?你都知道些什么?”他语气并没有任何变化。“我的数学成绩非常棒,都是‘优’。在埃尔西诺的时候,我偶尔还会给别人测评试卷。只不过现在我还是有些害怕。”教授就这样和我这个一年级新生交谈着。考试中,我还把自己的钢笔给弄断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支笔,让我顺利地完成了考试。
小荷才露尖尖角
我考完试从导师家回去时,脑子里产生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我把想法记录了下来,完成了我的第一部作品《1828年和1829年从霍尔门运河至阿迈厄岛东角步行记》。这本书有着阿拉伯“天方夜谭”式的风格,荒诞、诙谐,虽然有些异想天开,却反映出我真实的个性和看法,特别是我对什么都好奇、想要玩一玩的欲望。我在这本书里面进行了自嘲,我觉得这部带着诗性的游记就像一副织绣作品,绚烂多姿。然而出版商们都不敢出版这本不算成熟的作品,我只能壮着胆子自己印了。出版之后没多久,一位出版商瑞泽尔就过来买走了再版的版权,之后增加了第三版,还出了法伦的丹麦语版,之前只有像欧伦施莱格的作品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最近几年,还在汉堡出版了德语译本。几乎所有的哥本哈根人都读了我的作品,所到之处,听到的都是赞美。不过还是会有不同的声音,一位有身份的人把我责怪了一番。他认为在《步行记》里我讽刺了皇家剧院,有些不合时宜,还骂我忘恩负义。因为皇家剧院可是国王的财产,我能够在那里自由出入,应该感谢国王的恩典。当然这种责骂只是来自于他个人好笑的推断,很快就被美誉淹没了,我站在了浪潮的顶端。尽管我只是个学生,但我也是一个诗人,这是我最大的心愿,现在终于实现了。
《文学月评》上曾经发表了海博格的一篇文章,他善意又风趣地批评了我的《步行记》,说里面有几个片段是早已在《飞邮报》上发表过的。保罗·穆勒也很严厉地批评了《步行记》,他在文章中表达,知道有挪威读者也在阅读着我的书时,他很是不悦。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即便非议再多,也无法改变大家都喜欢《步行记》这个事实。
那年参加学校毕业考试的人大概有两百个,有几个是写诗的,并且还发表过作品。后来有人曾经对那届参考的人做了一个有趣的概括,说那年参加考试的有四个大诗人和十二个小诗人。如果标准松懈一点,的确如此。四个大诗人中包括轻歌舞剧《戏剧院里的阴谋》的作者阿纳森,就在那年这部作品在皇家剧院上演了;第二个是在当时刚刚发表诗作《写给有教养的人》的汉森;还有哈罗德·尼尔森以及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不过在十二个小诗人中,有一位在当时不为人知的人却在后来成为了丹麦文坛巨匠——帕鲁丹·缪勒,《亚当·霍姆》的作者。那时他一篇作品都没有发表过,就连他会写诗也只是在他的朋友当中流传。不过有天我却收到了他的来信,在信里他提出了和我一起合作出版一本《星期评论》的建议。
在信里他说道:“看到这封信,也许你会惊讶,会觉得我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完成这件事情,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肯定是缪斯的继子,我可以用抽屉里那些即兴写出的诗集来做证明。”《星期评论》的宗旨和计划是全部都要发表原创作品,而不是只翻译或转发一些别人的文章,他还在信中附了一首叫做《微笑》的小诗,可是这并没有打动我,因为我并没有打算办这样一本书。卡尔·博格在《步行记》出版之前就表示过,想和我出一本诗歌合集,可是当我的作品真正引起了关注时,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傲地认为,如果这个时候和我合作,仿佛是借了我的名气,于是这个计划流产了,不过我们的友谊依然如旧。相反,我和帕鲁丹·缪勒在之后便没有了更深的交集,他最终靠着自己的实力成了闪亮的明星。
同年龄阶层的朋友当中,我是有着不小的名气的,这让我安心地沉醉在年轻人对诗的迷恋里,抱着一颗轻松的心态去找寻各种开心有趣的事情。在这段快乐的日子里,我的第一部剧作诞生了——《圣尼克拉斯塔上的爱或地狱说话》,这是一部用韵律诗写成的英雄轻歌舞剧。不过像《文学月评》中所评论的那样,当人们都已经忘记命运的悲剧时,我却在嘲讽着它,这的确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有些惴惴不安。出乎意料的是,当这部剧真正上演的时候,观众们对它给予了最大的肯定,不但欣喜地接受了,还大声高呼着“作者万岁”!这是我万万都没有想到的。我从来都不会对将来抱有过大的期望,我享受着现实中的幸福感,尽管这部剧作的本身并没有特别重要,对于我来说却是意义非凡。我止不住内心的狂喜,从剧院一直奔向科林的家。可是他并不在家,只有他妻子一人,我大声啜泣着跌坐在凳子上,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科林夫人同情地看着我,显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好心地安慰我:“不要太难过了,知不知道?连欧伦施莱格还有其他大诗人们都被嘘下台过。”“不!他们没有嘘我,”我止不住眼泪,一边抽泣一边回答,“他们都在大声地为我喝彩,为我鼓掌!”
那时候在我眼里人们都是和善的,而我同时拥有诗人的勇气和年轻人的朝气。每个人都很喜欢我,向我敞开大门,我不断扩大着自己的交际,从这个圈子到那个圈子,乐此不疲。能获得这样大的成就,我感到愉悦又知足。不过我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即便在这样亢奋的日子里,我依然努力地学习。语文学和哲学没有导师指导,我必须准备第二次考试,我还是得到了优异的成绩,顺利通过了考试。不过考试时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在奥斯特德的考桌前回答了他所有的提问,他表示很满意。当我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我,说:“还有一个小问题!”他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你了解电磁学吗?”“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我诚实地回答。“其他的问题你回答得都很好,你可以试着去了解下电磁学方面的知识,仔细考虑下。”“可是在你的课本里并没有提到过这个。”我很确定。“是的,”他说,“不过在课堂上我曾经说过。”“看来您是在我唯一缺席的那堂课上讲到的,对不起,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连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到,我对它一无所知。”奥斯特德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坦白,不过很快他微笑地点了点头说:“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原本我要给你一个‘优异’,但是现在只能给你‘优秀’,因为你回答得非常棒。”
后来拜访奥斯特德的时候,我特意请教了他一些关于电磁学方面的问题,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了解电磁学,也了解到奥斯特德对这个领域是多么地关注。十年后,奥斯特德书面邀请我替理工学院的电磁线演示写文章介绍,让电磁电报为更多的人所知。那篇文章在《哥本哈根邮报》上发表,只署名了一个字母Y。我详细讲述了电报从理工学院前面延伸到后面的原理,并企图号召哥本哈根的市民们都去亲身体验一下这项“账应该记在丹麦人身上的伟大科学发明”。
我取得了自己最好的成绩,顺利通过考试。圣诞节来临之际,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读者和评论家们对它都赞许有加,我感到快乐无比,这样的赞美是我最喜欢的圣诞铃铛声。我还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切都充满了希望,我的生活沐浴在阳光中,温暖无比。